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疏花冷雨信陵坟

    段老三骇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踢了踢死奴,见那东西纹丝不动,低下头,试探着将那死尸的长发撩开。

    这奴隶肤色柔白,高鼻深目, 纤长的眼睫下,是一双翡翠色的眸子。翠眸衬着金发, 恍若掩在晚春溪云里的月亮。

    这小奴生前想必是个难得的异族美人。可纵使西子再世, 死后也不过一具腐肉枯骨, 衣裳腻垢,肉身秽臭, 香花散尽,徒惹蝇虻。

    天光从柴房半掩的门缝里筛下, 两只红头丽蝇嗡嗡叫着从茅草上飞来, 叮在那死尸圆睁的翠眸里。

    段老三有些嫌恶地“呸”了一声, 觉得这奴隶的样貌像是在哪儿见过。

    他低头凑去一瞧, 却见歇在死人眼里的丽蝇搓了搓脚,紧接着,一行黑褐的血线从死奴翡翠色的瞳孔中缓缓淌下, 血泪一般, 滴在他手中。

    “这……这……”

    一股难以言喻的秽臭之气从指间袭来, 段老三呼吸一窒,搓了搓手指,面色陡然变得煞白。

    他“啊”地大叫一声, 被炭火烫了一般猛地松开手,在衣裳后摆处死命擦了擦,可手上那血污竟似擦不干净一样,黏糊糊地缠着,像恶鬼,又似怨灵。

    段老三脊背发毛,跌跌撞撞扶着柴门,低头干呕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去后院,扯着嗓子喊:

    “……妈妈!妈妈!死人了!妖……妖怪,有妖怪!”

    鸨母顶着两道黑眼圈,衣裳也顾不得穿好,一扭一扭地走去窗边,哐地拍开窗户,站在楼上破口大骂:“瞧你那点出息!下瓦子五十多处勾栏院,谁家没死过几个短命的贱人!”

    日出东方,姑娘和客人们都尚未起身,莲花棚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他们两个大嗓门。鸨母一通屁话放完,楼上楼下紧闭的屋门里隐约传来一阵响动,接着,又是一阵不满的咒骂。

    “……妈妈,那、那可不是一般的贱人!金头发,绿眼睛——长这么漂亮的奴隶,我家怎么可能买得起!”

    鸨母细眉倒竖,想也不想就冲窗外吐了口唾沫:“管他买得买不起,横竖死了,埋了便是。大惊小怪什么?一个奴隶而已,乞丐都不如的下等货,死了就是赔钱!赶紧赶紧,将他扔了。唉,这天呀一日日地热,你再懒,这东西非得臭了不可!”

    “……他、他背上有刺青,爬满整个肩背,那么大!”

    “啥?奴印而已,你在我这做了十来年大茶壶,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吗?”

    “不、不止是奴印,金头发,翠眼睛,背上好大一只老鹰!这、这该不会是——”

    鸨母拢着头发丝的手一顿,蜡黄的脸色陡然又黑沉了三分。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啪地拍上窗户,拢着散乱的纱衣,匆匆从楼上下来,一把扯住段老三的衣领,瞪眼小声骂道:

    “你瞎嚷嚷什么?啊?恨不得全瓦子的人都知道咱莲花棚死了人?老鹰?我还兔子呢——滚滚滚,赶紧带老娘瞧瞧去。”

    鸨母嘴上骂骂咧咧的,神情却比方才严肃了几分。段老三吞了口唾沫,连忙将人引去柴房。

    吱呀一声,半掩的柴扉从外推开,几只红头丽蝇嘤嘤嗡嗡从门内旋飞而出,鸨母嫌恶地挥了挥帕子,将苍蝇赶开。

    “——这就是你说的死奴?撩开头发,让老娘瞧瞧他的脸。买不起的奴隶?呵,还当他昭君再世不成,谁瞧不起谁呢。”

    段老三讷讷点了头,旋即迟疑道:“这奴才死得脸面狰狞,妈妈还是先不看了吧。”

    鸨母啐了一口,算是同意了,她环顾柴房,皱眉扇了扇,骂道:“这儿怎么臭烘烘的?你个死鬼,几天没打扫了?”

    段老三一面将奴隶翻过身,一面磕磕巴巴道:“也就……也就三五天。哎呀,妈妈您也知道,最近瓦子里忙得很,小人这不就、就给忘了嘛。”

    鸨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拿香帕掩着鼻子,站在一旁监督这懒仆办事儿,忽然出声道:

    “……慢着。段老三,你衣服后面怎么破了个洞?”

    “破洞?哪有?”

