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综艺

    正式开机那天是个大晴天。

    Rita电影导演没当上, 倒是把电影剧组的习惯学了一堆, 开机那天还烧了香，弄得黎商面沉如水, 抱着手在旁边像看猴, 还好Rita有眼色, 没有叫他也拜一拜，不然恐怕供桌都要被他掀翻。

    Rita也不在意, 还挥手叫苏容：“来来来, 妹妹也来拜一拜。”

    苏容也躲：“我不信这个。”

    “你师父可信这个了，不是过年的时候还给你求了平安符吗？我上次还在你包里看见呢。”Rita以为他是在黎商面前不好意思, 故意大声嚷出来, 逼他过来。她这人职业病严重，工作中用心机也就算了, 连日常相处也要绕个弯子，已经成了习惯性动作, 自己都察觉不了。

    苏容拿她没办法，只好乖乖过去了。被她塞了三根香在手里, 对着供桌上的猪头拜了拜，Rita还笑嘻嘻道：“菩萨保佑, 给我们妹妹求个好姻缘。”

    黎商一副懒得看下去的样子, 转身走了。Rita又悄悄道：“一定要给妹妹派个比那个混蛋好得多的人。”

    苏容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他是真不信这个，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就算受了挫折, 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不像他师父，年纪到了，力不从心，近年来越来越信这个，去年为苏容烧了一炷封山尾香，裴隐最近还在酸溜溜念叨。

    他是真感觉自己护不住苏容了，所以借助于外力，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一个菩萨也好，照顾好他最疼爱的小徒弟。

    等录完这节目，得回去看看师父才行。Rita其实也是在暗暗催他回去看师父——她没料到她说了九楼缺钱后，苏容真就一心一意地赚起钱来，每天跟着她学怎么当经纪人，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心思重，怕Vincent那边误会苏容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其实她是杞人忧天，她小看了Vincent对苏容的信任，别说苏容还没飞，就是真飞了，他师父也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Vincent疼苏容根本没什么正当理由，就是实打实的偏心。

    所以苏容怎么也当不成景华的。他是被人无条件爱过的，他知道被爱是怎样地有恃无恐，要骗自己都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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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综艺是四对母子分开录制，中间时而有任务重叠。还是老一套，节目组发一点少得可怜的钱，明星母子要完成任务，去旅行地点打卡拍照。只是地点都在国外，除了机票之外，全部费用都要自己想办法。

    黎商这边第一站在美国。他给这节目的档期只有二十天，第一集播出时录制已经接近尾声，当时正在倒数第二站撒丁岛，黎商和黎蕊住在一个海边小悬崖上的民宿里，黄昏时天黑得很快，海边刮着风，这里的海边有许多巨大的礁石，苏容坐在摄影组的房车里看完一本剧本，坐着发了会呆，忽然想去海边走走。

    他从来不喜欢海，因为不会游泳，老觉得海有一股咸腥味。但天将黑未黑的时候风卷着海浪往礁石上拍，莫名地有种苍凉感。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黎商。

    黎商的身形从来高大，站在海边也没有丝毫脆弱感，不像苏容，分分钟要被风浪卷走的样子。他站在一块大礁石下面，就安静地看着海。是黑暗中沉默的一个雕塑。

    整个摄制组十多台机器，还有无数的摄像头，就拍他和黎蕊两个人而已。他却出现在这里，而且一点也没有紧迫感，看海看得理直气壮。

    苏容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开小差，在罗马的时候就有一次，拍到一半，任务都没做完，他人不见了。Rita急得跳脚，发动全部助理出去找，苏容也在其中，最后是罗薇找到的，全部人杀过去，他坐在一个偏僻的小广场上，戴着墨镜喂鸽子。

    都说他歌唱不好，又不肯好好演戏，其实作为偶像，他很有职业道德，没什么耍大牌的时候，只要是他同意的事，从不拖延反悔，是个赚钱的好伙伴。不然Rita也不会这么能忍他。

