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在两天后知道了Rita是用什么说服黎商的。
因为裴隐到了。
裴隐到这的第一件事, 就是跟Rita谈价格, 苏容消息灵通,悄悄摸过去, 听见裴隐正在攻击Rita:“……你给黎商那废物开九位数的片酬, 给老子就按集算?”
综艺按集算最吃亏, 因为不如影视剧集数多,有时候影视剧题材爆了, 还要裹脚布一样多剪出几集来。综艺的集数是死的, 按时间算比较公平。
苏容听不见Rita说什么,像是在打哈哈, 整个工作室都是玻璃墙, 他往前一凑,裴隐眼尖, 早看见他了,冷笑道:“好啊, 妹妹到了你们这,连听墙角都学会了。”
苏容也不怕他, 干脆正大光明进去了,笑眯眯凑到他面前。用肩膀挤一下他, 道:“裴老五, 你不行呀, 怎么混到来化综艺了。电影圈混不下去了?”
“老子不要吃饭的?”裴隐手上公然夹着烟在吸:“赵易那老混蛋,一部电影拖了老子一整年,要穷死了。”
赵易是名导中的名导, 殿堂级的人物,他敢骂,Rita却不太敢听,咳了两声,凑到裴隐耳边,悄声说了个价格,裴隐挑了挑眉毛,道:“合同上加一条,工期加一天赔我一期的钱。”
Rita气笑了:“你当是跟电影剧组呢,我们黎商一天赚的钱比你一整季工资都高,你想延期我们都舍不得。”
裴隐冷哼了一声,用手臂勾住一边装乖的苏容,带着他出来了。
“说真的,你跑这来干什么?”苏容用手肘戳他的腰:“是不是来监视我的?”
“是啊,就是不放心你,特地来守着你,看你和黎商那混蛋演人鬼情未了的。”
“少来,你明明是贪钱才来的。”
其实对于Rita再请一个化妆师这点,苏容倒没什么意见。他年纪虽然不小了,但其实没固定方向,不如裴隐这种专精的厉害点。Vincent一直珍惜他天赋,不愿意给他太高强度的工作,所以苏容现在有点像个老是逃课的天才学生,偶尔有惊人之作,真逼着他每天坐在教室里按部就班反而发挥不稳定了。
裴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专业程度更高点。不管多大的情绪,拿起化妆刷一秒钟进入状态,对黎商也是,背地里一口一个人渣叫着,真作为化妆师和明星见了面,竟然能忍住一言不发,苏容看了都啧啧称奇。
“洗脸了没有?”裴隐第一句话是这个。
所有化妆师嫌弃人的语气都是一个,苏容听了在旁边忍不住笑,黎商脸也沉下来,反问他:“你洗手没有?”
以裴隐的脾气,接下来的反应肯定是戴个手套了。但他竟然也忍住了,冷着一张脸,看了黎商一眼,然后上了手。
人的肉眼是最容易被欺骗的,不然化妆师的工具也不会那么多,一道光线角度都能造成观感的不同,所以要有更准确的方法作为测量。裴隐那个整容医生的朋友澹台是用昂贵相机,正侧面颅顶各一张,苏容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十分惊讶,但发现竟然有道理——一些轻微的大小眼和脸歪,面对面看不出来,拍成照片看竟然非常明显。
裴隐的方式比较笨,他直接上手摸。而且这方式比较打击人,澹台制定整容方案时是贴一面墙的照片和肌肉解剖图,吓人归吓人,只吓身边人。裴隐是立即反馈,摸到哪里骨头没长好,就轻蔑一笑,许多新人都被他笑得自尊全无。
黎商骨相比较好,他摸了半天没摸到冷笑的机会,只能转而拿苏容出气。
“我说你怎么每次给他弄得跟东厂出来的似的,原来是转移注意力。”
苏容装傻:“什么东厂西厂的?”
