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商从来不是虚张声势的人, 苏容那句话一说, 第二天一大早,和黎蕊打个照面, 他直接人间蒸发。
当时节目组人都没反应过来, 跟拍的几台摄像机全部被甩丢,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苏容收到消息, 是陈姝打来的:“我跟上了, 他现在在个私人岛屿上玩游艇,我被甩在码头上了。”
“知道了。”苏容平静答。
“你们要赶快过来, 我根本靠不近他身边, 只有一个远景。”
“没事,你拍就行了。”
黎商在岛屿上玩了一上午, 他完全把节目组那点资金甩到一边,自己刷卡点一桌法餐, 戴着墨镜在沙滩上晒太阳,旁边服务生端着冰桶站着等。
黎蕊到中午, 终于忍不住问节目组:“埃迪去哪了?”
节目组人员不敢说话,打来电话给苏容, 苏容十分淡定:“如实告诉她。”
黎蕊意外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 让所有人都意外, 她一个人在那酒店吃完了预算有限的午餐,到下午时,节目组又打来电话, 苏容以为是有什么事,接起来,那边声音平静:“是苏先生吗?”
这是他第一次跟黎蕊对话,他在一瞬间明白佟晓佳为什么被嘲笑也要挤进来当主持人——这女人是黎商的母亲,无论承不承认,她塑造了黎商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直接改变了黎商的人生。
“是我。”他也平静道。
黎蕊的国语带着点侨居多年的生涩,仍然字正腔圆,是那一代艺人共同的特色。从来言如其人,这一代人很难想象那一代人面对的世界,那是风云际会,江流潮涌的时代,经过那个时代的女人,也许会虚荣,但绝不会肤浅到只是Rita呈现的那个一身华丽珠宝的富太太。
她问:“粉红沙滩也不用打卡了,是吗?”
“是的。黎商现在在一个私人岛屿上,大概不准备回来了。”
“可以把那岛屿名字发给我吗?”
“好。”
苏容挂掉电话,告诉副导:“把岛屿名字给她,摄像机全部跟上。如果黎商不配合,就只拍远景就好了。”
黎蕊到那岛屿上时,天已经快黑了。
黎商从来很会花钱,包岛屿是小事,这次节目拍摄处处经济受限,快把他逼得发飙了,他身上有很多像他父亲的部分,其实黎蕊也看过网上的猜测,里面名字太多,唯独没有他父亲的。
天黑下来的海滩有种让人心安的平静感,因为除了海就是天,仿佛世界只有这一块地方。黎蕊找遍整个海滩,在码头附近找到了他,黎商也隔大老远就发现了她——她身后拖着一大票摄影机,很难不注意到。
他很快站了起来,高大身影站在暮色中,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黎蕊站在湿润的沙滩上,海浪带着泡沫一层层涌上来,淹没她的脚面。
然后她忽然伸手开始解麦,这动作让她想起古时候的信使,去觐见首领前要解去全部武器,真是好笑。
麦被扔在沙滩上,很快进了水,耳机里传来杂音,陈姝取下耳机,询问地看着苏容。他们一堆人全部站在码头上,面面相觑。
行业里有句话,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真人秀。Rita说得更绝,说真人秀本身就是个悖论,只要镜头介入,就已经没有了真实。观众的应对态度也简单——好可以是演出来的,坏就是真的坏。在镜头前都这么坏了,镜头后一定更严重。
这一条规则导致明星参加起真人秀更加噤若寒蝉,一个个只差演成圣母圣父,偶尔有人野心大,试着展现真人性格,也是场豪赌,赌好了的一夜爆红,赌差了就永无翻身之地。成败标准只在于营销给力,和观众买不买账,两者缺一不可。
但黎商这样行径,黎蕊这样扔麦,真实又如何呢?给空气看?再好的真人秀,没法通过视频和音频播出来,观众看不到,就等于不存在。然而镜头前没有真实,所以Rita那句话几乎无解,真人秀就是悖论。
“没事。”苏容十分淡定:“黎商的麦还在。”
“怎么可能。”陈姝惊讶得不行,然而旁边的人很快确认,并且连耳机都递了过来,她几乎有点不敢接:“黎商怎么可能,他当了那么多年明星,怎么会不记得摘麦?”
