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甄嬛、眉庄与冯淑仪同日受封。早晨,天色还没有亮,莹心堂里已经一片忙碌。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专为妃嫔册封所乘的翟凤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棠梨宫门前。
甄嬛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玄凌身边的内监李长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依照礼制,甄嬛只梳着端庄的如意高髻,槿汐等人梳奉圣髻。
奉旨为甄嬛梳髻的是宫里积年的老姑姑乔氏,她含笑道:“小主的额发生得真高,奴婢为那么多娘娘、小主梳过头发,就属小主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见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宫中的女子都相信,额发生得越高福气就越大,甄嬛倒是不在乎这个,不过听她说的讨喜,心情也颇为舒畅,便让人拿了赏钱赏她。
不过她知晓今日的主角是敬妃,不能太过惹人注目,遂让槿汐着意检查过所佩衣装首饰是否逾制,方才妆扮起来。待得妆成,甄嬛轻轻侧首,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婕妤呢,小主就嫌头上首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甄嬛斜了她一眼,寒声道:“胡说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这般口没遮拦,是我这里的规矩么?”
今日册封礼上都是皇后的人,流朱此言小了说是失言,大了说就是她甄嬛觊觎贵妃尊位,宫中等级森严,哪能由着她像家里一样随意说话?
流朱忙息了声,吐了吐舌头。乔姑姑笑着打圆场:“姑娘一句玩笑话而已,此间并无让人,小主放心就是。况且待生下了皇子,小主难道还怕没有封贵妃那一日么?宫里头又有谁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小主呢。”
甄嬛扫视左右,方舒然道:“有劳姑姑了。”又向流朱缓声道:“你多学学槿汐的稳重,以后不要说这些放肆逾越的话。”
流朱连忙点头,甄嬛这才安然伸展双臂由她们换上礼服,对镜自照,也有了些端肃华贵的姿态。
甄嬛与眉庄都只是贵嫔以下的妃嫔,只有一道圣旨,而敬妃是三妃之一,需正式祭告太庙,授金册、金印。吉时,甄嬛与眉庄跪于敬妃冯氏身后,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主角只是敬妃,她们二人略作象征即可。礼成,三人三呼“万岁”,复又至昭阳殿参拜帝后。
皇后穿着广袖密襟的紫金百凤礼服正襟危坐于玄凌身边,仪态永远是那样高贵端庄,神色严肃而端穆,朗声说着年年一般的话语:“敬妃冯氏、婕妤甄氏、容华沈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甄嬛三人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只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和暖如春风的凝望她的眼眸,真真好似“满目山河空念远”,看她,又非她。
册封礼结束,甄嬛到底还是累着了些,玄凌也格外担心,让温实初好生为她调养了几日方好。
正是六月间,甄嬛又有着身孕,越发怯热。好在历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至初秋方回銮京都。玄凌虽不怕热,到底体怜甄嬛,遂一声吩咐下去让内务府准备妥当,循例率了后妃亲贵百官,浩浩荡荡的大驾出了京城,驻跸太平行宫。
后宫中除了皇后外,只有华妃、端妃、敬妃、曹容华、甄嬛、眉庄,另有温仪帝姬年幼离不得生母,也一同跟随而来。
