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漫将身化鹤归来

    逐鹿台上, 两国武士相对肃立。

    第一轮,东州武举探花对贵霜白狼武士。

    双方见礼之后,见招拆招,杖影与鞭影缠斗一处,难舍难分。

    白狼渐渐不敌, 胜负很快揭晓。

    武探花乐旻手下一把齐眉棍挟风雷之势,嘭地横扫在贵霜武士小腿, 那白狼武士萨林嘎躲闪不及, 连忙向右一让, 岂料杖风如影随形,一点一掠, 萨林嘎应声滚出三丈远,摔得眼冒金星, 哎哟哟叫唤着跌下逐鹿台。

    乐旻点到即止, 并不落井下石, 反而风度翩然地伸出手, 浅笑着将对手拉上台:

    “承让。”

    神睿皇帝显出满意之色,他淡淡地扫了贵霜王子塔木兀尔一眼,悠然呷一口琼酒。东州百官神色轻松, 纷纷扬声贺道:

    “我泱泱大虞英才辈出, 文武皆长。武探花神功盖世, 年少有为,必为他日将帅之才,实乃国之大幸。”

    “胜而不骄, 襟怀坦荡,如此英雄气度,大彰我中原君子之风——官家觅得如此将才,可喜可贺。”

    龙泉逐鹿旗开得胜,东州百官气势陡然高出一大截,个个神采飞扬,喜形于色,以天.朝上国之姿轻慢地乜视着对面人数寥寥的贵霜使席,似乎已预见后两场比斗中,榜眼状元连番斩敌于刀下的凛然雄风。

    围立逐鹿台的东州禁军士气大振,纷纷高举长戟齐声呐喊:“文治武功,圣威天德,勇士乐旻,气吞山河——”

    神睿皇帝慢悠悠地搁下金樽,对塔木兀尔展颜笑道:“不知三王子以为,我东州武士气概如何呀?”

    塔木兀尔输了一局,脸上却毫无愠色,反倒云淡风轻地一笑,举杯致意:

    “少年英雄,果真了不得,是小王疏忽轻敌了——为表示对贵国英雄足够的诚意与尊敬,我愿遣善见城第一武士出战。”

    塔木兀尔的东州官话讲得很好,若不是那金发碧眸高鼻深目的西域样貌,旁人几乎瞧不出他是个异国人。可他越是这般姿态谦和,韬光养晦,越现出这副温文皮相下的狼子野心,深不可测。

    塔木兀尔神色轻松地靠着金丝绒绣枕,将酒樽随手搁在錾金漆墨矮几上:“阿奎拉,去吧。”

    东州百官纷纷侧目,却见一名身材魁伟的贵霜黑皮武士应声出列,恭恭敬敬向两国主君见了礼。

    “阿奎拉”正是贵霜语中“苍鹰”的意思,海东青既为皇室徽记,被赐以鹰之名的武士,向来是自几十万猛士中凭血汗与智谋角出的顶尖好手。

    众人只待细瞧这位苍鹫武士生得如何高大威猛,岂料定睛一瞧,这位贵霜顶尖好手竟长得身肥手短,大腹便便,行走间更是摇摇摆摆,笨如硕鼠,实在惹人发笑。

    “阿奎拉请战东州武状元。”

    这蹩脚的汉话一出口,东州百官眼底的戏谑轻慢之色转瞬变作嘈嘈切切的交头接耳声。

    武举榜眼面色忽红忽白,蓦地将双拳攥紧。这第二场比斗,本该是榜眼出战,窦御寇平白遭了漠视轻辱,猛地转头望向武状元穆苌弘,抱拳起身:

    “臣窦御寇斗胆——”

    “臣穆苌弘应战。”

    武状元单膝跪下,神睿皇帝望着陛下的少年英雄,满意颔首,淡声道:“不必见血,点到即止。”

    “谨遵圣意。”

    一旁的内侍官抖起丝衣大袖,向穆苌弘深深一拜,奉上一只红木刀匣。穆苌弘将匣子叩开,青金丝绒衬底上,托着一副紫鲨皮鞘,鞘中正是武状元心爱的鸣鸿刀。

    穆苌弘与贵霜武士对立于逐鹿台正中比武场,向对手抱拳一礼:

    “穆苌弘。”

    “阿奎拉。”

    鸣鸿刀锵然出鞘,穆苌弘双目如电,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奎拉孔雀蓝的双眼,静待对方出招。