“他不是不记得。”苏容平静道。
他就是故意不摘。
陈姝听了两句,面上露出求助神色,苏容明白地笑起来。
“不敢听吗?给我吧。”
Rita已经走了,但是下面的人都记得黎商跟Rita这些年的刀光剑影,Rita尚且降服不了,他们更不敢轻易捋虎须,虽然黎商的隐私充满诱惑力,但终归饭碗要紧。当初大讲黎蕊花园草坪的女孩子,至今仍然没法在娱乐圈找到工作。
耳机里的声音十分清晰,其实早在陈姝一路报告黎商玩的项目时苏容就猜到,他虽然游艇大餐玩得开心,但没下水,显然就是为了这一刻。
Rita走的时候,苏容问她为什么要走,她沉默吸完一支烟,然后反问他:“妹妹,你打过拳没有?”
“没有。”
“那真可惜,你该去打一打的。”她笑着问道:“你知道专业拳手和普通人的区别在哪吗?”
苏容摇头。
Rita抬手一拳挥了过来,苏容想躲,没躲过,一拳打在颧骨上,痛得他眼泪都快涌出来。Rita笑起来,伸手摸他头发,苏容本能地闪躲,Rita顿时笑了起来。
“你看,你是没有挨惯打的人,挨了打,第一反应是怕,而专业拳击手,第一反应是反击。你如果被暴打过,一定知道人被暴打的时候,思绪完全是停止的,只有恐惧,你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别人什么时候停止的都不知道。”
“我曾经是个很好的拳击手,再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放弃,永远是反击,反击,我一直以为再大的困难也打不倒我,直到遇到黎商。”Rita弹了弹烟灰,淡淡道:“黎商是个怪物。”
“他像个为拳击而生的机器,你知道吗?不管你如何惩罚他,报复他,也不管你如何拉拢他,驯化他,他永远不会害怕,也绝不会心软。你一拳下去,他必定有一拳回来,刚开始你觉得很有意思,渐渐地你开始觉得累,你开始被打痛了,你每次出拳都觉得胳膊很重,你几乎开始不敢出拳了,因为你知道你永远占不到便宜,他永远会反击,他永远不会被打倒。他不计后果,不计代价,永远不会停下来,除非你认输。到最后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认输。”
苏容揉着颧骨,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的不是真正的打拳,对吗?”他这样问。
“傻子。”Rita狠狠揉他头发:“我说的当然不是真正的打拳啊。”
“我说的,是这三年,我给黎商当经纪人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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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蕊和黎商的交谈并不长,最开始离开的是黎蕊,带走了一部分机器,黎商仍坐在沙滩上,摄制组的人陪着他呆了一会儿,陈姝大概是被后面的灌木丛里的虫子咬得实在受不了,过来问苏容:“他要在这坐一晚上吗?”
他们把苏容当成黎商的发言人了。
“不知道。”苏容本能地回答,然后意识到她的意思,连忙抱歉地笑了:“让机器都回酒店吧,今天的拍摄结束了。”
“留一台吧,总要有始有终。”
“不用了,我留下来就好了。”
人都坐着船离开了,苏容跳下码头,沙子很湿润,海风里有微微的咸味,这场景让他想起那天在意大利的岛上,那次他没有走过去。
黎商仍然安静坐在沙滩上,好像并没有虫子咬他。刚刚苏容在手机上看到陈姝在群里抱怨,开玩笑,说虫子可能不咬冷血动物。
他们当他是冷血动物,只不过这冷血动物如此貌美,才有今天的地位。
他们不敢听的那个耳机里,黎蕊对黎商说:“你小时候老喜欢跑到马里布去玩水,阿妈很担心,又不懂英文,只好拜托管家拣了小孩在自家泳池溺水的报纸放在早餐桌上,把我吓一跳。”
想拉近距离的家长常用聊童年这一招,可惜黎商并不买账。
“是吗?”他语气平静:“我只记得那时候玩到天黑,都是阿妈拜托人来找我。”
他们说的“阿妈”是黎蕊用的一个老女佣,去年去世,自那之后黎商从未回过洛杉矶,苏容听Rita说起过这事。
“我记得那时候你有个玩得好的小朋友……”
“我和很多人玩得好,直到上了七年级。”
苏容知道他十四岁被送去上那私立学校,Rita只知道宣扬那学校在全美排名,不知道那小镇上白种人占比百分九十七,而黎商在那学校最好的朋友,是个非裔美国人。
那天在百里传媒的九楼,黎商来看发烧的他,说了许多话,他迟迟想不起来最重要的那句,直到在纽约见到George,像有什么埋藏在淤泥中的东西从水中渐渐浮起来,他终于想了起来。
那天电影看到最后,他问黎商,如果你这么讨厌文艺片,你为什么要去电影学院。黎商笑了,他说:“既然你告诉我一个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
那时候他烧得面如桃花,只知道点头。
