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风试饮冰

    远近的人都知道,常家阿婆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她烧得一手好菜,逢年过节经常给乡亲送些自家做的吃食。常阿婆是个麻子脸的枯瘦老太,可这丑婆娘却有个模样极为出挑的远房侄子。

    侄子深居简出,既不像孟回一样天天上学,又不像李狗蛋那样四处疯玩,附近的邻居都很少见他。

    阿婆的侄子是个有学问的人,常有人托他帮忙写字。要不是那一手好字根本不像是女儿家写的,旁人差点以为常阿婆这茅舍陋屋里藏着位千金小姐。

    常阿婆无儿无女,对这侄子宝贝得很。邻里坊间的人都笑话她拿人家的儿子当自家闺女养,婆婆也笑呵呵地应了。

    传言中的“千金小姐”魏殳辞别曹老赖,忿忿然地换下破衣烂衫。他随便折了段竹枝将头发簪好,推开小院半掩的柴扉,惊得几只芦花鸡咯咯大叫着扑飞到一旁。

    魏殳俯下身,拨开鸡窠枯干的茅草,从草屑里翻出一把瘦而长的东西。那件东西触手冰凉,密密缠着一圈灰白色的旧麻布,模样看着平平无奇。

    他将旧布解开,眼底流露出柔软的神色。只见黯淡的破布间冷光一闪,一点纯青透明的东西映入眼帘。那东西像一小片冰棱,寒气幽幽,逼人肺腑。

    层层叠叠的旧布落下,那惨淡的青白色刹那间转为一泓秋水,泠然清光充塞宇内,竟映得破败的茅屋蓬荜生辉。

    那是一把很瘦长的宝剑。玉剑彘,银吞口,乌木的剑柄;剑身纯青透明,如霜似雪,冷光湛湛。长剑吞口处,刻着“饮冰”两个笔力遒劲的篆字,想来便是剑名。

    魏殳手腕一翻,将剑横握于身前,屈指弹剑,饮冰轻轻一颤,发出一阵悠远的龙吟。

    他取过一块素绢,很温柔地拭过雪亮的剑身,是轻抚情人的手法。

    这是父亲留下的饮冰。饮冰去过贵霜,饮过胡虏血;亦上过京师,打过奸佞贼。到后来,听香水榭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魏殳拼了命将它从尸山血海里挖出来,这把饮尽风霜的寒剑却依旧清光湛然,一尘不染。

    镶着鸽血宝石的鲨皮鞘被焚得焦黑,魏殳将那昂贵而无用的石头取下,换了一把钱粮。如今,这出鞘无回、无往不胜的绝世宝剑只能可怜兮兮裹着旧布,躲在低矮的茅檐下,藏身鸡窝的稻草里。

    他凝眉望着饮冰,心下涩然。忽听得小院内隐约传来一阵嘶哑的鹅叫,然后是常阿婆的唉声叹气,便知有外人来了。

    魏殳很快用旧布将宝剑缠好。负在背上。他藏在半掩的柴门后,微微偏头,却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提着个小破桶,正笨嘴笨舌地跟阿婆争论着什么。

    “哎哟,你说孟老三这个人——那半斤白面不是给他做了馍馍送去了么?也没见他少吃一口呀。”

    “朱子说,‘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我爹不会骗我。”

    常阿婆当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她绞着围裙,长叹一声:“大家都不容易。我看孟老三就是见我家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从前就占了许多便宜,我......”言罢,竟要潸然泪下。

    对面那孩子似乎傻了眼,磕磕绊绊不知如何应答。

    孟回方才那句朱子家训一出口,躲在门后的魏殳差点没笑出声来。

    幸好他逍遥闲散,不用着在格式馆念这些无聊的东西。倘若继续学下去,恐怕也得变成这副呆样。魏殳难得起了坏心,很幸灾乐祸地看着。

    孟回进退两难,心里惦记着老爹的吩咐,却又隐约想起这些年常阿婆给他家送的点心。他半天憋不出一个响来,忽听鸡窠的柴门吱嘎一响,孟回侧身一瞧,却见一个很好看的哥哥含笑望他,当即吓了一跳。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可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悦耳:“‘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那是朱子给做家长的劝诫。你身为人子,反倒把这句话搬出来教训你爹,也算很合孝悌之道了。”

    孟回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今日本就愤懑不平,满腹委屈,原想着能在这乡下老太面前掉个书袋,好找回点读书人的面子,没想到在这陋室蜗居里竟碰到了硬茬。如今他这自相矛盾的话说出来,无异于响亮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魏殳是个读书读得很歪的人,专爱诡辩之术,更爱看这些呆子傻眼。他反诘所挑的角度刁钻无理,也很狡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却生生将这小孩儿给绕了进去。

    孟回自认学问不如人,按捺下心底的怨气,低头一揖,文绉绉地问道:“阁下便是常阿婆的侄子吗?请教高姓大名。”

    “区区贱名,何足挂齿——这位小郎君,白面还要么?”

    孟回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闷声答道:“......不要了。”

    这小孩儿刚一走,常阿婆就逮着魏殳抱怨:“唉,这年头,做贼人挨骂,做好人又遭惦记。”她拿围裙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这才看见魏殳背着的饮冰。

    “啊呀,公子这是要......?”

