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添了两位小皇子,玄凌成日家春风满面,没多久,恬贵人在某个给皇后请安的早晨显露了孕事,给乾元十四年的后宫增添了一桩新的喜事,被封为良娣。
后宫喜事连连,前朝也一派祥和之气,西南战事节节胜利,赫赫大军已经派遣使臣求和。消息传来,宫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皆道慕容家之功,去巴结皙华夫人的人都要踏破了宓秀宫的门槛。
背后玄凌与甄嬛提及此事,连日的喜色总是有些寡淡,但仍不住口地称赞:“朕庆幸采纳了嬛嬛的建议,若是复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倒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光景了。”
玄凌不肯多言,甄嬛也不多问,安分地在一旁斟茶侍奉,温文一笑:“壶中日月长。不过皇上以茶代酒,既不伤身,又可静待来日岁月静好。”
毕竟来日方长。
如此便是予泽的百日、予沐的满月渐渐过去,四月里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众妃嫔去皇后宫里请安过后,边陪着皇后在廊庑下赏花,软语娇俏,莺莺沥沥说得极是欢快。
凤仪宫庭院之中多种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尤其是那牡丹,开得团团簇簇,如锦似绣,多是“姚黄”、“魏紫”、“二乔”之类的名品。
牡丹是花中之王,皇后的住处,自然也是牡丹开得最好。可甄嬛眼中看去,总觉得孤高不胜寒,与皇后本人一般,不过空有外表的华丽雍容罢了。
皙华夫人复起,甄嬛眉庄生子晋封,杜良娣有孕,四人自然风头大盛,非旁人可及。但就现在而言,其中尤以杜良娣最为矜贵,毕竟谁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后母凭子贵,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在众人面前乐得显示她的贤良大度,独赐了杜良娣在廊中坐下,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笑吟吟道:“你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正是不安稳的时候,要格外地小心才好。”
杜良娣谢过了,便坐着与众人一同赏花。甄嬛冷眼看着,虽不知道没了安陵容会有谁顶上,但皇后本身也擅长医理调香,杜良娣现在胎儿的时日比书中还短,恐怕是不容易留下了。
甄嬛与眉庄远远地站着,在众人之后假装欣赏一株开得极盛的玉板白。她是知道事由,可一来她不希望坐视杜良娣生下皇子与予泽相争,二来皇后也不会让她抓住把柄,既然无法保全所有人,也就只能保全自己了。
正与眉庄闲聊着予泽予沐的事,忽然听与杜良娣站得近的方顺仪娇声笑道:“良娣身上这香气倒是好闻,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呢。”
尽管有五六步远,甄嬛也能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化妆品果然也是古今中外女子攀比的东西之一,但见杜良娣掩饰不住面上自得骄矜之色,道:“顺仪的鼻子真灵,这是皇上月前赏赐给我的,太医说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让胭脂坊为我调制了新的,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别致,叫做‘媚花奴’,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我很是喜欢呢。”
那“媚花奴”称不上顶顶名贵,似甄嬛和眉庄这样的品级是看不上的,不过对杜氏一个从五品良娣来说足以向旁人炫耀了。所幸方顺仪性子直爽,只是呵呵笑道:“这样说来果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皇上对杜良娣真是体贴。”
杜良娣道:“顺仪若是喜欢,我便赠顺仪一些吧。”
方顺仪还未应声,倒是刘德仪一面执了她的手一面淡淡笑道:“皇上独给了妹妹的东西,自然是皇上的心意,顺仪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况且宫中等级森严,顺仪若是用了不合位份的东西,确乎不大妥当。”
刘德仪这句话细听来其实十分辛辣,无疑是在提醒杜良娣位份尊卑。尽管怀有皇嗣,从五品和从四品之间的尊卑差别也不容僭越。方顺仪却只当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莞尔道:“还是刘姐姐心细呢。良娣不必这般客气,上次皇上赏我的雪颜膏还没用完呢。”
雪颜膏乃是取天山雪莲入料,各色名贵鲜花研粉,炮制过程中的炭火都是上贡的沉香木,与此相比,媚花奴实在不值一提。方顺仪说者无心,倒是杜良娣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随手丢了一个金橘给侍女去剥,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随意送了,顺仪如此客气,我也就不勉强顺仪收下了。”
刘德仪斜了一眼不做声,方顺仪看她面色也觉出些不对,遂一笑而过,身边的欣贵嫔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娣你就好好收着吧,最好拿个香案供起来,涂在了脸上风吹日晒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晒化了。”说着全不顾杜良娣气得发怔,扯了方顺仪和刘德仪就走,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谁没有怀过孩子,本宫就瞧不得她那轻狂样儿。”
皇后看见欣贵嫔嘟囔,问道:“欣贵嫔在说什么呢?”
