琼台夜宴官家赐酒, 从前至后,一共行酒三十六盏,每过一巡,都要配不一样的辅酒菜肴。
暖黄的灯影透过金红纱栀子灯,柔柔地从树梢映下, 紫檀木长案上摆着绣花高饤八果垒,边上则是乐仙干果子叉袋儿, 并几样咸酸口的凉果子。
每种凉果只有小小的一碟, 玲珑可爱地盛在斗笠盘里, 十多只巴掌大的小盏,分盛着雕花梅球儿、紫苏蜜柰香、缠丝酥胡桃等十多样不同的干果蜜饯。
方才那一盏“玉液金波”着实冲得很, 温恪一气饮尽,才片刻的功夫, 额角已微微发汗, 索性执了象牙箸, 拣点清淡的砌香樱桃吃。
香药渍的樱桃, 盛在小巧的云岫翠钿杯里,周围淋着一层糖酪,樱桃晶莹玉润, 皮薄如纸, 红玛瑙一样, 带着一点冰沁,酸甜可口。
“传第一巡御膳——”
内侍左班都知宣宴罢,数十名黄门内侍鱼贯步上琼王台, 向文武百官奉上第一盏酒所配的精致小菜。一道花炊鹌子,另一道,则是荔枝白腰子。
“噫,真是好东西。”沐苍霖望着金盏中盛着的羹炊,轻轻扇嗅,闻香赞叹,“老张,快来尝尝。”
温恪对这两道菜兴致缺缺,手中象牙箸迟疑片刻,绕过案上的鹅梨饼子和春藕,夹了一筷珑缠荔枝甘露饼,咬在口中。蜜渍荔枝馅儿,外裹酥脆糖霜,糖心软糯,唇齿留香,实在独具风味。
温恪不擅饮酒,才过第一巡,便已喝得有些醺醺然了。他盯着盘中的珑缠荔枝甘露饼,拨了拨额角汗湿的乌发,随手拉过一名奉盘的黄门内侍,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点心……怎么做的?我瞧着比街边卖的糖豆包要好吃多了。”
温恪又夹了一块甘露饼,用象牙箸轻轻将糖皮挑开,只听一声细微的酥响,琥珀色的荔枝流心酪缓缓从霜皮中淌下。糖心还是热的,很快,便在漱月碗里汇成晶莹剔透的一汪,那黄门内侍笑道:
“回温大人的话,这甘露饼内馅用的是以蜜煎法贮存的岭南荔枝。饼皮外层,用糯米和麦芽糖裹浆,炸成糖酥,捞出锅后,再趁热挂满蓼花米;待放得糖皮酥脆稍凉,最后筛上一层细糖霜。”
沐苍霖正与张秉谦交头接耳,闻言转过头,哈哈大笑:“探花郎殿试文辞如此犀利,在下还以为小温大人同平章大人一样端肃自持、城府深重,想不到竟爱吃甜食。”
温恪没有反驳,低低“唔”了一声,将漱月碗里的半个甘露饼吃完。沐苍霖支着下巴看他,展颜笑道:“甜点佐酒,总少了些况味。温大人,尝尝这第一巡的佐菜吧。”
温恪抬眸望去,面前摆着一道花炊鹌子,并一道荔枝白腰。白腰子改了花刀,配着莹润的荔枝,雪玉似的盛在螺钿色的小盏里,玲珑可爱。
沐苍霖见温恪长眉微蹙,下箸有些迟疑,笑着将荔枝白腰朝他那儿一推,坏心眼地撺掇道:
“探花郎,试试呗。”
“这是什么?羊白腰。花刀改得倒同荔枝一个样儿。”
温恪夹起一枚白腰子,张秉谦颇为嫌弃地瞥了沐苍霖一眼,轻咳一声。这位不太正经的状元郎充耳不闻,凑去温恪身边,低声诱骗道:
“……吃了能讨心上人欢心的壮阳大补之物,同鹿血一样的。”
沐苍霖嘿嘿一笑,却见温恪手中的象牙箸轻轻一抖,筷上夹着的白腰子当即滑落,骨碌一下滚去玉盘里。
温恪敛容望着沐苍霖,啪地将牙箸搁在玉筷枕上,耳尖明明红了,偏要冷声拒绝:“不吃。”
“唉,好吧好吧。你不吃,我吃。可别暴殄天物啦。”
酒气浸入胸臆,沐苍霖与张秉谦的低语声渐渐模糊不清了。温恪望着漱月碗中的白羊腰,微微攥紧了衣袖,莫名想起白日里南薰门前那袭似真似幻的、烟青色的鹤氅。
他明知自己不该多想,可只要一闭眼,那人冷玉似的指尖便轻轻撩去他耳畔。耳边响起清越的银铎声,音如冰玉相激,那胭脂色的剑穗随春风微微一荡,似拒还迎地拂过耳廓,撩得他喉头焦渴,心如火烧。
温恪啧了一声,竭力摒除杂念,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怪不得世人都说饮酒误事。
……真是魔怔了。
君臣谈笑之间,官家赐下第二盏御酒。
上京世胄多尚风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皇家御宴尤甚。
第二巡的佐酒菜,是一小盘的羊头签与三脆羹。这羊头签可非比寻常,只选取一头羊颊边最细嫩的一片肉,用银刀改作细丝后,以酥酪皮卷作签,先蒸后炸,香气四溢,堪称人间至味。
琼王台上觥筹交错,台下花木掩映的御道间,却静无人声。
容琉璃撩起帷帽上垂着轻纱,随意拢了拢被晚风拂起的长发。容灿在她身旁伺候着,见银露灯下自家小姐的面色微微发白,有些担忧地替她搭上一件披氅。
“夜深露重,县主小心着凉。”
容琉璃拨开道旁丛生的花木,莲步轻移,走去琼王台下树影里。容琉璃环顾四周,趁左右没人注意,从备菜席尾拈起一只酱鸡爪,随口问道:“哪一位是新科探花郎?”
