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四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玄凌正式下旨,皇次子赐名予泽,莞贵嫔诞子有功,晋从二品昭仪,并改昭信宫为未央宫,赐其居正殿柔仪殿,二月初二册封。
到了二月里,天也渐渐长了。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清冷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五六的月色,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不到两年,她已经走到了原来甄嬛磕磕绊绊四年还未能得到的位置。甄嬛凝视着手中的金册金宝,聆听着李长尖细拔高的宣旨声,承受着皙华夫人锐利逼人的目光和皇后那隐含杀意的微笑,庄严肃穆地叩首下拜,从容温婉。
“昭仪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纵然执掌后宫多年,甄嬛还是从皇后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森寒,但仍恍若未觉般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大礼既成,皇后一扬脸,命绘春扶她在敬妃下首坐了,方道:“你照顾皇次子辛苦,快些坐下吧。皇上日前还说,敬妃协理六宫不久,待你出月后也可从旁协助一二。”
此刻皙华夫人不说,三妃之中端妃资历最久,悫妃更育有皇长子,皇后之言明显是要激起众人不满。加之皇上为她改建宫室、大兴土木,已令本来欢喜她生下皇子的太后有些微不悦,只怕……
“谢皇后娘娘体恤。”甄嬛一一扫过不忿的悫妃和皙华夫人,目光在触及端妃坦然的神情后略略安慰,含笑道:“只是臣妾资历尚浅,寻常宫务处置起来都力有不逮,何能担此重任?倒是端妃和悫妃两位姐姐入宫多年,熟知六宫琐事,或可为皇后娘娘分忧。”
一言既出,众人不免惊讶——甄嬛这分明是推辞了几乎可以协理六宫的权力。皇后淡淡瞥了一眼,便听皙华夫人冷哼一声道:“甄昭仪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不过话说回来,协理六宫的事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的。若是无能之辈,纵然皇上皇后寻了再多的人帮忙,也终究要贻笑大方。”
皙华夫人一句话,可是连着数落了敬妃和甄嬛两人,甄嬛一眼看见敬妃脸色一白,忙起身告罪:“臣妾才能不足,让皇后娘娘费心了。臣妾日后定当向皇后多加学习,不让皇后忧心。”
皇后命她安然坐下,又道:“敬妃你一向是稳妥的人,皇上与本宫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帮帮你的忙罢了。端妃一直病着,悫妃还有皇长子要照看,都是不得空的。”
听闻皇后提及“皇长子”三字,悫妃连忙抬头看了一眼皇后,似乎欲言又止。甄嬛猜想,或许是为母者的敏感吧,皇后此刻怕已经生了抚育皇长子之心,悫妃疼爱儿子,自然不肯让步。若是能加以利用,倒是搬倒皇后的一步好棋。
悫妃脑子不够用,她的优点也正在于脑子不够用。
“皇后娘娘总是这般体谅妹妹们,臣妾真真敬服。”甄嬛温柔一笑解围,举起手中细瓷茶盏,“其实有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敬妃姐姐也无需过于劳神费力——皇后娘娘才是真正劳心劳力的呢。只可惜臣妾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敬谢皇后娘娘照拂。”
众人闻之,亦举茶同贺道:“敬谢皇后娘娘照拂。”
皇后勾唇一笑,浅啜茶水,此事算是揭过。
回去时眉庄惯例与她同路。她也有了快九个月的身孕,只等生下孩子就会加封贵嫔,又因着太后的恩典,老早就搬到了玄凌一早准备好的衍庆宫存菊殿,就在未央宫旁边,也好与甄嬛互相照应。
“皇后今日分明别有用心。”眉庄轻声道,“一箭三雕,难怪浸淫后宫这么多年。”
甄嬛知道眉庄此言皆因她从太平行宫回来养胎这几个月,吃穿用度,甚至是衍庆宫的布置,都无一不有皇后的手笔。皙华夫人纵然再不喜欢,却不曾真得动心去谋害皇嗣,可皇后不同。
安陵容和管文鸳不就因着皇后的“垂怜”、终生不曾生育么?