甄嬛连忙拉了眉庄走近两步,一指方顺仪掩嘴笑道:“娘娘还不知道方顺仪么?臣妾听闻欣姐姐宫里新来了百越厨子,定是被方顺仪惦记上了。”
欣贵嫔听了也顺坡下驴,笑道:“昭仪说得一点不差。方顺仪吵着要去我宫里用午膳,我就和她开个玩笑。”
方顺仪人小没成算,但是胜在一向听甄嬛的话,此刻也顺势道:“皇后娘娘要为臣妾做主:两位姐姐欺负臣妾呢。”
皇后被她的娇嗔逗得忍俊不禁,须臾方道:“前两天皇上还说方顺仪过年以后一天是一个样子,不是长高了就是长胖了,衣服隔了几天就要另做。如今一见,果然是心思全然用在吃上了。”
方顺仪见皇后也不帮着她,只好红着脸低头不语。甄嬛看着皇后若有所思的模样心头一凉,书中的淳儿是死在皙华夫人手上,可那时她承宠晚,位份不过是良媛,如今她已是顺仪,又与甄嬛和眉庄这两个有子嫔妃交好,只怕会让皇后忌惮。
旁边眉庄似乎看出了甄嬛的担忧,悄悄拉拉她的衣摆,还没等开口,便听旁边悫妃走近皇后两步,轻轻笑道:“日头好的很,不若请皇后把松子也抱出来晒晒太阳吧。”
甄嬛一扬眉,见皇后微笑道:“悫妃你倒是喜欢松子那只猫,来了成日要抱着。甄昭仪向来是不敢抱一抱的。”说着便抬手,欲命身边的宫女绘春把松子抱出来。
甄嬛瞧一眼悫妃神色似有异样,忽然心念一动上前劝道:“臣妾胆小,让娘娘见笑了,站远些也无妨。不过猫儿春天发性烦躁,松子又是高大肥壮的狸猫,臣妾还好,只怕一个不小心伤到杜良娣……”
甄嬛的话自然是极诚恳的,句句在理,悫妃刚说一句“松子是被□□过的”便被皇后拦住,她看着甄嬛稍顷,折了一朵粉红牡丹花笑道:“罢了,是甄昭仪有心了。悫妃若是喜欢,午膳就留在凤仪宫用吧,也好抱抱松子。”
悫妃只得作罢。毕竟甄嬛话已经说在这里,若皇后和悫妃还是执意如此,那么真伤到了杜良娣就不是意外能够搪塞过去的了,玄凌可一向是多疑的人。
皙华夫人本在看着那些芍药正有趣,听得这边说话,朝甄嬛轻轻一哼道:“甄昭仪还真是体贴低位的嫔妃呢,看你对杜良娣龙胎的关心,连皇后也不遑多让。”她一笑,斜斜横一眼皇后道:“皇后娘娘一向是最端庄稳重的,今日是怎么了?”说着掩口吃吃而笑。
皙华夫人在皇后面前这样放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庭院中只闻得她爽利得意的笑声落在花朵树叶上飒飒地响。甄嬛虽然与皇后早已是表面和气,也不容皙华夫人这样挑拨,否则传到玄凌耳朵里也不好听,倒像是她僭越了一般。
皇后轻嗅手中牡丹,笑吟吟道:“甄昭仪有心提醒本宫,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说起对杜良娣的关心,宫中的高位妃嫔都是一样的,何须分了彼此?”她又微笑向皙华夫人道:“四月十二是甄昭仪的生辰,皇上说了要让她帮着端妃、敬妃协理六宫事宜,到时候妹妹也可安心侍奉圣驾,这是妹妹的福气。本宫更是个有福的,可以乐得清闲。”
话音刚落,众人连忙屈膝,连声赞皇后福泽深厚。
皙华夫人也不接话,只冷冷一笑,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红牡丹道:“这牡丹花开得倒好,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不若芍药,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皙华夫人此语一出,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说什么。此时她头上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嫣红芍药压鬓,愈发衬得她容色艳丽,娇波流盼。
众人皆知,粉红为妾所用,正红、嫣红为正室所用,此刻皙华夫人用红花,皇后手中却是粉色花朵,尊卑颠倒,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
可说实在的,宠妾灭妻不也是玄凌的专长么?甄嬛在心底默默冷笑,过后又恍然发觉,除了朱柔则,玄凌把谁当过妻子?