容灿笑着回道:“您往琼王台上瞧,最俊的那个便是。”
“哪个才算‘最俊’?我怎么瞧着……哦,原来是他。”
容琉璃叼着凤爪,微微一怔,旋即轻笑道:“这个温恪倒是不错。可惜再如何漂亮,也比不上我家哥哥。”
容灿吐了吐舌头,不敢接话。容琉璃又拉着她小声说了几句,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泠泠环佩之声,她回头一望,却见远处的御道上,缓缓浮起几点暖红的灯影。
容琉璃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原是一群貌美宫娥打着金红纱栀子灯,从远处向琼台而来。她连忙拉着容灿矮身躲在草丛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宫娥们行走道中,清风过处,恍若一阵香云;香云罗袂翩然,一朵朵飘去琼台之上,宫女们手托芳菲盘,一个个笑着要给新科进士簪花。
“第一朵花,献给新科状元郎。”
沐苍霖笑纳了,将那枝带露的“倚懒娇”别在襟口,张秉谦忍俊不禁,却被另一位宫装丽人牵住衣袖,软声唤道:“第二朵‘珍珠袂’,赠我新科榜眼郎。”
“这第三朵的‘胭脂透’——”
那侍花的宫娥妙目一转,素手拈花,含羞带怯地望着温恪。
探花郎支着下巴,仰头望着天边的星月。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微醺醉意,眼底盛满了星光,映着西天灿烂的长庚,不知哪一样更为璀璨。
“这……这第三朵‘胭脂透’,献给新科探花郎。”
宫娥将手中一折艳红的春海棠双手奉上,温恪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须臾之后,才慢吞吞地坐正:“我已有‘霜下鹤’了,旁的颜色,再难入眼。”
几位宫娥相视一笑,纷纷娇声劝道:“这‘胭脂透’国色天香,恳请探花郎一并笑纳了吧——如花美眷在旁,自是多多益善,这世上有哪位君子不爱呢。”
温恪饮了不少酒,神容淡淡,只觉得周围一群莺莺燕燕聒噪得很。众人见他心不在焉,只当探花郎年纪轻轻,不解风情,一个个凑过去调笑道:
“小温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沐苍霖替温恪斟了酒,沁凉的夜雪杯贴在手心,温恪醉眼朦胧,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碎发从鬓边滑落,温恪长睫轻轻一眨,忽而弯眼笑道:
“我?我喜欢佩剑的美人。玉手……素霓剑,皓腕凝霜雪。”
温恪长睫半敛,掩住眸间一帘星月。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望着琼台芳草,又在夜雪杯上落定,指尖微动,轻轻抚过杯上描錾的衔桃白鹤,低声呢喃:
“霜雪一样的剑,霜雪一样的人。”
众人闻言,纷纷笑道:“都说才子配佳人,我们探花郎别有一点凌云意,偏爱冷冰冰的江湖女子呢。”
温恪莞尔一笑,不再接话。宫娥将“胭脂透”搁在案边,转身翩然离去。酒过三巡,君臣尽欢,晚风吹面,卷着深浓夜气,温恪搁下夜雪杯,正待斟酒,忽闻席前一个清雅低沉的声音唤道:
“小温大人。”
温恪抬眸望去,来人着一件绯罗绛纱袍,腰佩银绶带,足踏乌皮履,发簪银青冠,身长玉立,面容俊雅,一双凤眸和煦地望着他,正是安广厦。
“……安大人,请坐。”
沐苍霖与张秉谦正与同乡进士攀谈,安广厦撩起袍裾,在温恪身边坐下。
二人沉默了一瞬,安广厦很快开了话头,替两人斟了酒,展颜笑道:“待他年澡雪上京城,一定要往死里灌他。小没良心的,寄出去的信,都快三年了才回我,看把他惯的。”
