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内烛火幽幽,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燃着熏香, 香味浅淡, 窗上的明纸里透出一抹残红日光,落在松绿的软烟罗帐子上, 倒叫人一眼看出来, 这是日暮时分。
谢娉婷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她黛眉微蹙, 睡眼惺忪,不经意唤出一声来, 带着细微沙哑,“小四。”
殿内一片寂静,并无人回应,只余檐下风铃阵阵,音响清脆。
谢娉婷下了榻,脑中回忆起自己饮了贵妃赏赐的酒, 又遇到了赵淑, 与她发生了争执,再之后出了何事,她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瞧着眼下这时候,已然过去了半日, 她竟然因为一杯酒醉成这般模样, 昏睡了大半日?
偏殿的轩窗半开着,有人在低声地说着话。
谢娉婷移到窗前,外头已是黄昏, 残红的夕阳悬在天上,染的云彩也红了几分,日光稀落里,她瞧见了殿下的面容。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殿下在充州赈灾的差事还未结束,父王也并未传信说要回京,殿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呢?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残存了一丝隐秘的希望,倘若此刻殿下真的回来了,那该有多好呀。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那人长身玉立,依旧站在原地,夕阳柔和的光晕落在那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叫她想起一句话来。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殿下真的回来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中卷起海潮一样的喜悦,一声“殿下”就在嘴边,可与此同时,她的脑子断了弦,忽然想到自己宿醉醒来,仪容不整,她芙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懊恼。
那句呼喊终究掩在唇齿间。
谢娉婷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因为入眠的时候姿态并不雅观,此刻衣裳皱巴巴的,已然没了才换上时的流光溢彩。
这里没有熨斗,也没有新的衣物可以更换,想要穿着一身平平整整的新衣裳出去见殿下是不可能了,此刻能稍作修饰的,也唯有面上妆容。
她黛眉微蹙,到了铜镜前,好在妆容并未花掉,只是唇上些微的疼痛叫她有些茫然,她凑近了些,唇色微红,已失了唇脂的色泽,唇瓣似是破了一块,显得更为嫣红,舌尖触及,火辣辣的疼。
因着没了之前的记忆,她实在想不起这唇上的伤口是怎样来的,只以为是自己醉酒,不小心将唇咬破了。
眼见镜中的人面上没什么不妥,她才放心出了殿门,半只脚才出了门,便听见殿下清冷又隐藏着杀意的声音传到耳畔:
“张家若敢多说半个字,就将他另一条腿也废了。”
暗三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他替那不长眼的张睿默哀了一瞬,咽了咽口水,心中又替小四捏了一把汗。
小四没守好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不说,连送信这样的小事都办岔了,恐怕要被殿下丢回暗卫营回炉重造。
果然,下一刻殿下阴冷的声音就叫人胆寒,“至于小四,若下一次再这样无能,叫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暗三连声应道:“是是是,属下遵命。”
小四这丫头平常嚣张跋扈得很,若不是他护着,暗卫营里这丫头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护不住她了。
周怀禛吩咐完诸多事宜,只觉得心中凝结了一抹郁气。
他不过离开了半月,连张睿这样不入流的纨绔子弟都敢欺负他的呦呦,他派来的人,也是这样无能,连一个姑娘都护不住。
他眉目间的冷清多了几分,剑眉微蹙,想起呦呦给他的信,又是一片心酸。
这样大的事情,她在信中只字未提,到底是不信他能护住她,还是她根本只将他当做了外人,从未想过倚靠他。
周怀禛不欲再往深处想,他转了身,正想去内殿瞧瞧她醒了没有,却正对着殿门,直直地撞上了呦呦的目光。
周怀禛的心跳慢了半拍,他面上冷清,心中却忐忑。
呦呦到底听到了多少?
她知晓自己惩治张睿的手段,会不会觉得自己残忍?