“你也看见悫妃的模样了吧?”甄嬛淡淡道,不禁冷笑,“想来皇后对皇长子的心思,她这个做母亲的未必猜不到呢。皙华夫人还没倒台,她就这般忍不住,看来你我的孩子果然让她烦心得很。”
眉庄点点头,轻轻抚摩隆起的腹部,渐渐升起一丝母性本能的强硬:“悫妃也是做母亲的,怎会舍得?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她轻易算计了我的孩子。现在这种时候,除了你,我再不能信任任何人。”她顿了顿,又道:“包括皇上。”
甄嬛了然默默,眉庄知道玄凌信不过,那还不算太傻,因低声道:“我私下问过温太医,他说予泽会有一位弟弟一起长大。到那时,你我就是再不愿意,也要直面皇后……你可准备好了?”
眉庄秀眉一挑,和静地握住她的手,微微颔首。
因着玄凌恩旨甄云氏与安陵容入宫探视,眉庄拒绝了去未央宫小坐的邀请,甄嬛也不勉强。
柔仪殿里,流朱沐黛一早准备好了精致茶点和各色赏赐,甄嬛稍将就着用了些午膳,过了晌午,方听见外头流朱欢喜的声音:“老夫人和少夫人来了。”
甄嬛刚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来,这于礼不合。”只好复又端正坐下。于是三四个宫女内监争着打起帘笼,口中说着“主子大喜。”流朱扶着甄云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个怀抱襁褓、温文娴静的年轻女子,正是安陵容。
两人行过君臣之礼,甄嬛方敢起身,命流朱沐黛将人搀起,含笑道:“母亲和嫂嫂一路辛苦了,快坐下。”又见那婴儿白嫩可爱,比予泽还大些,因问道:“这是宁远?我还不曾见过他呢,眼角眉梢倒能看出哥哥的模样。”
安陵容点头笑道:“正是呢。母亲说娘娘还未曾见过宁远,便让我带来给娘娘看看。说来宁远的名字还是娘娘取的呢。”
甄云氏目光中仍是满满的溺爱与纵容,命安陵容将孩子抱与甄嬛,方笑道:“宁远想也是与娘娘有缘,竟也不怕人呢。”
甄嬛顺势哄了一会儿,便让沐黛将送予孩子的长生玉牌取来亲自戴上,笑道:“这玉牌原是前些日子皇上赐我的一块羊脂玉雕成的,我请宝华殿的法师颂了经文,愿它能福佑宁远平安顺遂。”
甄云氏与安陵容忙躬身谢过,甄嬛免过,问了几句甄远道和玉姚玉娆现状,又道:“说起来浣碧也十六了。她毕竟服侍我一场,不知母亲想如何安置她?”