    那位贵霜鹰武士身材肥硕,肤色黧黑,一头蜷曲的乌发结成小辫。阿奎拉运气当胸,“嗨”地一声大喝,霎眼间,他浑身肌肉竟块块隆起,撑开薄薄的罩衫,金扣不堪重负,寸寸崩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温恪端着流光杯的手一顿,目光紧紧锁在那气势暴涨的贵霜武士身上。

    阿奎拉湛蓝的双目微微眯起,在明艳的日光下,竟幻出一线翡翠的碧青。他端平左手,稳稳扣住一柄藏在乌皮鞘中的弯刀。

    “嗬——”

    只听一阵鸣金震玉之声,弯刀铮然出鞘。雪刃亮如秋月,刀风过处,血煞冲天,劈开凛冽寒芒。

    众人乍见此刀,席间传来低声惊呼:“血光刃,月牙钩——是达日阿赤锻的血月弯刀!”

    逐鹿台下,容灿惊讶地睁大眼,偏头小声问道:“县主,这血月弯刀什么来头?瞧着好生厉害。”

    “双刃厚背,说是刀,我却觉得更像剑。此物韧性奇佳,猛力劈砍,可一刀斩碎寸许厚的铠甲,正是贵霜骑兵惯用的刀式。达日阿赤为贵霜锻刀名匠,出自他手中的刀,凶名远传西域十六国。逐鹿台比斗虽无骑兵战马,可这把血刀若配上那鹰武士的蛮猛膂力——武状元恐怕讨不了好。”

    台下二位姑娘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逐鹿台上缠斗在一处的两把长刀。

    阿奎拉大喝一声,使出一式“鹞子翻身”,手中弯刀当头劈落。

    刀锋弧如初旬瘦月,钩刃裂电撕风,逼出幽幽血光。穆苌弘双目紧盯着血刀上磷火般跳动的冷芒,急急一让,沉甸甸的寒气却似跗骨之蛆般侵入四肢百骸,凌厉异常。

    双方一轮角力,竟平分秋色。

    容琉璃不错目地盯着台上二人,双膝渐渐站得发软。她揩去额角的冷汗,却见阿奎拉刀势一改,曲肘向外猛击,一式“鹰觑鹘望”,正正撞向穆苌弘腰肋。

    穆苌弘举臂格挡,饶是卸去对方七成劲力,依旧痛得低哼一声,向后撤去。

    阿奎拉一击得胜,嘿然大笑,并指吹响一声奇诡哨音,穆苌弘处处受敌钳制,隐有不耐,那哨音尖锐刺耳,恰如千百只硕鼠抓心挠肝。

    暑气熏蒸间,穆苌弘长眉紧锁,只一瞬的烦躁,沉稳的刀风隐隐现出一丝乱象。

    容琉璃瞳孔一缩,轻声道:“坏事了。”

    金铁相击,其声大作,容灿吓得小脸煞白。她目光躲闪,不敢细瞧,紧张地揪住小姐的衣袖,却听容琉璃快速道:

    “这才稍显颓势,怎能如此急攻冒进,贪图火中之栗——”

    话音未落,逐鹿台上那断断续续的鹰哨声忽高忽低,愈演愈奇,弯刀变作一钩流动的血月,煞气大涨,直奔穆苌弘空门而去。

    哨音声若冰瑟,穆苌弘只觉手中一把鸣鸿刀如被寒冰簌簌裹身,刹那间右手僵麻,沉逾千钧。

    阿奎拉咧嘴一笑,弯刀如风,一下截住对方退路,右手迅速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反手抓耳,虚晃一招,紧接着,鹰爪般探出,在穆苌弘腰间一推一按——

    鸿鸣刀圆转如意,银光暴涨,可宝刀的主人却只觉一阵噬心之痛,双眉紧蹙。

    只一刹那的犹豫,长刀与弯钩锵然相击,火星飞溅,气浪翻涌,穆苌弘生生受下一肘,连连倒退数步。

    “夺!”

    阿奎拉阴阴一笑,粗腰张如硬弓,弯刀直冲穆苌弘面门,脱手飞出!

    穆苌弘闪身急让,只听喀啦一声,一阵闪电般骇人的剧痛自右手袭来,他喘息未定,手臂却不听使唤般软软垂落,伤处刹那血如泉涌,转瞬之间,竟已被那贵霜武士废去一臂!

    当啷一响,鸣鸿刀摔落在地。

    那柄血月弯刀竟去势不改,破空飞出,带着冲天血煞,“笃”地一声,劈开东州百官席间一方紫檀长案,随着一阵杯盘碎裂的乓啷乱响,嗤地割开一名青袍文臣朝服下裳,颤巍巍钉在逐鹿台白玉砖上。

    “——护驾,护驾!”