“还装傻。”裴隐还是找到角度嘲讽:“我还真以为这混血混得多好呢,原来也是个外国脸。”
他说的是黎商下半张脸,侧面看下颌折角明显,正面看却是从颧骨一路收下来,唇是薄唇,有唇窝,下巴十分骨感,整体看不觉得,遮住鼻子以上,完全就是个白种人。都说他父系血统成谜,其实都写在下半张脸上了。
这也不是什么缺点,现在审美整个西化,连带着新疆长相都吃香。唯一的问题是,黎商演的是古装。
他没什么演技,也懒得练,古装是最好的选择,有替身有威亚,衣服多台词尬,这两年又流行仙侠,更加是云遮雾罩,所以一连三部古装,Rita只管下命令,苏容作为化妆师和剧组周旋,砍掉许多奇怪服装,其中一条定律,是黎商绝不留刘海,要是想要少年感,就戴巾冠,逆鳞里龙君的小冠,就被裴隐笑是东厂的。
化妆师入门第一课,发型是会影响人的视线焦点的。齐刘海会把人的注意力往下半张脸拉,而女明星多以眉眼漂亮见长,所以这些年空气刘海才这么流行,遮住了额头和年龄,又不至于暴露下半张脸的缺点。中分发型需要鼻子好看也是一个道理,因为注意力集中在面中线,最能修饰脸型,常常挡住大半张脸还无人察觉。
苏容把黎商整张脸注意力往上提,反正他继承了黎蕊极为漂亮的发际线和鬓线,眼睛虽然颜色是墨蓝,不对着瞳仁照也不明显,所以古装起来一点违和感也没有。但是上次余超临时起意想给黎商弄个上半脸的面具,直接被苏容赶了回去。
黎商最大的市场缺口在于亲和度,夏弋五官比他柔和,人设比他温柔,没必要再来提醒大家一遍黎商还是个混血儿。
所以苏容被裴隐戳破心思,也不生气,仍然笑嘻嘻地,道:“现代装我不是放很宽嘛?”
“你那叫放得宽?只会衣服上使劲,剪子都不敢动。”
其实造型风格跟化妆师性格关系密切,苏容其实算温和的,一直也就吹吹卷卷,裴隐常常一上来就动剪子,剪多了就接发用假发片,什么都没在怕。也不知会Rita一声,直接就上了电推子。
苏容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鼓劲:“快剪快剪,我早看他头发不顺眼了。”
黎商瞟了他一眼,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看什么看,”苏容得意得很:“再看给你剃光头。”
他只管得意,结果下午出去就被黎商堵个正着,按在墙角亲,他推开黎商,做出防御姿态:“滚开,别性/骚/扰老子!”
黎商看他两眼,笑了:“哦,有人撑腰了,妹妹翅膀硬了。”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发/情找你的佟晓佳去,别来烦老子。”
“还记得佟晓佳呢……”黎商站着和他调笑,正准备再笑他两句,只见苏容的脸色一白,像是干坏事被抓个正着,他也转头看,果然看见裴隐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夹着支烟,似笑非笑地靠在门上,一副叹为观止的样子。
黎商还想再逗逗他,苏容早钻了出来,低着头一脸老实样地走了。
裴隐也没说什么,等到晚上,他挑的衣服都陆续送到了,他嫌工作室地方小,东西不全,黎商又不配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他不试衣服,就不好挑。苏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我那里有个人台。”
苏容的工作室其实在九楼,一大间房间,平时是Vincent放布料和囤货的,只有两个钥匙,一个在Vincent手里,一个在苏容手里。裴隐被他带上来,道:“嚯,真够偏心的,这工作台比我的都大。”
等到看到那个和黎商等高的人台,他赞叹地看了苏容一眼,苏容只装不知道,默默从架子上往下拿衣服。
裴隐拿的都是应季的衣服,其实Rita请他也因为他跟时尚圈混得好,有几件都是明年春夏的,都被他拿到了。
苏容正帮他理衬衫,只听见背后裴隐忽然道:“不是第一次了吧?”