    能做顶级流量的都是聪明人，至少自制力强，黎商只是把自己的地盘划得大了一点，私生活放荡一点。工作起来还是专业的，他不是好演员，更不是好歌手，至少算个好商人。

    但和黎蕊一起旅行显然挑战了他的底线。

    他和黎蕊之间的气氛非常怪，当然不是爱，但也并不是恨，只是淡漠。黎蕊或许有示好，但黎商是全盘不接，他像被和陌生人关进一个笼子里，时不时就要出来透透气。

    光是陌生人也不至于这样，黎蕊显然触发了某些关于过去的开关——说是黎蕊触发的其实不准确，毕竟黎蕊态度很好，甚至借着在镜头前对他做过寻常母子间的温情举动，就在今天下午入住时还极自然地替他整理下头发。

    触发他的，是黎蕊的存在本身，只要黎蕊在这里，他就不自在。

    所以他溜出来，站在这里看海。Rita那边肯定找翻天，但她也知道黎商有分寸。只不过剪的时候注意点罢了，黎商也知道这点，所以也不急着回去。

    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十分浑浊，风的力度很大，苏容的外套被吹得裹紧在身上，风里带着水气，给人以下了毛毛雨的错觉。他停在这里，摸不准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黎商也发现了他，转过头来看着他。

    其实这时候是好时候，趁虚而入，扮演倾听者，他厚重外壳难得破裂开一条细缝，让人得以窥见那个十三岁流浪在纽约街头的少年，一定也是这样沉默站着，眼神桀骜，不逃开，但也绝不靠近来。

    裴隐一直追问他喜欢黎商什么，苏容自己也努力找寻这问题的答案。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个像样的理由，黎商身上有种他熟悉的孤独感，这话说出来大概都要被笑，黎商不可能孤独的。就好像他自己也不可能孤独一样，裴隐大可以讲个偏心的笑话，余超喝醉了大概也有许多师父偏爱小师弟的故事和自己妻子说，但被偏爱的人是不能说自己可怜的，只能在某个生了病的午后，委委屈屈、自作多情地告诉自己喜欢的人。

    而黎商其实与他不同，他在这孤独感上进化出了新的盔甲，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只按自己想要地生活。Rita常年与他那固执又傲慢的自我搏斗，像和犀牛摔角，他就是要开游艇，要晒太阳，要半夜十一点把严思筠叫到自己家，不管Rita要花多少钱把这消息压下来。

    苏容最开始是以为自己和他有共同点，渐渐地带着点仰望，欣赏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和强大的自我，他像是个小孩子，摔了一跤，跟谁也没法说，终于遇到一个人和自己有同样的伤口，迫不及待地亮出来给他看。

    然后这个人说：你说这个啊，我早就愈合了，不过一道小伤疤而已，我现在只喜欢游戏人间，不如你来跟我一起玩玩。

    黎商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什么互相看伤口的戏码。他早跨过这一步，不然Rita没那个能力让他接下这综艺。他只是偶尔有点情绪需要纾解一下，像猛兽跑累了在树荫下休息，要是你不自量力过去可怜他，也许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佟晓佳就很吃这一套，那次喂鸽子之后，这女孩子跑到自己的小号上发了条“想早出生十年，这样就能早一点遇见你”，这小号早是半公开状态，一石激起千层浪，粉丝在下面洗得十分辛苦，一会说是新剧台词，一会说是她看了部电影，才有这感悟。Rita自然不放过这机会，直接把这条买上热搜，指向黎商，这是她虐粉新套路，反正全世界女星都倒贴黎商炒绯闻，惹得粉丝摩拳擦掌保护哥哥。

    苏容没有那么傻。

    他只是站住了，安静看着黎商。

    他出来的时候只随手披了件外套，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他头发又长长了，黑色的带着点微卷，在风里像团柔软的云，间或有发丝在脸上拂过，然而他的眼神坚定，又带着点悲伤。