    逐鹿台上一片混乱,那文臣吓得肝胆俱裂,两眼翻白,竟当场昏死过去。

    百余名禁军戍卫手执方天画戟,将阿奎拉团团围住,雪亮枪尖直指这贼胆包天的贵霜武士,只待官家一声令下,将其击毙当场。

    阿奎拉殊无惧色,反倒傲然矫首,朝塔木兀尔单膝跪下。席间文臣骇得寒毛倒竖,乱作一团,心惊胆战地望着那柄血月弯刀,高呼“救驾”。

    “——肃静!”

    神睿皇帝将金樽重重磕在御案上,脸色铁青。

    官家威严冷厉的目光扫过席间两股战战的懦弱臣子,他身为今番龙泉定盟的东道主,颜面竟被小小的贵霜武士狠狠践踏在地,当真奇耻大辱。

    “如此畏畏缩缩,风声鹤唳,成何体统?!”

    群臣讷讷不敢言,塔木兀尔呷一口葡萄酒,望着端坐主位的东州皇帝微笑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穆苌弘眼前一阵昏黑,左手连点要穴,死命截住右臂奔涌如泉的血口,终是膝盖一软,半跪在血泊中。

    他眉含煞气,双目赤红,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隐忍着不发出半点痛呼,慢慢爬去,颤抖着将沾满主人鲜血的鸣鸿刀拾起。

    “……微臣君前失仪,愿与阿奎拉决一死战。”

    塔木兀尔轻叹一声,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武状元断臂上,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善见城的鹫鹰素来悍勇,翎羽坚锐削金断铁,双翼张开遮天蔽日,这一双利爪……最擅捉怯弱的羔羊。”

    东州百官何曾受过这等轻蔑戏辱,当即满座哗然。武举榜眼怒不可遏,目光紧紧锁在阿奎拉身上,咚地一声单膝跪地:

    “官家,臣窦御寇请战!”

    武榜眼出身东州八大世家,话音方落,席间窦恒霍然起身,满目不赞同之色:“官家,臣弟年幼莽撞,恐担不起如此重任——”

    神睿皇帝冷沉的目光循声望去,窦恒行大礼谢罪,微微偏头,与沈半山的目光交接在一处。沈半山旋即会意,列出席间,向官家谏言:

    “……老臣斗胆,愿举荐一位死士。”

    神睿皇帝呷一口酒,百官纷纷侧目,只待看当朝吏部侍郎要举荐什么样一位三头六臂神通广大的草莽英雄。

    “此人贱籍出身,容貌甚丑,一手剑法,却妙至毫巅。”

    沈吏部此言既出,百官席间隐隐传来不屑的低语,与轻慢的哄笑声。上京城的人都知道,出身贱籍者命比纸薄,素与牲畜无异,逐鹿台如此庄严大雅之地,如何能容牲畜踏足?

    温恪挑眉望着沈半山,不知这位素来精明圆滑的世叔打的什么算盘。

    场中传来一阵嘤嘤嗡嗡的嘲讽声,温恪莫名觉得聒噪。他心烦意乱地端起流光盏,望着杯腹处颉颃相斗的麒麟纹出神。

    “宣。”

    神睿皇帝淡淡开口,满朝文武却炸开了锅。

    谁不知武状元是万里挑一的顶尖好手,如今状元输了阵,竟要让一个下等贱奴撑场,岂非堂而皇之地承认他泱泱大国国无悍将,正应了塔木兀尔口中那一句“羔羊”!

    温恪抚着杯上麒麟,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早料到贵霜使臣心怀鬼胎,今日龙泉逐鹿颜面扫地,正是往日莲花棚草促定案埋下的祸种。

    “宣侍剑奴——”

    在群臣细若蚊讷的非议声中,内侍官的传呼远远扬至台下,不多时,一阵细碎的环佩相击声自逐鹿台白玉阶响起,声如冰磬。

    “这……这便是沈家的侍剑奴?”