黎商说:“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没有我的同学。他们不是去了斯坦福,就是去了哈佛学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因为高烧,苏容脑中逻辑全无,只剩一片混沌,他无法思考这是不是黎商难得地暴露软肋,或者是第一次用示弱的语气说话,他只记得黎商当时笑得那样温和,那么他一定说的是非常重要的话,怎么也不该忘掉。
喜欢一个人,就想了解他的全部,想去他读过书的学校看一看,想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因为是那一切造就了今天的他,让你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
黎商的冷漠,黎商的攻击性,那种拳击手般还击的毅力,和报复的残忍,黎商不爱看文艺片,黎商不信爱情这种东西……
所有的答案,要往前找,要早到七年级他离开马里布海滩的那一天,甚至更早,早到许多许多年前,一切的起心动念,缘起缘生。
而黎蕊给出了答案。
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黎商语气仍然平静。
“你父亲……”
“我知道。”黎商平静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他今年多少岁,我也知道他叫什么,我知道他住在那里。不需要你补充什么。”
“不,你不知道。”黎蕊的声音有难得一见的虚弱:“你出生之前,一切都很好。你是我们都想要的孩子,我们当时正在计划婚礼,我们也给你起好了名字。但是你的祖父,他……”
“我知道,船王嘛。”
“他当时,病重了。”黎蕊几乎有点艰难地往外吐字:“我和你父亲,感情发生得非常快,我以为是缘分,是真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医生说你祖父,还有六个月的生命。你父亲的继承权并不靠前,而继承的财产,是按人头来分的。”
黎商笑了一声。
他向来是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的。
“所以这就是我出生的原因?”他问黎蕊:“为了多少钱来着?”
“五亿三千万,这是男丁的价格,他们是传统华侨家庭。这是你祖父遗嘱里的规矩。”
“挺好。”他还在笑:“挺多的了,你全花光了?”
黎蕊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艰难地道:“但是你祖父后来换了个医生,病情又有了起色。”
黎商大笑起来。
他难得这样笑,不像是受了侮辱,倒像是发自内心地开心,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倒他,再难以启齿的往事,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真的谢谢你。”他甚至跟黎蕊道起谢来:“我长这么大,听过的所有笑话里,这是最好笑的一个。”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那些偏执的,非要把他送进一个保守的学校的决心,那些冷待和漠视,那些尴尬的距离感,都有了解释。甚至连黎蕊时好时坏的经济状况都有了解释,她是在黎商出生几年之后,忽然阔起来的,也许那时候才是船王去世的确切日子。
真好,像部喜剧电影,天降横财,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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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没有马上过去。
他站在沙滩上,远远看着黎商,而黎商只是坐在沙滩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海。
“拍到你想要的了吗?”他问苏容。
“我不会放出去的。”苏容告诉他:“我以我全部的信誉,和我的性命跟你保证。”
他连内存卡都取了出来。
“信誉?”黎商故意读出后鼻音。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要开这种玩笑。
其实苏容知道,他自己都未必预料到黎蕊会说出这个,他本意只是留着麦,将苏容一军,要是苏容也玩什么母子情深的剪辑,整理整理往外放,证明他不过是又一个Rita而已。
但黎蕊大概把这当成最后一次母子见面的机会,所以取下了麦,什么都说了出来。
苏容没法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在黎商身边,坐了下来。黎商今天在海里跑了一天,连头发都是涩的,苏容顺手碰了碰他头发,大概是那么久的化妆师职业留下的习惯,黎商竟然也没有躲。
他的头发浓密,很硬,像他的脾气,很容易显出野性来,然而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克制的,克制的冷漠,克制的放肆。
“怎么?”黎商看了他一眼:“没见过价值五亿三千万的人,想摸摸看质地?”
