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以前听易霑讲历史故事, 总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聪明绝顶的忠臣良将扶不起一个昏君, 等轮到他了，顿时就明白了。
这跟聪不聪明没关系, 跟权力有关系。
他刚看过工作室股权占比, 黎商手上将近百分之七十, 简直是令人发指的控制欲，Rita还说开会, 其实不过走个过场。黎商不松口, 哪怕把百里传媒这个总公司搬出来也无用。
所以他连会也不开了，坐在Rita腾出来的办公室门口发呆, Rita这个时机选得好, 她走之后，剩下四天时间给苏容, 刚好够重拍一遍，让后期通宵达旦把片子剪出来, 至于如何让黎商答应重拍，留给苏容来操心。
黄蕾她们早上刚送走Rita, 平时再厉害，这时候也有点前途未卜的惴惴不安。又看见苏容坐着发呆, 顿时更加凄惶起来, 倒有点大厦将倾的感觉了, 黄蕾胆大，小声提醒苏容：“BOSS回来了。”
苏容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
他第一天上班, 穿正装，没去送Rita，否则一定被笑，他从来随性，当化妆师的时候都没正经穿过衣服，等到当了经纪人，反而整套西装穿起来了。身架子是够的，但是太瘦了，脸当明星一般，当经纪人就有点太漂亮了，不是Rita那种气势夺目忽略五官的干练样子。
他站了起来，朝她们笑了笑，然后进了黎商的休息室。
工作室全部玻璃墙，但是有遮光帘，苏容随手按下了帘子。黎商正坐着看剧本，知道他进来，慢慢抬起头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苏容，这样的灯光下，他的眼窝有非常漂亮的阴影，这种凝视是带着力量的。
然后他笑了起来。
“早啊，妹妹。”
打太极是掌握主动权的人才能做的事，而主动权是种非常奢侈的东西，苏容甚至怀疑他会故意为难，只为了看自己低下头来的样子。
也是，不到一个月前信誓旦旦要跟他保持距离的人，转眼间就不情不愿过来求和，谁能忍得住不打一会太极呢。正人君子尚且难做到，何况黎商这种混蛋。
苏容只当自己在上刑，垂着眼睛，知道他刚送了Rita回来，试图唤起他对旧经纪人的些许感情：“Rita走的时候跟你说什么没有？”
黎商完全不吃这套。
“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去送她。”他忽然坐直了，凑近看苏容表情，笑起来：“难道是因为知道要做我经纪人，一个人躲在家里哭？”
傻子都知道苏容是自愿来当这经纪人的，他还故意嘲讽，显然是在记仇。
苏容别开了脸。
他其实并不是不会示之以弱。相反，和很多这个年纪的青年不同，他身上没有那种不示弱的执拗，他从小在九楼长大，跟着Vincent遇到无数圈内大佬，常被人捏脸。他有点像个经常被戏耍的小动物，从小被揉捏的猫。早学会在别人叫自己“妹妹”时无动于衷了。
但他可以对全世界的人示弱，唯独在黎商面前，怎么也低不下头。
他心中有无数句该说的软话，然而憋了半天，只出来一句：“其实重拍对你也有好处，商业形象好了，也能赚更多钱。”
“我知道啊。”黎商勾着唇角笑起来，极漠然地道：“但我就是不愿意。”
是了，为什么文武百官这么聪明也拿昏君没办法呢？因为昏君也聪明，他们什么都知道，那些道理天天在耳边说，傻子也听明白了，但他们就是不愿意照做，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放弃醇酒美人，走上一条更艰辛的路。
黎商什么都知道，但他不愿意让渡他的自由，连一丝一毫都如此吝啬。他知道演一演就会省去经纪人许多工作，然而他不愿意演，经纪人就得补上这一块。补不上，就换人，反正外面有的是愿意上赶着给他当经纪人的。
他甚至不算最难搞的那类艺人，相比野模或者富二代女友，女艺人确实是最好处理的选择，比你还怕爆出来，更不会搞出什么宣示所有权故意露出端倪的戏码。他人格相对健全，因为一出道就红，不会有那种蛰伏多年一朝走红的变态心理，对工作也配合，不怕吃苦，而且壮得像牛，经得起折腾，当初赵易电影他吊威压，连拍三天，他没什么话。还是后来被剪到剩一个镜头才翻脸。
他的难搞处全在小地方，有些能一笑而过的事，他偏偏不配合。说起来都是些微小事，连抱怨也没处抱怨。别的经纪人一定笑嘻嘻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转过头还骂你两句炫耀。但是那种无力感，实在是让人窒息。