    “笑话,当先那个奴仆瘦如纸灯笼,如何当那阿奎拉一击之力?恐怕弯刀出鞘,便一命归西。”

    “再瞧瞧后面那几个,黑犍牛……”

    温恪听得心烦,随意瞥了一眼,一望之下,惊怒交加。

    九名侍剑奴,悲哀又可怜地跪着。

    这本是下瓦子最平庸无奇的奴群,可这群壮如犍牛的粗鄙侍奴中,偏偏栖了一只纤瘦优雅的白鹤——

    温恪在一众侍剑奴中一眼望见他,目光死死锁在那人纤薄的银遮面上。

    乌发垂落,容色如雪。

    墨色的玄裳拢在那人单薄的肩头,熏风拂起袍袖,现出内里雪色的襟裳。

    冷玉般的一双手,搭在一柄素霓剑上。

    那朱红的剑穗随风一荡,刺得人双目赤红,心头骤恸。

    “虽不曾见面,倒像是个美人……”

    “我瞧他那双手不该握剑,反倒应当握些……特别的东西,让人心痒痒……”

    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焚得人心如火烧,温恪怒火攻心,当啷一声,流光盏跌碎在地。昂贵的琼枝酒打湿了探花郎的绯袍,缓缓洇开一朵深浓的墨花。

    安广厦微微侧头,低声问:“怎么了?”

    “他……”

    温恪喉头一哽,竟已说不出话来。他眸光轻颤,尽力冷静地平复心绪。琼酒洇湿袍裾,沿着光滑的丝绸滚落,答地滴在地上。

    “一个奴隶?沈大人也真是不讲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笑话,莫欺我大虞无勇夫,丢尽我东州人的脸。”

    “哈哈,我就等着看他死了,再瞧那沈氏的面子往哪儿搁。”

    “死?活着才叫痛苦,区区一个贱籍之人,定会让那贵霜使臣拆骨入腹。听说蛮夷之地,多得是折磨刁奴的酷刑……”

    “譬如把他吊起,用钝刀剖开胸腹,唤来海东青……利爪钳在他细瘦的颈上,一点点啄食了心肝……”

    流言蜚语,四处都是流言蜚语。

    安广厦毫无所觉,反倒有些担忧地望着温恪:“小温大人不要紧吗?我瞧你的脸色发白,可是暑气过重,要不用些清茶?”

    温恪耳膜一阵轰鸣,目光飘飘忽忽,落在那人颈间的锁奴环上。

    朝思暮想。

    辗转梦回。

    ——一定是他认错了。

    沈半山向官家行了礼,对贵霜王子朗声道:“台下十名,皆为忠国死士,愿为我东州荣耀流血牺牲。”

    “——鹤奴。”

    “在。”

    温恪心口一揪,就连安广厦都察觉出不对来。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那低低的、莫名熟悉的一个“在”字,早已消散在初夏熏风里。

    鹤奴。

    他叫鹤奴。

    塔木兀尔惬意地倚着金丝鹅绒引枕,冷眼望着那不自量力的侍剑奴,轻笑一声:“阿奎拉,给本王将那只白鹤——撕成碎片。”

    心口忽然那么疼,温恪面色煞白,眼睁睁地望着那人弹剑出鞘,凛然无畏地朝贵霜武士走去。

    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温恪的手心微微沁汗,左腕间的南红珠艳得发烫,一颗心像是在沸油里煎过,又滚去刀尖里。

    温恪再隐忍不得,一把揪住安广厦的袖子,直直盯着对方的眼,颤声问:“……澡雪他还在临江,对不对?他……他还要照顾心爱的小猫,对不对?”

    安广厦不知“小猫”说的是什么,上下打量着温恪的容色,一双清润的凤眸中现出忧悒之情。温恪攥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安广厦的心一下抽紧,迟疑着点了点头。

    “温恪,你今天好像很不对劲。”

    冷汗自额角浮起,温恪虚脱般松开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哑声道:“……抱歉。安大人,是我失态了。”

    只一愣神的功夫,血月刀与素霓剑便已缠斗在一处。

    雪白的剑光来如天坠,去若电逝,温恪不错目地盯着白虹似的长剑,心跳如鼓。

    剑光化作一泓湛湛秋水,剑气森然,冷冽非常。剑锋点挑翻刺,动作如行云流水,宛若谪仙,才三五回合,那人的鬓发竟已微微汗湿,浓云一般,因风而起。

    阿奎拉刀法以蛮勇见长,显然讨厌这样轻灵诡谲的剑术。他浓眉倒竖,喉头暴喝一声,右手探成爪,左手血月刀挟滚滚阴风,劈头朝鹤奴罩去。

    “铛”地一声,纤细的素霓剑与血月重刀狠狠撞在一处,鹤奴格住刀锋,险之又险地让开,可那翻天之势无处可避,心口旧伤忽地一疼,鹤奴眉尖蹙起,唇边淌下一道殷红血线。

    温恪长睫一颤。

    那滴血好似滚油,烫在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阿奎拉大笑一声,口中叽里咕噜念出一串贵霜语,并指吹哨,赫然使出斩臂武状元的那一招!

