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长眉紧锁, 一把扯住段老三油腻腻的衣襟,将手中的押收奴契拍在他脸上,怒斥道:
“‘鹤奴’?卖给沈绰——这是什么?可与本案有关?”
段老三双目无神,面色灰败,木怔怔地盯着温恪手中的字据, 良久之后,才嘶哑地“啊”了一声, 嘴唇颤抖, 两眼微微睁大, 神容中竟渐渐显出惊怖之色:
“……丑、丑八怪。”
“何意?说清楚。”
“卖不掉的……赔钱货,老三做了这么多年的狎司, 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奴才!我呸!白日见了都要做噩梦——那张脸,像鬼!”
温恪怔了怔, 面色铁青, 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向来爱极了鹤, 根本容不得这个字眼沾上半点泥尘污秽。温恪慢慢直起身, 眉宇间隐忍着怒煞之气,他点着奴契上“沈绰”二字,冷然重复道:
“第一, 本官问你, 此人同‘莲花棚案’可有干系。”
段老三痴愣愣地望着奴契, 又呆呆地抬起头,喉头嗬嗬有声,突然仰天大笑:“找着了!可不就是吗!石国琉璃匠, 就是他,从沈二爷那儿买的,叫鹤奴——又凶又丑,阿修罗……”
“休得胡言。这张契条分明是卖家押收的入账条据,上头写的奴隶,籍贯乃我东州荆溪,而非石国——欺瞒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我、我……啊,我想起来了。不是他,不是这个。可、可那日沈二爷卖我的那个琉璃匠的立买字契,我……我找不着了呀!”
温恪从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耐着性子问道:“——你确认本案死者是沈绰折价货与你的石国奴隶?”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若有半个假字,我、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温恪容色冷沉,抬头望了窦恒一眼。大理寺少卿点了点头,温恪对段老三吩咐道:“翻。将你莲花棚所有与‘沈绰’二字相关的账簿契条,统统给本官找出来。”
段老三冤枉得很,战战兢兢想告饶,可回头一瞧,却见五六名带刀衙役凶神恶煞地盯着在背后,段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徒劳地翻拣一通。
“……没、没了。”
他抽抽噎噎地将地上所有被污泥洇湿的文契捡起,可箱里箱外翻来覆去,署了“沈绰”二字的,竟只有温恪手中这一张“鹤奴”。
段老三直愣愣地盯着樟木箱,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脏水洇湿了纨裤,在温恪失望的目光中,段老三忽然猛扑过来,死死揪住他的官袍,眼里精光毕现,腾地燃起一团火:
“官爷,官爷——您去审问沈家二公子吧!他、他肯定存了契条!”
*
东州八大世家素来一气连枝,其势盘根错节,早已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就连官家都要忌惮三分。
“莲花棚案”虽震惊朝野,可段老三一介小小的勾栏院狎司,人微言轻,物证俱罔,如今妄凭一己之词攀咬身为朝廷寄禄官的沈氏二公子,推官自然须拿着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方出具的稽查令,才能光明正大地赴沈宅稽查此案。
“……少卿大人,批文何时下达?”
“官家早朝已发话了,要尽快给贵霜使臣一个交待——可八大世家向来同气连枝,人脉遍居朝廷要职,非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将沈氏嫡子推作替罪羊——小温大人,此中关窍,想必你我都清楚得很。”
温恪沉默了一瞬,将批满注文的案卷阖在桌上:“还需等多久?”
“至少三天。”
三天,太久了。
沈绰之父沈半山,当朝二品的吏部侍郎,沉浮宦海数十年,何等精明世故;若他老老实实听候稽查令批文下达,翻覆此案唯一的蛛丝马迹,约莫早已被大雨洗刷得干干净净。
*
翌日正午,沈宅。
早朝已罢,温恪朝服未换,正坐于芳菲堂中。侍茶小厮替客人沏上一壶阳羡雪芽,温恪心不在焉地呷了口,偏头望着堂屋门扉上的雕花扬羽蝶家徽出神。
“院中栽的什么花?我瞧着有些眼熟,像是什么名贵的山茶。”
“回温大人的话,那是我家二爷吩咐奴才们种的‘观文学士’。”
温恪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他听得“学士”二字,才终于想起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
他笑着将茶盏搁在案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沈绰一向争强好胜,官家琼台夜宴御赐状元郎“十八学士”,名花难得,世无其双,沈绰竟不惜花大把银钱,栽了株形貌相近的。
院中茶树上,色彩斑斓的花朵热热闹闹杂生满树,可比之鼎鼎大名的“十八学士”,沈二爷辛苦栽培的花木却仅有十七色茶花,每朵山茶花色驳杂,东施效颦一般,反倒像个落第秀才。
“你家二爷何在?我找他有事相叙。”
“小温大人来得不巧,二爷换了袍服,前脚刚出门。按着往常的规矩,约莫是去下瓦子寻乐了。”
*
天色瓦灰,连日来尽是阴霾。
温恪随沈府家仆指引,寻到下瓦子一处荒僻的角落,刚挑开车帘,一阵冲天血煞之气扑面而至。
“这是什么地方?”