    “我想给饮冰寻一把剑鞘。”

    常阿婆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絮絮叨叨地叮嘱:“那公子路上可小心些,切莫被歹人盯上了。老婆子那屋里有顶黑斗篷,要不您给带上......”

    魏殳轻轻一笑,他那雪似的眸子极清极亮,映得一切困厄穷途恍若云淡风轻:“我的身手很好。常妈妈放宽心。”

    ******

    东华街与春长巷的拐角处,开着临江城最大的一处当铺。当铺外面斜挑出一个金字招牌,标有“鼎泰”徽记,正是鼎泰号钱庄名下的一处典当行。

    一进门,便能瞧见正中的柜台最显眼的位置,画着一个描金的“当”字。五尺高的柜台上,摆着一把纯金的算盘;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坐在柜台后,正抽着波斯水烟。

    当铺里燎着淡淡的烟火气,胖掌柜懒洋洋地往外瞟一眼,见是魏殳,便漫不经心地将炭灰从烟碗里吹出来。烟气呛鼻,魏殳忍不住皱着眉轻咳一声。

    “卖字么?”胖掌柜吸了一口水烟,盛水斗里跟着发出噗噜噜的气泡声。

    魏殳是鼎泰当铺的常客。他从袖中摸出一叠花笺,每张花笺上都写好客人要求的诗文。掌柜的接过笺纸,二人也不多言,显然对这生意已是熟门熟路了。

    胖掌柜无需珠算,将这些花笺点数完,报了个数字:“六百七十四文,零头抹了。”

    魏殳也不嫌少,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包袱,堆在掌柜面前:“加上这些,换一把三尺三的剑鞘。”

    那掌柜的把包袱解开,却见里面装满了零碎的铜钱。他抬起头,仔仔细细将魏殳打量了一遍。

    掌柜的将包袱推还魏殳。他很识货,眯起眼,吐出一团青灰色的烟雾,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剑卖么?”

    魏殳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卖。”

    他很警惕地看着那鼎泰号老板。胖掌柜抽着水烟,一脸精明样,魏殳生怕他隔着旧布看出什么端倪。

    “寻常的麻布裹不住这剑的煞气。这阳春三月里,你我隔着三尺开外,我竟也能感到森然寒意,该是把日日饮血的杀器——只可惜,它的主人却养不起它。”胖掌柜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抛出鼎泰号的价码,“一斛南海珍珠。”

    “不卖。我只卖字。”

    胖掌柜终于将烟杆放下,拉过柜台上的那把金算盘。只听噼啪几声轻响,他短而粗的五指极轻极快地在算珠上拨动片刻,将算盘推到魏殳面前:

    “一斛南海珍珠,换一把养不起的剑。若是靠你卖字——就你手头那样的,须得写......十七万六千八百一十四张。”他很滑稽地看着魏殳,捻着胡子,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这位公子,您这辈子写得完么?”

    魏殳敛下眸子,盯着算盘上的金珠。春风拂起花笺,发出唰啦的细响,仿佛也在嘲他少不经事,不识抬举。

    不能用来杀敌饮血的剑,终究不过一样寻常摆设罢了。是他对不起饮冰。魏殳冷着脸,将金算盘轻轻推回去:

    “说了不卖。”

    鼎泰号从不迫人做生意,这是老东家立下的规矩。胖掌柜也不是第一回认识魏殳,见识过他的臭脾气。老板将算珠归零,可有可无地耸了耸肩。

    身为临江分号的大掌柜,他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多少人信誓旦旦不容铜臭玷污的传家珍宝,到头来还不是迫于生计求爷爷告奶奶地贱卖出去。魏殳今日将这一斛珍珠一口回绝,等往日再想卖的时候,恐怕拿不到这个好价钱了。

    胖掌柜有的是耐心。他慢吞吞地点数了碎钱,招呼伙计取了价值相当的剑鞘来:“合计二十两银子。说来也巧,前几天有人卖了柄崖柏剑鞘,鞘里的剑倒是已折断了。柏木阳气大,说不定能遮一遮你这剑的煞气。”

    那精明的商人转眼变得热情亲切,魏殳正疑惑间,却听那掌柜的嘿然一笑:“公子日后若改了主意,可要记得这份人情,将这好剑卖我鼎泰号呀。”

    *******

    太阳已经偏西,魏殳路过春长巷,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忽然,一阵铜铎声从背后响起,魏殳漫不经心地往回一看,原来是青牛载着的一顶竹车。他随意向墙边让了让,竹车辚辚驶过,却不知里面坐着的主人是谁。

    晚风拂过车帘,牛车已前去了。魏殳只隐约看见帘内车主人端坐如玉山的侧影。竹帘轻轻落下,回旋在春长巷的,只有一阵幽缈到几近于无的香气。

    春风刹那凝噎了。

    魏殳蓦地攥紧了拳,微微颤抖,似乎连魂魄都在呐喊。饮冰裹在旧布里,仿佛舔舐着背上的陈伤,在嘤嗡铮鸣。凛冽的寒风透过冷剑,撕咬着那片丑恶的疮疤,冻彻他的脊梁。

    白日里和曹老赖谈笑如常,魏殳甚至以为,自己已将往事淡忘了。可当这香气重新从深埋的记忆里窜出,他只觉得滔天的恨意席卷而来,几乎想要当街拔剑——

    那是优昙婆罗的香气,他这辈子都不会忘——刹那风流和纸醉金迷都是假的,那分明是硝烟,是血与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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