    天太黑了，他的脸在黑暗中是模糊的浅白色，黎商看不清他神色，他像是说了什么，又像只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十天的拍摄里，这是他们唯一一次独处的机会。最后一站在巴哈马，拍摄圆满成功，黎商拍完当晚飞回国，黎蕊回了美国，两人互相都没有送机，黄蕾去给黎蕊整理行李箱时，似乎撞见黎商在她房间，听见一句英文，黎蕊说：“埃迪，我真的尽力了。”

    黎商英文名是爱德华，埃迪是昵称，彼时网上正就黎商和黎蕊互叫英文名到底是观念先进还是不够亲密展开第三轮辩论。Rita听了黄蕾回来这话，第一反应是：“有录音吗？”

    黄蕾摇头：“没有。”

    “真可惜。”Rita看网上反馈看得走火入魔：“给小林打个电话，让他无论如何找到一句黎蕊叫黎商埃迪的音频，给我剪到最终集里，我有用。”

    小林是节目剪辑师，Rita当年就是做选秀综艺出身，他是老班底。一双剪刀手可谓鬼斧神工，连黎商和黎蕊这种相处模式也能剪出温情来，不过苏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任琪母子大放异彩。

    其实就算Rita也不得不承认，这母子俩是真的感情好，离异家庭，单亲妈妈养大，母子相依为命，本就是一体惯了。不过他们私下的感情和镜头前还是完全不一样的，私下的情形是黄诗苑站在那里跟Rita争论着任琪的待遇，任琪有点尴尬地站在一边。她是典型的经纪人妈妈，一手大包大揽，有时候像护崽的母狮子，任琪的前女友就是被她拆开的。

    黄蕾开玩笑，说任琪是扶不起的阿斗，Rita问她：“你见过这么会演的阿斗。”

    母子俩到了镜头前就是另外一个样子，黄诗苑变身温柔阿姨，拉着走流程的女主持嘘寒问暖，任琪是阳光青年，孝顺又俊美，黄诗苑在巴塞罗那逛累了，任琪就背着她回了酒店。当晚就刷上微博热搜，说是激起了广大女观众养儿子的冲动。

    这母子俩的人气在第四集达到顶峰，那一集就在国内旅行，普遍没什么看点，Rita有心大剪特剪这两人在逛街时的口角，黄诗苑控制欲发作，不准任琪奶茶，任琪就发了两句脾气。本来是可以施展手段的，谁知道黄诗苑晚上就放了个大招。

    那次他们选了个巨差的旅馆，任琪正责怪时，黄诗苑忽然拉着他坐了下来，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小的时候，我也带着你住过这种旅馆。”

    任琪显然是不记得的，但竟然接住了她的戏，一脸回忆，然后点了点头。黄诗苑于是讲起了离婚的始末，讲起丈夫当年抛妻弃子，她带着任琪独自谋生，有次在小旅馆里，外面街上一直吵，吵得睡不着，她只好给任琪讲了一夜的故事，才把他哄睡着……讲到伤感时，两人的眼泪都适时地落了下来。已经这样了，黄诗苑竟然还能登峰造极，拉着任琪的手总结道：你以后有了妻子，一定要对她好，无论如何不能伤害她，因为她辛苦为你生了孩子，是和你共度一生的人。

    这集剪完发来时苏容就在Rita旁边，见证她看完这集，从面带微笑到咬紧牙关。

    他问：“就这样放吗？”

    “剪得很好。”Rita的声音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就这样放。”

    这集出来之后，任琪涨粉一百万。尽管肯定有不少买的粉丝，转发和宣传中也有任琪公司乐综的水军，但Rita的脱水数据在业内数一数二的准确，这集的真实数据显然也一样厉害，热度更是实打实的，因为综艺也跟着火了。