上一次他在按察司审讯犯人,那血肉横飞的场面想必已经吓到了她,他好不容易与她亲近些,今日吩咐暗三解决那个登徒子,却又被撞见了。
他袖笼里的手握紧了,收敛了眉宇间的戾气,阔步朝她走去。
不管如何,张睿那厮他都不会再放过。
面前的姑娘臻首蛾眉,杏眼盈盈,正定定地望着他,软语娇柔,嗓音带着方起身时的沙哑,“殿下……”
周怀禛面上一紧,生怕她下一刻说出他不爱听的话。
却不料,下一刻姑娘用软糯的声音说道:“殿下今日真好看。”
周怀禛的心弦松了松,清冷面上浮出淡淡的红色。
他的呦呦,夸他好看。
谢娉婷眉眼弯弯,瞧着面前殿下俊美的容颜,此刻脑海里再容不下别的念头。
明明诗书中那么多夸赞男子容貌的话,但此刻谢娉婷一句都想不出了,她想到殿下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回京,尚未除去疲乏,便为她的事劳心劳力,心中便只余柔软。
明明张睿那事都过去了许久,再提起时她也能坦然待之,但听到殿下为她撑腰的话语,心中又有一股酸酸的感觉。
就像是儿时被人欺负,父王母妃无理由地护着她一样,明明没有那么委屈,可是她只想哭。
周怀禛的耳尖红了红,他强装镇定,心中忽生的那抹喜悦却将之前的郁气都一扫而空,他瞧着面前的姑娘,眸色微暗,说道:“呦呦今日,也很好看。”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谢娉婷只觉得耳边酥麻,她的心跳快得不像话,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绯红。
这样的距离太过靠近,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糯糯说道:“殿下更好看。”
“好看”这个词让脑子转过圈来的周怀禛脸色有些黑,刚刚他没注意呦呦的话,此刻才想起来,“好看”是形容女子的。
可一想到是他家呦呦夸的,他便将心底那股微微的怪异感去除了,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到她嫣红的唇,耳尖的热度逐渐传到面颊上,好在此时天色已然昏暗,旁人也瞧不清他的脸色。
朝云从皇后娘娘的正殿赶到此处,瞧见的便是两人面色绯红,又隔着一段距离未曾靠近的模样,她心底暗笑原来瞧着冷冰冰的太子殿下遇见喜欢的人,竟是这种模样。
尽管皇后娘娘交代了,叫她们底下人别扰了殿下,可现下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叫他俩去用膳了。
朝云咳了两声,俯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郡主。”
周怀禛面上恢复了沉静的模样,他轻咳一声,说道:“姑姑不必多礼。”
朝云瞧见太子将汝阳郡主挡得严严实实,心底愈发想笑了,她低了头,说道:“娘娘正殿里已经摆了晚膳,请郡主和殿下前去用膳。”
谢娉婷微微一愣,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忙说道:“姑姑,眼下……眼下时候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府,母妃该忧心了,娉婷改日再陪娘娘用膳。”
朝云微微一笑,“郡主不必担心,娘娘已派了人去府上通告,郡主今日就住在宫里了,明日再回府,王妃娘娘也同意了。”
话罢,她又怕面前的小姑娘紧张,安慰道:“今日不过是家宴,只有娘娘,太子殿下和五公主在,郡主寻常待之便可。”
这话一落,谢娉婷更加紧张了,她瞧着朝云姑姑远去,忍不住揪了揪衣角。
倘若她在娘娘面前表现不好可怎么办呀?
今日饮了一盏酒,就昏睡了大半日,恐怕娘娘此刻正觉得她娇气呢。
周怀禛瞧着眼前人愁眉不展的模样,冷清的眉目破天荒含了一丝戏谑的笑,他的呦呦,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他清冷的嗓音中含了一抹奇异的愉悦,“呦呦不必担心,孤喜欢的,母后和五妹都会喜欢。”
谢娉婷将这话在脑海中回旋了两圈,才体会到殿下的意思。
殿下是在告诉她,他喜欢她?!
