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与甄嬛倚梅园偶遇、同归重华宫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紫奥城,合宫上下传诵着棠梨宫莞贵人入宫三月不得侍寝,一朝得见天颜便是这般羡煞旁人。有羡慕嫉妒如丽贵嫔之流,更是在次日给皇后请安时拈些酸话,只差把“狐媚惑主”四字宣之于口。
甄嬛默默坐在刘令娴下首,望着华妃空荡荡的座位,想着她在宓秀宫一面闻着加了料的欢宜香一面咬牙切齿的场景,恍若未闻。
不料朱宜修还未曾出来,玄凌身边的李长便匆匆忙忙赶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棠梨宫莞贵人甄氏,淑德有慧,着晋为莞嫔,钦哉!”
她尚未侍寝便晋封正五品嫔位,着实让在场众人吃惊不少。只是此刻玄凌不在,无需那故作姿态的推脱不受,因此甄嬛规规矩矩地在众人惊讶和眉庄欣喜的目光中跪地三拜九叩,领旨道:“谢皇上恩典。”
“哼,果然是个狐媚胚子!”
李长刚出殿门,甄嬛便听到了丽贵嫔略微压低但依然清晰可辨的冷笑声,其后就是曹琴默看似劝解实则句句挑拨的低语。所谓美貌无脑,说得就是丽贵嫔这种人。在座宫嫔想必十之八九都如此猜想,偏只她一人不防头说出来,得罪人又不得好。不过她这般轻狂,想必也是少不了曹琴默的推波助澜吧。
甄嬛扫了一眼几步之邻的曹容华,她正若有所思般听着丽贵嫔发牢骚,不禁勾起一丝冷笑,借着喝茶之机掩过了。
约等了一刻钟,还不见皇后出来,众人都有些纳闷,又耐心等了良久才见皇后的贴身侍女绘春出来说皇后娘娘早起身子不爽,免了两日请安。悫妃一向与皇后走得近,听了便想进去侍疾看望,却被拦了。
绘春虽只说皇后服了药正在休息,她的头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有了昨夜的事,皇后这“突如其来”的病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甄嬛可还记得,昨夜她与玄凌携手步入重华宫正殿,合宫喧嚣戛然而止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她看着皇后仍旧端庄正坐在凤座上,笑得和善温柔,仿佛真是个难得的贤妻,唯有右手不合时宜地缩在长长的正红色袍袖里——不用看她也知道,皇后的手必定是紧紧攥住,方能勉力支撑这个微笑不崩塌。
毕竟是十指相扣执子之手啊。自从朱柔则入宫起,她朱宜修便不曾走过这样的机会了。
哪怕她亲手杀了朱柔则,哪怕她真得名正言顺坐在玄凌身侧,哪怕她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对玄凌一个又一个娇艳美丽的女人报以笑容,如今……也会有那么一瞬的失态吧。
出了凤仪宫,甄嬛刻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眉庄快步走来笑道:“嬛儿,我有几日没去你的莹心堂了,不置可否叨扰你一杯‘岁寒三友’?”
甄嬛知道眉庄是有事问自己,因也笑道:“姐姐的口味越发刁钻了,我还以为碧螺春就能把姐姐打发了呢。”
说着便携手回到棠梨宫,内务府的旨意也一早下来,合宫太监宫女都恭敬跪安:“奴婢/奴才叩见莞嫔小主、惠嫔小主。”
甄嬛道声“免礼”,一眼扫见其中有些生面孔,槿汐忙上前一一指明禀道:“这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都是内务府按份例补足的,现已安排在各处洒扫。”
甄嬛点点头,心道槿汐的确是个有智谋的,知道这些人不能十分信任,因道:“你安排得不错,只是平日里也着眼挑着,若有好的也可提上来做事。”又回头挽起眉庄的手臂道:“我与惠嫔小主有事相谈,你们不必进来侍奉。”
侍从们便应声下去,连采月采星也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侧间去吃体己茶。
眉庄与甄嬛手拉手进屋,就在炕桌旁坐下——里面已经暖好了火炉,温气怡人,连茶壶也在红泥小炉上烹着,果然是碧螺春。眉庄来不及啜饮,便嗔笑道:“昨日来不及问你,今日在凤仪宫也不好说话,快说说,你怎么悄没声息地就成了莞嫔,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露。”
甄嬛笑着将昨夜与皇上“偶遇”的事说了十之五六,又道:“皇上当时便说要晋封,可我也不曾侍寝,便以为皇上是说笑的,并未留意,岂知今早便有了这道恩旨,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喜未尝失礼。”
眉庄打趣道:“古人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得就是你了。你看今日丽贵嫔气得只差指着你责骂,没得让人看笑话。皇上果然是看重你,这未曾侍寝而晋封的,大周开朝以来怕都是少有的。”
甄嬛却静默片刻,面上反而露出些许忧色:“正是未曾侍寝便晋封,隆宠太盛反而不妙——像丽贵嫔一样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只是不曾明言罢了。”