    奇诡的鹰哨自八方响起,凄厉尖啸,穿耳魔音般追随着他。血月弯刀在鹰哨中化开万千幻影,虚虚实实假假真真,阿奎拉显然不耐烦这病恹恹的对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打算速战速决。

    鹤奴目光如雪,手中素霓剑快准稳狠,拨开迷雾蜃景,直直锁住一轮血月。

    刀势如电,破风而来!

    席间众人惊呼一声,血月弯刀转瞬即至,距鹤奴鼻尖已不过寸许。

    千钧一发之际,阿奎拉刀尖轻轻上挑,眼看着就要劈落那纤薄的遮面,削断鹤奴的鼻梁——

    鹤奴猛然折腰,弯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左手顺势抚上奴环垂坠的银索,一翻一抖,索链带起一片灿烂流光,飕飕缠上血刃!

    阿奎拉勃然大怒,刀势猛地下沉,风雷声中,只听“铛”地一声清响,奴链应声崩断。

    细碎的断索迸作千万点星芒,血刀刀势猝然一僵,鹤奴冷眼望着他,咽下口中血气,翻转手腕,抖出七朵灿烂的剑花,齐齐向贵霜武士袭去。

    刀锋触着剑尖,迸开一线火花。

    雪亮的剑锋映着雪亮的银面,璀璨清光骤然一闪。

    没有“霜天三叹”。

    没有“弹梅落雪”。

    鹤奴手下的剑既冷且厉,招招带着杀气,与当年鹤溪花下那温柔多情的剑意,显然判若云泥。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那是杀人的剑法。

    众人引颈望去,只见场中耀开一片灿烂的银辉,再定睛看时,那把纤长的素霓剑竟已既快且狠地挑断了那贵霜鹰武士的喉管。

    热血溅落在鹤奴冰冷的银遮面上,沿着他苍白削尖的下巴,答地一声,落在逐鹿台汉白玉砖上。

    ——呛!

    长剑刺入白玉台,犹自震颤长鸣。

    汉白玉砖碎开一地,贵霜第一勇士横尸当场。

    逐鹿台上百官骤然无声,呼吸可闻。温恪缓缓吐出一口气,抽去脊骨般倚在锦靠上,不知不觉,竟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好!”

    率先喝彩的,竟是贵霜的塔木兀尔王子。他翡翠色的双眸中燃起腾腾翠焰,几乎要将鹤奴薄薄的银面望穿——

    “这个东州的奴隶,我要了。”

    温恪心底一颤,霍然起身。神睿皇帝像是觉得有趣,曼声道:“温爱卿这是……?”

    “微臣殿前失仪,望官家恕罪。可如此功臣良将,合当位列朝班,而非委身侍奉他国。”

    神睿皇帝并不表态,只是望着鹤奴崩断的奴索,淡淡道:“这么凶煞的奴隶,细银锁恐怕缚不住他。”

    温恪猛地抬眸,官家却微微一笑,对那一剑斩杀贵霜武士的侍剑奴缓声道:“面具揭下,让朕瞧瞧你的脸。”

    “鹤奴容貌鄙陋,恐污了圣人之眼。”

    那嗓音如飞泉鸣玉,嚼冰啮雪,温恪心头剧震,失态地回身望他。

    苍白削尖的下颌,线条优美的薄唇,鼻梁很高,天庭莹润,是美人的骨相。

    ……想看看他。

    让我看看他!

    鹤奴抬起手,修长的指尖微微一扣。

    温恪的心紧张如满弓,旋即一下子被剖成两半。

    银面具下,赫然是一张被大火燎得面目全非的脸。

    温恪恍若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躯壳到魂魄,瞬间冰在三九严冬。他心头一阵抽疼,几欲呕血。

    “小温大人……”

    温恪双目赤红,一切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好像有人在唤他“小麒麟”。

    好像有人,在唤他“恪儿”。

    ……他的澡雪明明在临江。

    不可能。

    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喵大仙:(星星眼)崽,我……那个……鹤仙儿……

    温恪:(拿出一张悬红通缉令)谁能砍下这只臭猫的猫头,我赏他十万金铢。

    容琉璃:(睁大眼睛,一把拉住鹤奴的衣袖)哥哥,你的易容术好厉害,我也想学!

    鹤奴:高冷.jpg

    【注】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杜甫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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