他是一个顽固的、傲慢的、并且十分强大的成年男人，自有一套成熟的逻辑，谁也无法撼动。苏容小时候跟Vincent去剧组，拍夜戏，有匹马死活不肯倒下来，苏容仍然记得那是一匹棕色的马，高大健壮，油光水滑，皮毛下全是厚实肌肉，像一堵墙。几个驯马师按着他往下倒，它就是丝毫不动，甚至打了个喷嚏。
许多年后苏容一直记得那匹马的眼神，它十分淡定，淡定而骄傲，几乎是审视地看着这些急得满头大汗的人类。
黎商此刻的眼神，就很像它。
他也穿正装，坐在椅子上，双手整齐摆在腿上，十指相对，神色淡然，嘴角噙笑，带着点戏谑，平静地看着苏容。他甚至打量了一下苏容的身体，从上到下，最后回到他的眼睛。
苏容知道迂回也无用，索性直接问：“你到底要怎样才答应重拍？”
黎商勾起了唇角，他的身体往前倾了倾。
“你求我。”
苏容的脸唰地就红了，他从来是情绪都上脸，两个耳朵烧得通红，瞳仁亮亮的，抿紧了唇。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黎商说着，笑了起来：“你求我，我就去拍。”
是Rita打错主意了，她只知道黎商对她的疏远和抗拒会给工作带来不必要的摩擦，所以寄希望于换上和黎商有暧昧的苏容，以为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情愫会给经纪人身份带来加成，能够瓦解黎商那种漠然的理智，减少摩擦。
她不知道至少黎商对她有着基于经纪人身份的尊重，而苏容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个经纪人。
更不用说他这种职场性/骚/扰般的态度，根本不是谈正事的样子，让苏容寸步难行。
相比之下，苏容受损的自尊心，根本不算什么了。
他收起了原本摊在桌面上的台本，竭力不露出一点软弱来。
“等你愿意认真谈了，我会再来的。”
其实他知道，不管他走出休息室的样子有多干脆利落，都无济于事。黎商很清楚他只是虚张声势——他连机票都订好了，是下午五点的，那是最后的期限。就算黄蕾没泄露这消息，黎商也能猜到。
他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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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在外面跑了一阵，把Rita留下来的“遗产”全部看了一遍，没找出什么黎商的“把柄”，倒多出不少工作量，不怪Rita觉得累，有些事实在是谁也不能分担，只能记在经纪人的脑子里，Rita连给他都是邮件形式，阅后即焚。
看到中午，黄蕾订了餐，其实订餐一般是小实习生做，她今天大概是准备用吃来安慰大家，订了一家有名的餐厅，弄了个什么酱牛骨锅，直接在大休息室里开起饭来。一堆女孩子围在一起啃骨头，连罗薇这种向来稳重的也优雅不起来，照样戴了手套吃牛骨汤泡饭。
苏容进去，大家都抬起头来，一个个被热气熏得妆都花了，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又退了出来。
他一上午都在打电话，也没吃午饭，倒不觉得饿，就是整个人懵懵的，像以前偷懒没练妆，到月底师父要查了，熬夜练，睡不够，第二天迷迷糊糊起来，比学校期末考更紧张。
但那是Vincent，Vincent爱他，就算苏容化出鬼画符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最多说上一两句。而黎商不爱他，连喜欢也难说，不但没有偏袒，甚至还带着一丝故意的为难。
其实他也知道，这没什么，不过是工作。过惯了好日子的年轻人刚面对现实时都是这样，不管以前象征性摔过多少次，第一次总是不同，因为下面是坚硬冰冷的地面，这社会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就是冷漠。重重摔下去，像被地面甩了一个耳光。
只是因为这次摔他的是黎商，所以显得特别疼罢了。
苏容靠在工作室外面的墙壁上，Rita余威尚在，一般人没事不敢过来，虽然全世界都正好奇黎商工作室现在是个什么景象，这娱乐圈是个丛林社会，再凶猛的野兽也有生病的时候，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虎视眈眈，就等着上来咬一口。
而他甚至连让黎商重拍一期节目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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