“回大人的话,此处正是各位富绅官爷挑选侍剑奴的‘晾鹰台’——下瓦子的人都知道,驯奴同熬鹰,是一样的。”
温恪抖落衣袂处的泥尘,自马车上下来。乌皮靴微微一陷,踏在软烂黏腻的泥潭中,他垂眸一望,从晾鹰台至车毂下,目光过处,竟都是污黑的兽血。
几名精壮的粗使奴面无表情地从晾鹰台中起出一副白骨森然的羊架,血红色的碎肉挂在冷白的枯骨上,腥气冲天,令人作呕。
“温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沈绰将马鞭别回腰间,回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温恪。一点润翠的莹光在他衣袂间一闪而过,温恪瞧得分明,那正是一枚苍青色的琉璃佩。
这“晾鹰台”虽冠“台”字,却实为一处露天洼地。看台边,则是一圈精铁栅栏,防止观赏殪兽的富绅失足跌落。
冷风扑面,熏目刺鼻的血气中,竟夹杂着缕缕花香;晾鹰台下不时传来凶兽的嘶吼咆哮,与锐器刺破骨肉的窒闷钝响。
不期然间,两位少时的挚友,竟已渐行渐远。
温恪并不理会沈绰阴阳怪气的嘲讽,淡淡瞥了眼狼嗥虎啸的晾鹰台。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神容却八风不动,状似不经意地问:
“二爷这是挑选侍剑奴?”
沈绰一愣,旋即笑道:“温大人也感兴趣?下官不才,自认是熬鹰的一把好手,区区驯奴,亦不在话下。”
沈绰上下打量着温恪,话音一转,语气不由和煦了三分:
“温大人要看么?百余头白狼,饿了三天,个个凶悍暴戾——今日场下那个奴隶,却也骏烈得很呢。瞧着一把病骨,消瘦得像个纸人,却连头狼都甘拜其下,当真了不得。”
“……不必了。”
晾鹰台内血流漂杵,狼尸横陈一地。
温恪约略瞥了一眼,只觉反胃,他压抑下芜杂的心绪,望着远处覆着灰云的黛瓦,忽然轻笑一声,偏头望向沈绰腰间碎开一角的琉璃佩:
“我不要挑侍剑奴——家父有一枚玉扳指,正是先母留下的爱物。前些天,扳指不小心被跌碎一块,”温恪定定地望着沈绰的眼睛,展颜笑道,“听说石国的匠奴个个心灵手巧,不知二爷可有熟知的巧匠?”
沈绰沉默了一瞬,短暂的对峙后,他洒然一笑,啪地丢下马鞭,最后望一眼血气冲天的晾鹰台,对几名粗使奴吩咐道:
“台下那个,好好伺候他。”
淡淡的血腥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温恪与沈绰上了马车,黑褐色的兽血顺着乌皮官靴,洇在车内昂贵的金丝绒地毯上。
车声辚辚响起,帘外是隐约的狼嗥,与野兽惨伤的咆哮。
*
“入我府中的奴隶数以百计,有匠人,也有别的;卖掉的,更多。不知温大人想要的‘工匠’,究竟是哪一个呢?”
沈绰这般开门见山,温恪反倒觉得事态非比寻常。沈二爷亲自替他斟了茶,打了个响指,一旁的仆役快步走入芳菲堂,将一本厚厚的簿子双手奉上。
“从文正元年到文正十年,所有过府的奴隶名册并身契都在这儿——当然,有些死了,有些逃了。”
温恪垂眸翻开册簿,沈绰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文正十年元月初三,犬奴。
文正十年元月初五,狸奴。
文正十年元月初六,鹰奴。
文正十年……
温恪一页页地翻去,及至最后一页的“文正十年四月廿三,鹤奴”,竟无一张奴契是属于异邦人的。他的目光从一众千奇百怪的猫奴犬奴燕奴雀奴中掠过,长眉紧锁,将账簿啪地反合在案上。
“——文正十年二月初三,立买字中保人是谁?”
沈绰并不答,只微微一笑,双指并拢,从怀中拈出半张焚毁的票根。
“沈绰,你竟敢——”
温恪眉眼凌厉,蓄满风雷,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绰,沉声道:
“……我这是在帮你。倘若那死于莲花棚的并非贵霜王室,你身为朝中寄禄官,根本不会受到苛责,遑论盟谈在即,我朝也根本不必受那贵霜使臣钳制——一切无妄风波,皆可平定。”
沈绰目光一闪,温恪那双眼睛冷若晨星,望得人心头寒凉一片,如沃冰雪。沈绰最见不惯他这副天人般高高在上的模样,旋即将契根浸在茶里,嗤笑一声:
“王室?琉璃匠?下官一概不知。温大人,沈绰早就说过,莲花棚中那位不幸丧命的异族人,同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管他死的究竟是贵霜五王子,还是劳什子的石国琉璃匠,杀人的,都是莲花棚的大茶壶。”
“……真不愧是沈吏部的嫡子,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如今清白了,可我朝廷万民呢——死者的身份是驳倒塔木兀尔唯一的转机,沈绰,你……”
沈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这天下是赵氏的天下,不姓温,也不姓沈——下官还得赶去晾鹰台看我心爱的侍剑奴,温大人,一起么?”
“在下无此雅兴,恕不奉陪。”
*
“莲花棚”一案让大理寺上下连日来忙得焦头烂额,正在案情陷入僵局、各方一筹莫展之际,大理寺狱中忽传急报——
段老三,死了。
就在官兵重重把守的天牢中。
作者有话要说: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_(:з」∠)_
小说纯属虚构,请勿较真。_(:з」∠)_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留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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