    苏容觉得她的杀手锏已经提上日程了。

    其实不怪Rita小心眼，实在是黎商和黎蕊之间关系太淡漠，黎商实在是一点戏不肯演，就算演也未必能演好，所有留给Rita的点，就是黎蕊生活有多精致，黎商有多英俊，英文有多好，偶尔两人还有点乌龙的小笑料。

    黎蕊的豪富，已经在前三集用完了，观众已经审美疲劳了。开拍前，Rita让裴隐飞去美国给黎蕊化的妆，第一集的片头动画过后，是黎蕊在比弗利的豪宅里起来，穿丝绸睡袍，打开一整间房的衣帽间，中间一个台子摆珠宝，满墙的包，对着镜子化妆，跟摄制组的女孩子对话教她保养皮肤，这集出来也是引起了许多讨论的。

    但她拍了这么多年综艺，早明白视觉的刺激也好、金钱的诱惑也好，都是一时的，真正支撑起一个综艺的，永远是主线的剧情，是戏剧化的故事线，是像黄诗苑这样把母子身上的故事慢慢揭开也好，还是像她希望的那样黎商母子从生疏到解开心结——至少演出解开心结，总要给她一个故事，至于能不能讲好，就凭她的本事了。

    但黎商真是一点不给。

    前三集还靠黎商的人气，和黎蕊的精致生活撑着，唯一的剧情是黎蕊养尊处优的习惯和有限的预算下旅途并不舒适的冲突，也给了黎商展现好儿子的机会，就是在酒店没有行李架的情况下把黎蕊的七八件行礼搬上民宿的三楼。

    但观众要的不是这个，他们要看到明星展露出跟他们一样的情感，他们要镜头前的真实感，哪怕是假的，要母子间的情感互动，哪怕是演的。他们要一个瞬间，让他们有似曾相识感，说出那句“原来明星也跟我们一样，也会……”

    黄诗苑那样拙劣的表演，故意在景区买华而不实的纪念品，烦着任琪跟自己一直拍各种到此一游的照，甚至模仿起视频软件上那些被黑心景区店忽悠买昂贵玉石的段子，都是为了这种似曾相识感。然后任琪出来制止，甚至生气，再真真假假地吵一架，再和好，再来个温情瞬间，就是真人秀最需要的剧本。

    哪怕黎商的演技比这更烂上十倍，只要他肯演，Rita就能剪好。

    但他就是不演。

    苏容是最明白Rita的压力的，因为视角不同，罗薇他们也急，但是那是员工的急，是虽然我努力工作但是公司效益不好的急，而Rita的急是老板的急，尽管她开玩笑叫黎商BOSS，但这综艺给黎商的收益不如预期的话，责任在谁身上，是显而易见的事。

    第四期是个分水岭，因为任琪的相关讨论度第一次超过了黎商。

    Rita一整天的脸都是黑的。数据还在不断地送来，所有的数据，她有一份苏容就有一份，情况严重自不必说。一个综艺当然不可能打击到黎商的根本，但是光是粉丝流失就是职业经纪人不可容忍的事。更何况这是黎商第一个当主咖常驻的综艺，还是他的经纪人亲自操刀。

    如果这个情况下他都占不到好处，带不起讨论，那以后还有哪个综艺他能带起来？就算其他综艺贪图他的热度顶着天价请他去，但去了又有多少好处？

    巅峰期的顶级流量，时间贵如黄金，但流逝并不会因此变慢。这感觉像旁边摆着沙漏下棋，每一步都得迅速落子，但又容不下一点错误。

    苏容第一次意识到这有多难。他从来凭着天赋混迹娱乐圈，然而Rita不是没有天赋，还是被逼到这份上。

    钱真不是好赚的。

    第五集出来前，Rita忽然来了个电话，叫他去喝酒。苏容不怎么喝酒，还是去了。

    他知道，Rita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