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地处燕山余脉, 在京郊之北,是一处皇家御林,亦作秋猎围场。
初夏的清晨,晴空一碧如洗。
朝霞映着远处黑黝黝的燕山,险峭的山峰下, 是霭霭碧荫。清凌凌的山溪自一片碧翠中龙行而下,于谷底蜿蜒成一汪深寒的龙泉。
“这眼泉水极清极冽, 用来淬剑是顶好的。听朱家铁铺的老师傅说, 以龙泉之水慢慢滴在滚烫的赤铁上, 可使锻成的宝剑夏日凝霜。”
容琉璃撩起衣裾,蹲在岸边。夏日的熏风拂起她的发丝, 天炎气燥,龙泉却依旧冰凉激骨, 浸手水中, 像捧着一握雪。
“我家容哥儿什么都懂, 比起上京城那些整天绣花弹琴、只会背《女德》《女戒》的官家小姐, 不知厉害到哪儿去了呢。”
容灿怀抱两对无脚墨笼幞,笑嘻嘻地望着自家小姐。二人今日偷偷摸摸混进龙泉猎场,改头换了男装, 身上穿的都是宫里头黄门内侍的衣裳。
容琉璃瞪了侍女一眼, 蹲得久了刚想起身, 膝盖忽然一酸,险些软在地上。容灿笑着将她搀起来,容琉璃拍了拍石青圆领钩衣上的细褶子, 瞧一眼远方的天色,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窥星镜来。
旌旗猎猎,刁斗声声,晨风带着微凉,不远处便是三丈高的逐鹿台。台上百官分席列坐,隐约传来黄钟大吕雅乐之声。
“贵霜三王子……塔木兀尔……咦?”
雅乐声中,间杂一阵急急如雨的马蹄声,容琉璃放下窥星镜,回头望时,只见一队骏马自远处飞驰而至,三名头戴鹖冠、身着石青箭袖朝服的青年滚鞍下马,快步向逐鹿台行去,正是新科武举廷魁。
这三位青年皆器宇轩昂,英姿勃发,尤其是为首的武状元穆苌弘,更是少年得意,凤眸生威,腰间一把鸣鸿刀刀光如炽,带着不可摧折的锐意,寒光凛凛,势不可挡。
几名内侍连忙迎上前去,穆苌弘剑眉一凛,似迟疑着不愿御前解刀。
容灿见容琉璃目不转睛地盯着,嘻嘻笑道:“横刀立马,好生威风——嗳,县主您瞧上他了?”
容琉璃将发丝拢在耳后,目光瞥向旌旗猎猎的逐鹿台,挑眉玩笑道:“锋芒毕露,过刚易折——我只盼他同贵霜武士相搏,不要丢了我大虞的颜面。”
“这、可他瞧着明明……我不信我不信!千万好儿郎中挑出的武状元,又岂是只会花拳绣腿的无能之辈——县主,您是怎么瞧出来的?告诉我嘛!”
容灿大惑不解,缠着小姐追问半天,容琉璃轻哼一声,却始终避而不答。容灿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赌气般将墨幞揣在怀里,目光往逐鹿台人群里转一圈,忽然瞪大眼睛道:
“咦,县主快看,是那个臭不要脸抢了您青鸾佩的人——”
“看他做什么?那东西我早不要了。”容琉璃眉头一皱,轻轻扣动窥星镜的机括,嫌弃道,“我欣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却讨厌又蠢又蛮的二世祖——像他那样的,闯了祸事还要靠父亲兜着,我才瞧不起呢。”
容灿愣了愣,见自家小姐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也跟着噗嗤一笑。
“喂喂喂,那边两个!你们是哪个班房的小黄门?在那鬼鬼祟祟躲懒。还不赶紧帮忙干活?拱猪呢!”
容琉璃吓了一跳,连忙将窥星镜塞在袖中,一旁的容灿手忙脚乱地替小姐戴上墨笼幞,二人匆匆拢好鬓发,规规矩矩道了声“吉祥”,两匹绵羊似的缩在角落,大气也不敢出。
说话的是个内侍高班,一把尖细的嗓音难听得很:“快滚快滚!也不看看今儿什么日子,各班都忙着呢。你们两个没眼色的,赶紧过边儿去,替高公公将武状元的马洗了。”
那内侍高班骂骂咧咧转身离去,容灿小声啐了一口,心里将这死太监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转眼又惴惴不安地望着容琉璃:
“县主,咱俩这样混进逐鹿台,官家会不会——”
容琉璃眨了眨眼,从怀中摸出一对内侍省签发的牙牌,得意一笑:“怕什么?官家早就点头恩准了——我昨日软磨硬泡好久才央他答应的呢。”
容灿面露喜色,二人将一身属于内侍黄门的行头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这才慢吞吞蹭去逐鹿台下。
那尊名“高公公”的宦官细眉一挑,两位姑娘手里登时被塞了一抱沉甸甸的马刷皂桶,一个小黄门将马缰交给容琉璃,一扬下巴道:
“去那小水沟里刷去,别脏了龙泉。若惹得官家怪罪,你俩吃不了兜着走!”