他是问苏容跟黎商接吻的事,其实苏容也知道这场面太难看。这世上的事是这样,再荒唐自己都会习以为常,像异食癖,躲起来吃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知道不对,但又停不下来。然而有天忽然被人撞见,看见别人眼中的诧异和惊讶,像强光劈头盖脸照下来,一切都无所遁形,自尊心被唤醒,如同利刃,刺得人无处可逃。
上次的这样的旁观者是Rita,但Rita很快成为同谋帮凶,苏容发了通脾气,还重新被她拉回来。
但裴隐的目光实在让人无法承受。
苏容像被推土机铲去了头顶地皮的鼹鼠,暴露在他的凝视中,仅剩的勇气只够支撑自己“嗯”了一声。
裴隐直接抓起手边的水杯砸了过来。
漂亮的陶瓷杯在墙上砸得粉碎,瓷片飞溅,这画面如同电影的慢镜头,下一秒裴隐揪住他衣领,按他在工作台上,抓面镜子逼着他看他自己的眼睛。
“麻烦你他妈/的好好看看你自己。老子把你当儿子照顾,不是让你给黎商那人渣当充气/娃娃的。你是哪点不如人?从小到大谁不是惯着你,连骂都没骂过你一句。你是吃了什么迷魂药,要赶去黎商面前犯这种贱!”
他用的词是苏容这辈子都没听过的难听,每个词都像焦雷在头顶炸响,苏容听见自己耳朵里有砰砰的心跳声,像血液在冲击血管,他知道那是自尊心在火中灼烧的反应。
景华那次,他没有生这么大的气。因为景华傻,所以他们觉得不可惜。聪明人做起赔本买卖来,才会让他们暴跳如雷。
苏容被按在冰凉的镜面上,贴得太近了,他的目光有点失焦,看见镜子里的琥珀色瞳仁凝视着自己,漠然得像另一个人。
“我没有办法拒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道。
“你是断了手还是被锁了喉,你要是真想拒绝,他会不收手?”
“不会。”苏容轻声说:“他会收手的。”
所以自己从来做不到决绝地拒绝,永远是言语上的攻击、嘲讽、冷笑,推拒,黎商也看出他这些硬刺后面的色厉内荏,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手。就连上次发过的脾气也不用道歉——反正苏容不会真的从此消失不见的,何必道歉呢?
爱情中的权力关系就是这样原始且野蛮,成王败寇,输的人没有资格议价。黎商能做明星,能在这最势利的圈子里风生水起,因为他有种功利的敏锐,一眼看穿人手上筹码。
裴隐松开了手。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最便宜吗?”他看着苏容的眼睛告诉他:“只有一个买家的东西最便宜。”
“我不管你是不是非他不可,还是中了什么蛊。你装也得给我装出随身可以抽身而去的样子!你看那么多文艺片都没用,现实中的恋爱就是这个样子,谁在乎得少,谁就赢得多。”他见苏容还是一副一败涂地的样子,抿了抿唇,终于说了出来:“师父的身体做不到今年年底了,你想让他放心退休的话,就给我把你这摊子烂事收拾好了。别惯小子惯到最后惯出个败家子来,那真是让所有人看笑话了!”
他直接拎着整理好的衣服去楼下找黎商试穿,苏容趴在工作台上,看着窗外夕阳一点点暗下来,房间渐渐浸满黑暗。
裴隐其实是一直觉得师父偏心的。他对苏容的情绪其实很复杂,当然有疼爱,接近亲情,也受Vincent影响,合理化了苏容的地位,觉得他不管去哪都该像在九楼一样被惯着。他是很高傲的人,谈许多场恋爱,从来只占主动。他自己一个没被Vincent娇惯过的人都这么强势,苏容反而被黎商欺负成这样,他是受不了的。
所以他在这事上比Vincent还极端。
成年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复杂,夹杂许多前因后果,不能细想。裴隐的暴跳如雷与其说是抱不平,不如说是价值观被冲击的愤怒。他惯着的人,不能给黎商这种人渣作践。
但他说得其实也对,苏容身上有股天真的高傲,不屑于打扮,不屑于吸引黎商注意力,不屑于用手段,不屑于要名份,更不屑于卧薪尝胆图一个将来……
要是遇到同样高傲的人,他这个姿态是很漂亮的,可惜遇到的是黎商。像书生遇到兵痞,江南风骨遇到塞外蛮夷,怎么都像个笑话。
苏容在黑暗中趴了许久,直到手机亮了起来。
他开了震动,手机像在工作台上跳舞,颤抖着平移,拿起来的时候,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疼。
“哪位?”
“博焱。”那边声音仍然温文尔雅:“今天是周五,你准备好赴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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