仿佛是平静的湖面忽然波澜骤起,这样汹涌的喜悦一瞬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有垂下爆红的脸颊,朝着长廊前头走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笑,那人的声音低哑而有磁性,含着淡淡的宠溺,“笨蛋,正殿在孤的左侧。”
谢娉婷僵硬地停下脚步,芙蓉面上已然爆红,她今晚是发热了吗?为什么全身都滚烫滚烫的,连冷冷的夜风都不能让她觉得凉爽几分。
*
太傅府里,徐妙锦方才用过晚膳,她觉得腹胀,便去后花园里散散步,权当消食了。
今晚月色清明,园中草木疏影横斜,风声阵阵,倒也是极为享受的。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的瓦楞忽然响了一声。
徐妙锦柳眉微蹙,也并未搭理这声响,她心中暗道祖父太过节俭,屋舍都是上了年纪的,好久未曾翻修过,若是瓦楞掉下来,砸伤人可就不好了。
这倒提醒她,明日一定要同祖父说说,好歹将屋顶修一修。
正想到此处,徐妙锦忽然瞧见屋顶上有个黑黑的人影,她的心头重重一跳,以为是有歹人进了园子,一声“抓贼”险些脱口而出。
可她眯了眯眼,仔细瞧着那人影,愈发像极了某个人。
很好,夜闯太傅府,当她们太傅府的人是死的吗?
女使清雨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往上看,也认出来这是自家姑娘的前任未婚夫婿。
韩世子除了有时候行为莽撞些,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对她家姑娘是极用心的,但姑娘一时任性,将婚书退了回去,此刻也不知韩世子是个什么想法。
她脑子一转,便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着说道:“小姐,这散步也散了许久了,前日那位许公子送来的礼物您还没看过呢,不如现在回去瞧瞧?”
徐妙锦在脑海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许公子是什么人物。
前几日,她姑妈来府里寻她娘商议商铺的事情,顺便带了表哥许阔来,面上说的好听,说是春闱在即,叫表哥来同弟弟徐良程切磋一番,其实不过是听说她想与韩家退婚,特意上门,变相相亲而已。
许阔的确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可他说话满口之乎者也,凭她这半吊子的古文学识,同这位表哥说话简直是绞尽脑汁,筋疲力尽,表哥来的这两日,她别的没长进,引经据典倒是学了不少。
至于礼物,她碍于姑妈的面子收下了,拿回来却一眼没瞧过,只是回了一份谢礼,必定不会让表哥吃亏就是了。
此时被清雨一说,她倒还真有些好奇表哥送了何物给她,她瞥了一眼藏在屋檐上的某人,心想着索性不去理他,等夜风吹得冷了,这人自然便回家去了,于是便开口说道:“说的也是,咱们回去瞧瞧。”
这两人交谈的声音并不算小,韩偓听到表哥两个字,夜风刮在脸上的冷意都下去了不少,因为他的心更凉。
太傅府的亲戚并不多,老太傅只有一儿一女,便是徐妙锦的父亲和姑母,这表哥,自然也就是那位姑母的儿子。
韩偓对许阔有些印象,燕京之中风流才子不少,这许阔当年与他还是同窗,虽做的一手好文章,可也最是风流,因着那些风流债,连考了几年都没考中进士,就这样的人,徐妙锦也看得上?还收了他的礼?
韩偓只觉得心底传来一股山西陈醋的滋味,搅和的他难以忍受,他面上愤愤,一时忘了自己还在屋顶,一个跨步便翻了下去。
徐妙锦听到瓦片坠地的声音,柳眉蹙了蹙,叹道:“这屋顶是该修修了,明日我要去回了管家,叫他派个人修屋顶。”
清雨应了声是,不敢回头看韩世子摔得四仰八叉的惨样。
不过看世子如此激动,说明是醋了,还是在乎小姐的,她还是看好姑爷的,等小姐消了气,这婚事,说不定还能成。
韩偓泪眼汪汪地瞧着一主一仆远去的背影,牙根都快咬碎了。
枉他匆忙回京,只冲着一颗真心来找她,却原来,人家早就有了新欢,哪里还记得他这个旧爱?
若是输给各方面都比他好的,他尚可理解,可那许阔,论学识比不过他,论身份也比不过他,论人品,他绝对比这个风流才子好一万倍!
徐妙锦这女人竟然看上了许阔,她是脑子进水了吗?
还好方才站的地方不算太高,他掉下来也只是腿上破了层皮,他痛得龇牙咧嘴,将手中的婚书又塞回胸口。
哼,这婚书,他迟早有一天要还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和呦呦的捧吹日常。
太子:呦呦,你真美。
呦呦:不,殿下,你更美。
感谢小仙女“”和小仙女kris赠予的营养液鸭!
祝仙女们假期快乐,最近肺炎感染严重,大家千万要保护好自己鸭(≧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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