说起来曹容华虽在华妃左右,但平日里给玄凌的印象总是安静懂事,再有昔日的丽贵嫔对比着,更显得她招人喜欢。华妃清楚这些,所以多年来一直压着她,否则凭着温仪帝姬这个女儿,曹容华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只是个容华。
华妃此前被丽贵嫔的事跌了面子,又因着玄凌的那道旨意,多日不曾在妃嫔很少露面。甄嬛怀着身孕也懒怠应付她,眉庄也担心甄嬛身子,索性与甄嬛坐在一车上,更没了见华妃的机会。
温实初因为照料甄嬛的胎随行在太医队伍中,日日为甄嬛请平安脉并亲自熬安胎药,甄嬛的吃食也都由他验过了才会食用。毕竟在外面,万事总要格外小心。
因行程之中不便请安,皇后也就传话免了,所以众人格外闲适起来。甄嬛自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未曾见识过外面的风光,成日里在宫闱之中与旁人勾心斗角。乍见了稼轩农桑、陌上轻烟,闻着野花野草的清新,顿觉舒心不少,连害喜的症状都减轻不少。
除了曹容华偶尔会似真似假地来慰问,顺便送些转手就会被扔掉的小物件,甄嬛还算是平平静静地到了行宫。
太平行宫依着歌鹿山山势而建,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景致取南北最佳的胜景融于一园,风致大异于紫奥城中。
玄凌是最会享受的,选了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作寝殿,又指了最近的宜芙馆给甄嬛,开门便有大片荷花婷婷玉立,凉风穿过荷叶自湖上来,惬意宜人。眉庄则为就近照顾她选了玉润堂,那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也是乘凉的好去处。
宜芙馆正殿放置了数十盆茉莉、素馨、玉兰等南花,蕊白可爱,每间房中又放有一座风轮,风轮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黄规全一早候在殿内,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怀有身孕,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鲜香花,又放风轮纳凉取香。别的小主娘娘那里全没有,小主如今这恩宠可是宫里头一份儿的呢!”
玄凌别的事情上倒还有限,唯独在女人身上最能费心思,当然,好心思坏心思暂且不论。不过黄规全毕竟是华妃的人,他送来的鲜花还是让温实初看过才好。遂先命宫人停下,方冲黄规全含笑道:“这法子果真妙不可言,皇上真真是费心了。”
黄规全道:“这也罢了,一到了三伏日子,在殿里放上冰窖里起出的冰块,那才叫一个舒服透心。皇上一早吩咐了咱内务府,只要小主一觉热马上就用冰,奴才们哪敢不用心。”
甄嬛看看他,忍着恶心道:“这会子还不热,无妨。劳黄公公回去转告皇上,等下我过去谢恩。”
黄规全忙奉承道:“为小主做事是奴才的福气,怎敢说劳累。不过皇上说过一会儿要去与清河王射猎,怕是不得闲了,小主可以歇歇再慢慢过去。”
甄嬛微笑着颔首,命沐黛递过去一个荷包,黄规全假意推却了两句,便喜滋滋地打千儿躬着身子退下去了。
流朱看着他的身影白了一眼,道:“小主,可要奴婢去请温太医过来看看这些鲜花有无问题?”
甄嬛略略赞许,流朱也算是多了些心眼,因道:“你这些日子没白跟槿汐学。不过这会子各位娘娘小主都刚刚进自己的住处,来往人杂裹乱,你先命人将花盆收到偏殿,黄昏后再请温太医过来,那时安胎药怕也好了。”
好生歇息了一会儿,甄嬛才重新整妆匀面,扶了槿汐和沐黛的手慢慢往水绿南薰殿走。刚行至古柏道中,忽闻得头顶有利器刺破长空的声响,甄嬛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一支羽箭贯穿两只海东青,掼在树上。
甄嬛忽然想起黄规全曾说玄凌与清河王射猎的话,便问那过来捡海东青的内侍:“可是皇上在里面呢?”
内侍忙行礼问安,恭谨答道:“回婕妤小主的话,是清河王来了,与皇上在射猎呢。”
甄嬛记得这里面还有曹容华的一桩公案,却不知没了杏花微雨,没了浣碧,她是否还在这里,遂又问道:“还有别人在吗?”