听见“浣碧”的名字,甄云氏脸色一滞,片刻方淡淡道:“娘娘无需挂怀。老爷念她服侍娘娘有功,收了她为义女,日前与薛家旁支的一个青年武将定了亲,待战事一了就迎娶。”
浣碧有义女之名,想来也是门当户对的,而甄云氏虽不能十分释怀,到底也不会为难一个即将出嫁的私生女。浣碧嫁的虽是旁支,却也是薛家族人,对甄家也有好处。
甄嬛因笑道:“成亲六礼中有问名一节,浣碧总要改了名字才像我甄家的女儿。”说着也不待甄云氏回应,兀自沉吟:“我家排行从玉从女,浣碧算是二小姐,不如就取名玉姗,姗姗来迟,后者有福。母亲觉得如何?”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里,甄云氏还能如何,忙着谢道:“娘娘疼惜浣……疼惜玉姗,便是她的福气了,臣妇代她谢娘娘恩典。”
虽是亲眷,终究有碍于宫规不能久留。甄嬛与甄云氏和安陵容畅聊片刻,稍用果点,便亲自送了两人至垂花门外。沐黛将赏赐递与侍女,甄嬛莞尔一笑,轻声道:“让侍女小心些,那糕点是本宫亲自做与父亲的。”
甄云氏心领神会,觑着周围的宫女内监,小声道:“娘娘之心,臣妇务必转达。”
甄嬛方稍稍放心。
纵然知晓后事,初春的时疫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宫中蔓延开来。甄嬛一方面盯紧了予泽那里,平日除槿汐和流朱沐黛外,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应物事也都日日让温实初的徒弟卫临好生检查过方能使用。毕竟皇后通晓医理,她难免放心不下。
太后与皇后、诸妃的焚香祷告并没有获得上天的怜悯,太医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时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渐渐瘦下去。
这一次没了江家兄弟,温实初顺利研制出了治疗时疫的方子,寻了恰到好处的时机由甄嬛举荐献给玄凌。玄凌命李长确认过疗效,便任温实初主管时疫治疗之事,他也果然不负众望,仅月余便已颇有成效,遂被破格提为太医院副使,只在提点章弥之下。
时疫将将消弭,存菊殿又传来喜讯:三月初三,眉庄足月诞下皇三子予沐,加封惠贵嫔。
甄嬛得到消息踏进存菊殿时,太后与玄凌俱在,都是满面欢欣难掩。乳母抱着襁褓在一旁,小小的予沐白白嫩嫩,眉眼未开,较予泽略瘦一分,但十分康健活泼,玉雪可爱。
甄嬛先依礼拜过,方命流朱送上礼物,看着眉庄温柔笑道:“惠贵嫔大喜,必是得了太后和皇上许多好东西,我没什么可锦上添花。这件羊脂玉弥勒佛是入宫时母亲置办的,不算名贵,意头却好,希望能福佑三殿下聪慧喜乐。”
玄凌哑然失笑,指着甄嬛向太后道:“论起对惠贵嫔之心,莫若甄昭仪。她的东西若还不好,还有什么好的?这话说来,朕倒觉得有些酸味儿,是嫉妒母后赏给予沐的长命锁了。”
太后淡淡地扫了一眼甄嬛,见她只是纯明如常,嗔笑道:“皇上说这话,倒像是臣妾吃小孩子的醋了。怪道在太平行宫时,皇上总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有了眉姐姐和三殿下,怕更是不想养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眉庄更是连连说:“快别说了,越发显得可怜。昭仪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子气。”
一时玩笑过,太后因着病气重,怕过了给产后虚弱的眉庄和予沐,稍坐一会儿便回了颐宁宫。送走了太后,甄嬛方上前坐在眉庄榻边,假意环视四周,奇道:“今日是眉姐姐和三殿下的好日子,怎不见皇后娘娘?”
她当然不是刚刚发现,不过是顾忌太后在不便开口。玄凌闻之略皱皱眉,眼中微有不悦之色,下首的敬妃忙接道:“皇后娘娘今日头风发作,是以未曾前来。”
甄嬛恍然般点点头,善解人意地冲玄凌和静微笑:“定是眉姐姐的好事传来,皇后娘娘欢喜得不得了,才牵动了旧疾。臣妾听闻头风最不能大喜大悲、情绪波动过大了。”
玄凌随而一笑,这才放过了,道:“皇后一直身子不好,敬妃一个人也的确辛苦,以后嬛嬛和眉儿也要多为皇后分忧解难。”
三人连忙点头称是。
玄凌又道:“西南战事已经平定,都是予泽和予沐带来的好运气。等予沐满月,朕有意加封后妃之母——嬛嬛,眉儿,再加上皙华夫人,你们父兄于战事有功,朕都要一并嘉奖。”
甄嬛等又连连谢恩。今次眉庄之父负责大军物资转运,甄珩战场杀敌,皆有功在身。而皙华夫人父兄更不必说,功勋卓著。眉庄纵使不愿,也无可置疑、不能质疑。
甄嬛在背后向眉庄摇摇头,悄悄在她掌心写下“鸟尽弓藏”四字。
玄凌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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