    段老三哼哧哼哧先将尸体翻了个身,鸨母隔着帕子拈起他的衣裳,不悦道:“老娘好心好意给你裁了件绸的,你倒好,给你妈妈我穿成了破抹布!”

    这身衣裳是莲花棚前几日扯布新做的,姑娘小倌们嚷嚷着要做上京城时兴的衣裳,院里给他们裁完花衣,多下来几匹料子,都是生丝的。妈妈难得好心,裁了些短褐,赏给几名大茶壶。

    段老三一穷二白的,从没穿过这么体面的衣裳,一向宝贝得不得了,他费解地望着衣摆处火烧似的破洞,讪讪地笑了,干巴巴道:“……许是小人手笨,烧柴的时候没当心燎的。”

    “呵,别那么多废话。刺青呢?搞快点给老娘瞧瞧。”

    “是是是。”

    段老三连忙让开一步,死奴柔白的背上,一连串烟灰烫出的红点赫然跃入眼帘。

    红痕淤在背心,已随尸体沉作点点褐斑。鸨母自小生在下瓦子,什么样的龌龊事没见过,一眼便知,这小奴死前受尽了糟践凌.辱,说不得就是被那帮风流客弄死的。

    鸨母眯起眼,目光从那西域奴隶肩胛处的“奴”字墨刺滑过,落在脊背处的海东青上,瞳孔倏地放大。

    “这、这是……”

    段老三吞了口唾沫,眼神躲躲闪闪:“……是什么?妈妈,咱先说好,这小奴可不是我杀的。老三早些年虽做过不少孽障事,可咱莲花棚里的奴才都是咱自己的银子,老三再怎么混账也不至于——”

    “闭上你的狗嘴!把这东西翻过来,让我瞧瞧。”

    鸨母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鹰纹刺青,隐约有了个可怕的猜测。她攥着帕子的手蓦地收紧,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鸨母猛地打了个激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惶恐。

    段老三毫无所觉,偷偷瞧了鸨母一眼,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那奴隶的尸身翻过来。

    “啊哟!”

    蓬地一声,尸体重重落在柴房的稻草上。百十只红头丽蝇从尸体七窍处密密麻麻钻出,嘤嘤嗡嗡直扑人面而来。鸨母尖叫一声,胡乱挥着香帕矮身躲闪:

    “什么腌臜东西!臭死人了!”

    丽蝇嗡鸣之声不绝于耳,段老三脊背发毛,心跳如鼓。四处尽是污浊腥臭的血气,紫黑色的血污从死尸溃破流脓的伤口涌出,缓慢而黏腻地滑落在枯草上。

    “这是……这是……”

    段老三一瞬不瞬地盯着死奴半掩在金发里的漂亮脸蛋,忽然两股战战,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

    “琉璃匠!我想起来了,是沈家公子十枚金铢卖给我家的石国琉璃匠!前、前天还送给云朔镖局的三个镖客玩呢,怎么、怎么就给弄死了?!这、这让我如何跟沈二爷交待?”

    “瞧你个出息!怕什么怕?还大男人呢,连个娘们都不如,我呸——”

    鸨母咒骂着将尸体的金发拨开,忽然手下一顿,未竟的话音旋即哽在嗓子眼。

    ——那西域奴隶血糊糊的双目含恨圆睁,在黯淡的天光下,竟僵硬地动了动,须臾之后,又轻轻眨了眨。

    “——啊!”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猫儿一样磷磷发亮,阴惨惨地一睒,在鸨母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滴溜溜四下一转,骨碌一声,滚在草堆里。

    美人的翠眸不见了。

    鬼气森然,血流颊颐,曾经盛着妙目的地方,唯余一对黑黢黢的血洞。

    “快……快把这妖怪烧了!”

    鸨母吓得魂飞魄散,恐惧地瘫软在地,嗓子眼里逼出“嗬嗬”的喘气声,竟是半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业障……业障!十年前做下的亏心事,今天终要遭报应了么!”

    段老三面如死灰,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业障”二字。他的双手沾满血污,胡乱抹在衣摆上,那腥臭的脓血沾着丝料,竟腾起一阵苍青色的细烟。

    段老三喉头一哽,牙关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他抖抖索索地碰了碰沾血的丝衣,岂料手指轻轻一戳,衣摆处竟扑簌簌落下一撮黧黑的焦粉,段老三定睛一看,自己这身昂贵的衣裳,赫然被死尸的污血蚀出十多个大洞。

    “——啊!这、这是什么东西?!”

    “杀才!你跑个屁!赶紧滚回来,将这妖人处理了!”