“曹容华随侍圣驾。”
甄嬛面色略略一滞,想这该来的还是要来,遂点了点头道:“快捧了海东青去罢。禀报皇上,说我即刻就到。”
他诺诺而去。半晌,约摸玄清已经走了,甄嬛方才入殿。玄凌此刻正与曹容华对坐品茗,见她来了,方轻笑道:“嬛嬛快坐下。你身子重,别累着了。”
小厦子一早移了雕花软椅过来,甄嬛依礼拜过,曹容华也起身微施一礼,方坐下微笑道:“皇上好兴致呢。方才走在道上,忽然一支羽箭穿着两只海东青射在旁边,吓了一跳。”她假意四周一望,打趣道:“听闻方才那箭是王爷射的,怎的转眼就不见了?定是王爷听闻臣妾要进来兴师问罪,所以躲开了。”
玄凌本有些担心,见她好生生的,才朗声笑道:“你听听,还要兴师问罪,真乃‘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甄嬛遂赌了气一般起身,道:“臣妾是女子,肚子里的小人,皇上觉得难养,那就不要养了,臣妾告退了。”
玄凌连忙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口中道:“朕怎么舍得呢?只能借六弟送来的茶来向你赔不是了。”
甄嬛却是拦了,笑道:“虽是王爷心意,但臣妾怀有身孕,不宜饮茶,皇上能有此心臣妾已经很是欢喜呢。”
这说的却是宜芙馆的安排,玄凌心知,只不说破。曹容华听二人戏言,只静静微笑不语,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皇上也敷衍了些。王爷射的海东青吓着了婕妤,皇上又拿王爷送的茶来赔罪。可怜朝中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对他倾心不已,偏偏婕妤要来兴师问罪呢。”顿了顿,曹容华又望向甄嬛,似笑非笑道:“想必婕妤在闺中也听过咱们六王的盛名吧?”
这句话问得其实有些尴尬,拐弯拐得也有点大,甄嬛略感无奈,轻摇团扇,启齿灿然笑道:“说来也巧,臣妾还不曾见过六王呢。不过自古以来名不副实者甚多,曹姐姐怎么也信这个?不怕皇上和姐姐笑话,家兄甄珩在京中曾被传成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直到与人在客栈打了一架,旁人才看清真相呢。为这,臣妾与两个妹妹笑了好久,再不信这些传言了。”
玄凌与甄嬛关于生情之事早有谈论,此刻只觉曹容华似乎问得放肆了些,淡淡地皱了眉,转瞬复又笑道:“一时要兴师问罪,一时又说名不副实,朕为六弟哀之!”
曹容华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但从她衣袖下微微蜷起的手可以看出,玄凌的神色并没有逃离她的眼睛。甄嬛趁机反问:“曹姐姐年长我几岁,与六王年纪相仿,又是见过六王仪容的,不知在姐姐眼里六王是否名副其实呢?”
这话问得也算刁钻了,只是甄嬛神情纯真,仿佛真得只是在说笑一般,玄凌并未介意——他只是略微介意曹容华的回答。这无关感情,只是自尊心作祟,隆庆一朝先帝最重视的唯有玄清,玄凌怎能不羡慕嫉妒恨呢?
先帝他是管不了,但后宫妃嫔总还是想掌控的,遂略带了探究的意味看向曹容华。
曹容华取盏饮了一口茶,方用团扇半掩了面道:“六王虽与我年纪相仿,但臣妾都有了孩子了,看六王连个王妃也没有,总像个半大孩子一般,与那些闺中小姐的看法自然不同了。”
曹容华的说法避重就轻,显然并不能让玄凌满意,不过很快以温仪帝姬为借口起身告辞,未再停留。玄凌略低了低声音嘱咐两句太医的事,暂且罢了。
提起温仪帝姬,甄嬛突然想起很快就是木薯粉风波了。想这曹容华着实碍事,看来需要想办法借机将她料理了,华妃少了这个智囊,自己就会把把柄送上门来。
至于玄清……只能暂且能避则避了。但求他可以长点儿心,别再对她生出什么别样心思。管他清河王多么风流倜傥重情重义,她可是对这种觊觎兄长妻子的人没有半点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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