温恪心里空落落的,低低应了一声。他自知在这件事上对不起安广厦,更对不起魏殳,可话至口边,竟无从说起。
安广厦不知他心中所想,将夜雪杯推给温恪。广厦公子意态微醺,狭长的凤眸轻飘飘地瞥了温恪一眼,慢慢呷一口酒:
“含香殿上,我看见你的答卷了。这笔字是他亲自教你的?同澡雪所书,已有七八分的神似,真好。”
凉风吹脸,温恪的酒当即醒了大半。他蹙眉望着安广厦,这位当朝权知贡举微笑着举杯,向他致意:
“能得澡雪倾心相待,想必是顶顶光风霁月的人物。我安广厦愿意交你这个朋友——温恪,多谢你这些年代我照顾他。”
温恪接过酒盏,淡淡道:“……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儿,算不得什么。”
安广厦怔了怔,莫名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线非同寻常的意味。广厦公子长眉微敛,还未说什么,却见温恪已举杯致意,接着,仰头将杯中物一气饮尽。
烈酒入喉,化作烧心之火。温恪将喉间火气咽下,刚要添酒,忽然留意到对面席间一位特别的人物。
那人身着三品文臣的曲领紫袍,腰佩墨绶,独坐不远处百官席间,悠然自斟自饮。
这位御前重臣周身方圆七尺竟空无一人,左右群臣似忌讳着什么,不约而同地避开此人,一个个背过身去,谈天说地,开怀畅饮。
这人年岁已过而立,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神容沉肃,面色冷白,分明不是凶煞的面相,可当那人一双鹰隼似的眸子轻飘飘地望过来,竟令观者心中为之一悚,旋即脊背一寒。
温恪沉眉一望,自然看出此人不简单。他将杯盏搁回案上,偏头问安广厦:“那人是谁?”
安广厦蓦地收拢指尖,将手中白玉杯攥紧。广厦公子一向清润的凤眸中,竟罕见地腾起恨意与怒火:
“他是当朝大理寺卿,你今后的顶头上司——‘阎王闩’,公申丑。”
*
上京城,下瓦子。
这儿是旧城区最大的一处销金窟,拥有大小勾栏奴市五十余座,更有货药的,卖卦的,唱杂剧的,耍大头的,打花鼓灯的,舞刀、舞剑、戏傀儡的,莲花棚里套着牡丹棚,歌吹之声,昼夜相继。
像这样的鱼龙混杂之地,多得是一掷千金的风流纨绔,也多得是心灰意冷的落魄浪子。
段老三是莲花棚里的狎司,用京城俚语讲,又称“大茶壶”,既是勾栏院打杂的下等杂役,有时也充作讨债的打手保镖,就身份而言,只比下瓦子里最低贱的奴隶高上那么老鼠屎大的一丢丢。
清明已过,这天也一日日见热起来。莲花棚里出来卖的姑娘小倌们也跟着天儿作妖,一会儿吵吵着衣裳不时兴啦,一会儿又嚷嚷着天闷起痱子,一个个低眉耷眼的,伺候客人都提不起劲儿,烦得很。
如今天色尚早,段老三照例起了身,心情郁郁地先挑了水,又打算去后院劈点柴禾。
莲花棚的莺莺燕燕都是大晚上通宵上钟的,不过下午绝对起不来身,段老三睡眼朦胧地走去柴房,刚把门推开,一脚还没跨进去,却被一样东西狠狠绊了个跟头。
“直娘贼!会瞧眼色么?也敢惹你爷爷我。”
睡在莲花棚柴房里的,唯有下瓦子最卑贱的奴隶。段老三高人一等,嘴里骂骂咧咧地从稻草地上爬起来,用力踹了地上那东西一脚,低头一瞧,却望见了一捧金灿灿的头发。
——那是一个西域奴隶。
金发碧眼,尸身已僵直了。
死奴赤.裸的脊背上刺着一枚乌黑的奴印,再往下,则是一只鹰目怒张、青面獠牙的海东青。
作者有话要说:白腰子就是,嗯,动物的蛋♂蛋。(听野史云,宋高宗很喜欢吃这个...)
【注】
夜宴流水菜名参考文献《武林旧事·高宗幸张府节次略》,南宋,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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