他大概不允许自己人生中有任何软肋,所以再介意的事也要当成笑话说出来。要是苏容放出这录音,他一定也有办法化解,不过是换个经纪人罢了,但在那之前,他一定能玩死自己。
陈姝崇拜的眼神全部是会错了意,自己没驯服他,谁也无法驯服他,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
“对不起。”苏容轻声跟他道歉。
“也不用立刻怕成这样,”黎商还在嘲讽:“说不定是五亿越南盾而已。”
其实这是玩笑话,从来只有一个船王,用的货币单位也从来不是越南盾,甚至可能是美元。
“黎商。”
苏容叫了一句他。
“真可惜,我连那钱的影子都没见着……”黎商仍然在开他的玩笑。
他没能说完,因为苏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掌心下的皮肤带着海风的微凉,嘴唇微微有点干,这动作大概是很放肆的,但黎商没有动,他只是在黑暗中安静地看着苏容,他的眼神是极深的墨蓝色,有着类似宝石的质地,这双眼睛从来没有一丝笑意,此刻更是如此。
有那么一秒,苏容很想亲吻他,但也只有那么一秒而已。
最开始都是想拥有,想占有,想看他眼中出现波澜,只为了自己。到最后都是心甘情愿往后退,只要他开心,只要他能够毫无挂碍地笑起来。
“一般文艺片到这时候,就该接吻了。”黎商轻声提醒他。
“不了。”苏容也轻声告诉他:“你该和你爱的人接吻,而不是和我。”
你一直问我想要什么,我一直没法回答你。在这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我想要你开心,想要你快乐,我想要放下那些与生俱来的阴霾,我想要你所有的伤口都愈合,我想要你所有的过去都释怀。我要你跟这世界和解,像一个平凡人一样走在阳光下,然后你终于爱上一个人,像我爱上你那样。
你电影的主角不是我,这很悲伤,但没关系。
因为不是所有文艺片都有美好结局,爱过一个人,竭尽全力,求而不得,最后放开手,镜头往上拍,一路水天相接,天空湛蓝,也是好结局。
肖林当年,一定也要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心甘情愿做他背后的影子。只是后来风起云涌,命运吊诡,不如人愿罢了。
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要一个喜剧电影的圆满结局。我要个文艺片的结局就好了,当一个值得倾心托付的经纪人,陪着你走一段路,然后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这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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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海滩上的拍摄结束后,摄制组的传言总算得到证实。
其实苏容喜欢黎商的事,一直在公司里有风言风语的传闻,其实经纪人喜欢明星从来不是新鲜事,你自己都不喜欢他,如何让观众喜欢他呢?但像苏容这样从化妆师转经纪人的,还是头一份。显得格外苦心,所以也就特别值得传上一传,感慨两句,当作传奇。
“他们开了你和BOSS的赌局,容哥。”一回国,黄蕾就气势汹汹地告状。
“哦?赌什么。”
黄蕾的脸顿时红了,也没说什么,就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过来问:“容哥,他们说你和BOSS在海滩上过了一夜,是不是真的啊?”
“不是。”
海滩上虫子太多,苏容扛不住咬,很快就回来了。
“那你们真的在海滩上……”黄蕾顿时激动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又跑掉了。
不怪她激动,黎商这样冷硬的人,跟人在海滩上呆着这件事,本来就够惹人遐思了。别说他,就是苏容自己,要是换了以前,一定也要燃起希望的。
年轻人看多了童话故事,总是容易代入。觉得所有真心都该得到回报,何况故事主人公是苏容这样讨人喜欢的角色,怎么看都该他得到完美结局。
然而这故事很快在黎商回国第二天迎来转折。
第二天黄蕾去黎商家接黎商,正站在客厅一边发信息一边等他下来,一个穿着大T恤的女孩子施施然下了楼,身形轻盈,宛如白兔,撞见她,同为业内人士,难免有点尴尬,还是维持基本礼貌。况且也知道黎商行事风格,相信他身边工作人员的承受能力,于是笑着道:“嗨!”
那不是别人,是四小花旦最后一个幸存者,乐颖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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