水桶和马刷都沉得很,容琉璃身娇体弱,根本拎不动,索性趁那些太监愣神的份儿,拿栓马绳捆了,将工具都驮在马背上。
容琉璃冲高公公短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抿唇一笑,轻轻抚了抚马鬃,武状元的骏马就跟骡子似的,驯顺地载着两对木桶,哐啷哐啷往溪边去。
*
天高云阔,赤金色的朝霞自山峦与山峦间缓缓升起,晨光映着龙泉,清波粼粼,分外壮阔。
今日龙泉盟谈,东州百官皆着大典朝服,列坐逐鹿台席间。
温恪的目光扫过下首武举三魁,长眉几不可查地一蹙,又抬眸望向天边低旋的雨燕,与云上高飞的鹞子。霞光拂过他腰间的麒麟云纹带,将一身绯罗绛纱袍点染得金赤辉煌。
“小温大人,看什么呢?”
安广厦在他身旁落座,温恪的目光落回对面贵霜使席间,心不在焉道:“看礼宾院来的西域贵客。”
贵霜使席上,铺陈着华贵的波斯地毯。精致的宝蓝地金丝绒上,团簇着青莲与苍鹫;锦毯托起一轮錾金漆墨矮几,贵霜三王子塔木兀尔席地而坐,正与左右两边铁塔般的魁伟武士把酒言欢。
这位三王子很年轻,以贵霜人的审美来看,是能入神庙壁画的、顶顶俊美的长相。
那人一头浅金色的长发以鸽血红宝石冠束起,发尾缠作细小金辫;松石绿的箭袖长袍上,镶满碎星般的珠宝,浑身环佩琳琅,却不带半点女气,反倒衬得他雍容清贵,俊逸无双。
安广厦凝眉望去,不期然对上塔木兀尔的眼。那双碧瞳里春风洋溢,哪有半点幼弟新丧的沉恸模样。
温恪神容冷肃,蓦地攥紧了拳。
*
“唉,好无聊。”
逐鹿台下浅溪边,容琉璃将马鞭扔在草地上,一屁股坐在柔软的草甸子里。容灿从溪中打了水,一面往马刷上搓澡豆子,一面笑嘻嘻道:
“县主听说了么?老爷的关门弟子、平章公子温恪,前些天刚被官家拔擢为正六品的大理寺正,赐银绶,借绯袍,京中许多千金小姐都在打听他呢。”
容琉璃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仰头望着孔雀蓝的晴空。官家圣驾已至,逐鹿台上隐约传来君臣笑谈与歌吹雅乐之声。
她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致,一心只想看东州与贵霜比武,如今从晨光熹微等到日上中天,等得花儿都谢了,大比却迟迟未开场,心焦得很。
“……唉,灿儿,你这马已刷了快一个时辰了。再漂亮的骏马,都要给你涮秃噜皮啦。”
容灿才不心疼状元公的马,卖力地搓着毛刷,嘴里犹自絮絮叨叨小温大人的好。容琉璃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将墨笼幞扶正,从草地里拣了个小石子,弹在溪里打水漂玩。
“县主,有人来了!”
容琉璃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却见一队高大魁伟的奴隶被人牵牲口似的从远处赶行而来,驭奴人绸衫衣裾处,赫然绣着沈氏的扬羽蝶家徽。
“……怎么又是沈吏部的人。成天在眼前转,烦都烦死了。”
容琉璃没好气地捡起马刷,假模假式地蘸了水,慢吞吞地搓在马背上,手下一个失力,骏马咻咻疼叫了声。
驭奴人的目光往溪边漫不经心地一瞥,见是两个不起眼的小黄门,旋即转过头去。其后九名侍剑奴皆形同槁木,双手抱剑,佝偻膝行。
那些可怜的奴隶不言、不笑,傀儡一般,目光惨淡而空洞,直直瞪视前方。九根灿烂的银链一头勒着他们颈边奴锁,另一头,则拽在驭奴人手中。
侍剑奴仆一步一顿地艰难行进,仿佛提线木偶,又如拉船纤夫。
容琉璃心生怜悯,不愿再看。
她垂下眼睫,弯腰撩了水,心不在焉地泼在马背上。奴群从眼前行过,烈火驹烦躁的响鼻声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风铎声。
叮铃——
容琉璃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九名魁伟大汉步履蹒跚,焦灼的暑热蒸着汗水,蚊虻嘤鸣。她的目光匆匆掠过,蓦地顿在第十人身上,再难别开——
先入目的,是一幅秋雾般的玄裳。
那人好瘦,容色苍白得就像山巅之雪,好像骄阳一晒,就要化掉一样。
他修长的颈项上,缚着一把烂银打就的奴锁,那漂亮的枷锁随着行动,击出泠泠细响,竟似古刹风铎般好听。
他的脊背直如苍柏,怀中抱着一把窄窄的素霓剑,虽未出鞘,湛湛清光却萦绕剑身,令人不敢逼视——
仗剑当胸,临风而立,只是微微侧目,便已惊鸿。
容琉璃心跳漏了一拍,好想瞧瞧那人银遮面下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神容。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追去,刚想瞧个究竟,忽然被人轻轻拽了拽袖子:
“县主快看!比武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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