眉庄略微变色,沉吟片刻方道:“这却也是,明里暗里恐怕都有人蠢蠢欲动了。你宫里新来了这些人,保不齐就有别人的钉子,切切小心。”
“正是这话。”甄嬛略饮口茶,方道,“姐姐与我此刻已算是深受皇恩。依我看,她们暂且不会对我下手,倒是容易在姐姐那里做文章,离间你我二人——姐姐定要小心,除却刘良媛和我宫里的淳常在,对任何人都要小心谨慎,尤其是皇后和华妃。”
眉庄握紧她的手,正色道:“你也是一样。想来最迟后日,皇上便会召你侍寝,你最要紧的便是好生珍重,成为名副其实的莞嫔。”
甄嬛回以温柔的一笑,道:“姐姐同样牢记:戒急用忍。”
眉庄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点头道:“只要你我姐妹同心,一定能在这后宫之中屹立不倒。”
眉庄走后,棠梨宫也开始格外热闹起来。一日之内,李长的徒弟小厦子连着三次到莹心堂传达玄凌的问候和赏赐。从开始不起眼的绫罗绸缎、香囊头面,到昔年朱柔则最爱的那柄蓝田玉箫,再到晚膳时的珍馐玉馔,都一水儿地送进甄嬛的宫室。
她明白,这约摸是由于今日乃大年初一,玄凌必须留宿凤仪宫,方才如此挂念。玄凌再是宠爱她,也不可能接连为她破坏祖宗规矩,她心知肚明,所以并不介意。只要玄凌的心思在她这里,那人在何处都无妨。
倒是晚间,端妃和冯淑仪都悄悄地打发人来送礼物。甄嬛心知这是试探,也小心应对,好生接待了送东西的大宫女,但并不着意回什么厚重的礼,只说将自己亲手绣制的两个香囊送给端、敬二人,聊表寸心。
眼下还为时过早,不便与齐月宾和冯若昭连成一片——她二人也不会放心。不如淡淡地结交着,以后若真有什么困难,这两人也方便帮腔说话。
这夜宫里多数人自然是睡不好的。甄嬛靠在床头,在各色人等好奇、羡慕、妒恨的情绪包围中,一面翻看着《诗经》,一面向自己宣布:嘿,你已经正式踏上这条充满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了。
对于她这样心狠决绝的女人而言,纵然步上那个位置将会走过无数刀光剑影,呼吸着连脂粉都弥漫着血腥的空气,也阻止不了自己对它的向往。或许,这会是她唯一的执着了。
玄凌暂时看来不会爱她,她大概也不会爱上玄凌,但就在这样似真似假的佳偶天成里,她和玄凌或许会成为这天下最相配的人。
次日醒来,槿汐来禀报皇后依旧免了请安。甄嬛便让流朱梳了家常的发髻,又命小连子去请温实初过来。
温实初到来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甄嬛摒开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沐黛。见他急切的神情,想必已听闻了这件事。宫闱之中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区别只在于想说不想说,能说不能说,敢说不敢说。
甄嬛淡淡一笑,开门见山:“温大人想必已经知晓了。今日请温大人来,是因我在这后宫如履薄冰,需要温大人之扶持。”
温实初的神色黯淡着,听出甄嬛有事相求,默然道:“臣不改初衷,定护小主周全,小主吩咐便是。”
甄嬛含笑,温和道:“其一,希望温大人为嬛儿调理身体,让嬛儿早日能有所依仗。其二,也希望温大人能莫忘了照拂眉姐姐。”
甄嬛虽未明言,但温实初亦明白她是想早日诞下皇嗣。且言下之意,也是希望在她之后,眉庄能有好消息。
毕竟事在人为,凭借温实初的医术,这并不算什么难事。可于温实初而言,这又何尝不是锥心之痛,却仍是勉力支撑,回道:“臣必定拼尽全力,让小主心想事成。”
甄嬛浅浅笑道:“有劳实初哥哥。”
流朱送了温实初出门,沐黛方踌躇再三问道:“方才温大人似有犹疑之色,小主真能放心得下?”
甄嬛但笑不语。若说世上还有谁不会害她,一是眉庄,再便是温实初。
她要在这宫中站稳脚跟,没有孩子护身是不成的。而书中甄嬛有孕是在两年之后,太迟了些,让甄嬛面对华妃底气不足。且逢玄凌与朱宜修出宫祈雨,在舒痕胶、欢宜香的双重作用下流产。而如今,她再不会给别人这样的机会。
眉庄也是同样,免于被陷害假孕争宠以致对玄凌死心,她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好姐妹,更是一个能并肩作战的好队友。
与昨日一般,玄凌的赏赐和妃嫔们的礼物不曾稍减,直到黄昏十分才渐渐落定。甄嬛在窗边闲坐,静静看着暮影沉沉里未退的残雪和从倚梅园新移来的玉蕊檀心梅。当时小厦子传了玄凌的话,说是以志初见。
不多时便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
甄嬛循例接旨谢恩,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地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终于……到了这一刻。
甄嬛被崔槿汐扶着踏上车轿,遥望远处起起伏伏的重楼叠宇,微微阖上双眸,任凭一滴清泪落在罗衣,晕开一朵淡淡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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