    鸨母一把将段老三扯回来,这位莲花棚的大茶壶面色煞白,踌躇片刻后,咬牙拖着尸首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那死去的奴隶竟似重逾千斤,段老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横竖都拖不动。

    他惊喘着松开手,直愣愣地望着满手的血污,洗不得、擦不净,段老三瞧得两眼发直,嘴唇颤抖,扶着门框呕出几口黄水,脚步虚浮地向外逃去。

    死寂的柴房中,唯余鸨母一人。

    她盯着尸体血糊糊的眼洞,又呆呆地望向地上那对翡翠色的瞳眸,面色唰地变作惨白。

    泡在酒色迷香里的脑子迟缓地开始转动,鸨母连滚带爬扑过去,胡乱拨开死人凌乱的金发,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后的鹰隼刺青——

    金发,翠眸,海东青。

    死在这勾栏院破柴房里的小奴哪里是什么西域石国的琉璃匠人,这分明、分明就是贵霜王族的特征!

    “烧了,快,烧了!”鸨母吓得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出了柴房,连拖带拽将段老三拉回来,抖抖索索地吩咐道,“老段,你赶紧将这东西弄得尸骨无痕,我立马教你做这莲花棚第一等的大爷!”

    “不干了!老子他妈的不干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让我做天皇老子也不干!”

    “你逃什么逃!这东西是你头一个发现的,你段老三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几天上京的贵霜人还少么——倘若这糟心事捅到鸿胪寺那儿,整个莲花棚的人都要给他陪葬!”

    二人正争吵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叩门声,半掩的柴门随风吱呀一响,犬吠声,人马声,伴着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既沉且稳,像是惊雷滚在大地上。

    鸨母猝然变色,她生在鱼龙混杂的下瓦子,自然知道那是执戈兵将的脚步声。

    云翳笼在东方的天空,晚春明净的天色迅速变得阴沉。隐约的雷鸣自天际响起,段老三两眼木瞪瘫软在地,死了一般。

    “……怎么回事?谁报的信?!段老三,你起来说话啊?!老娘十年前好心收留你,岂料你竟是个狼心狗肺的龟孙子!你这双手不干不净的,我图个什么?完了,完蛋了!这回全莲花棚的人都得跟着你遭殃!”

    段老三神情呆滞,痴傻地笑了一声。柴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女子羞怒的惊呼声,与恩客不满的咒骂声,鸨母急急回头,却听耳边砰的一声炸雷,柴门被官差用力踹开:

    “——大胆刁民,胆敢辱杀贵霜王族,即刻羁押大理寺,听候发落!”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鸨母吓得花容失色,可禁军戍卫根本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三两下便将这胆大包天的刁民押下。

    “段老三!你明明认得这奴隶,你快说句话啊!”

    段老三面色灰败,一言不发,垂头任由官差扣下。

    鸨母惶然回头,还想哀告,却见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大踏步从莲花棚外走来,飕飕凉风里,那人浅金色的长发张开飘动,晃得她眼前一阵晕眩,鸨母呼吸一窒,再往下瞧,不期然对上一双翡翠色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翠眸与柴房死奴的根本如出一辙,那人眸中蓄着熊熊怒火,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女,辱杀我善见城五王子——若贵国不彻查严惩,依本王看,你我两国中秋会盟便罢休了!”

    *

    一层阴翳的铅灰色笼罩在粉墙与黛瓦之间,狂风卷着浓云,雷鸣滚滚,大雨瓢泼。

    辱杀贵霜王子的莲花棚已被禁军查封,事发时勾栏院里的男男女女也一并被羁拿大理寺中。

    官差已然散去,密集的雨点声声敲在鳞鳞黛瓦上,汇成淋漓珠幕,一下下砸在莲花棚寂无人声的院落里。

    勾栏院正厅的朱红大匾跌在地上,湿漓漓的雨水冲过匾额,依稀现出“鸳鸯翻红浪”五个漆面斑驳的大字。

    答,答。

    滔天暴雨滂滂沛沛,朦胧的雨雾中,立着一道修颀的身影。

    冰凉的雨珠子打在那人脸上、身上,衣衫湿透了,又冷又沉,勾勒出一把瘦削单薄的病骨。

    湿漓漓的水珠子滑过他苍白的面颊,缓缓滴落,鸦羽般的长发贴在鬓边,更衬得那人容色如雪。

    他弯下腰,烟青色的衣裾带着湿浓的墨痕,轻轻拂过莲花棚污糟的泥淖。那人修长的手指贴着勾栏院艳红的花匾,如沃冰雪。

    良久之后,他低叹一声。

    凌厉的剑气聚于指尖,转瞬破开大漆,在朱红的匾额上,刻下一痕遒劲如苍柏的“一”字。

    作者有话要说:奴隶的死和鹤木有关系,但不妨碍他借机搞事,浑水摸鱼qwq。

    出现了!冷面无情黑心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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