皇后执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显然想起了这得来不易的后位和由妾至妻的艰辛,大是为难,皙华夫人却甚是自得。甄嬛看场面的确尴尬,想来想去还是便宜了皇后,淡淡道:“臣妾幼时曾学过刘禹锡的一首诗,现在想在念来正是合时,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献丑了。”
皇后正尴尬,见她解围,随口道:“你念吧。”
甄嬛倾身一拜,曼声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未念完,皇后已经释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别在衣襟上,舒然道:“好个唯有牡丹真国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药花再红终究妖艳无格,不及牡丹国色天香。”见皙华夫人脸上隐有怒气,遂笑道:“今日本是赏花,皙华夫人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兴致啊。”
皙华夫人强忍怒气,施了一礼转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那珍珠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浑圆一致,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十分名贵。
她犹不觉得,身后宫女颂芝“哎呀”一声方才知觉了转过身来,正巧踏到起来为她让路的杜良娣的裙裾,杜良娣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
甄嬛眼疾手快,在珍珠散开之时就将最近的敬妃拉到一旁,其他嫔妃自顾自避让,待眉庄反应过来一迭声喊“还不快去扶”已经来不及了,四下无人,杜良娣的肚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快自裙摆渗出一大摊殷红的血,刺眼夺目。
珍珠散落满地,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才好。此刻杜良娣又摔成这个样子,皇后和敬妃惊惶不安,忙忙地让内监扶她起来,又有人跑了出去请太医。
甄嬛悄悄冲槿汐耳语两句,槿汐会意,趁着人多杂乱偷偷退了出去。
杜良娣被暂时挪去了凤仪宫偏殿,皇后生了大气,一边安顿着脸色惨白昏死过去的杜良娣,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不一时,太医院提点章弥进来请脉。周围寂静无声,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娣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
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甄嬛举目望去,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在这宫里显得格外不真实,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
良久,耳边传来章弥老迈苍凉的喟叹:“皇后娘娘息怒,良娣小主怀胎日短,如今气血两虚,肾精不足,脉象沉滑,纵老臣拼尽一身医术,皇嗣已然是保不住了。”
皇后面色一沉,敬妃也连连哀叹,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四下静默须臾,眉庄环视左右,沉稳地上前进道:“杜良娣情况不好,怕是不方便继续在凤仪宫惊扰娘娘,臣妾等在此亦是裹乱。以臣妾所见,不如将杜良娣送回云安堂静养,再遣一贯侍奉龙胎的太医诊治。”
皇后尚未首肯,殿外忽传皇上驾到,随即便见玄凌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众妃忙起身见驾。玄凌拂手命她们起来,先望向甄嬛,确认她一切安好,这才看向榻上的还未清醒的杜良娣,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所到之处嫔妃莫不低头噤声。皇后只好上前,简明扼要道:“是皙华夫人的珍珠链子被花枝勾断了,珠子四散开来,杜良娣恰恰踩中滑倒了,其余姐妹们也略有轻伤。”她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皙华夫人,出言似轻描淡写:“不过皙华夫人应该是无心之失,珍珠链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轩一轩眉毛,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珍珠链子?去打发了做链子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再有断的,连脖子一起砍了。”
皙华夫人并不觉得什么,甄嬛暗自摇头,蓦然侧首见槿汐轻步进来向她颔首,心中遂有了计较。
眼下不是收拾皙华夫人最好的时候,玄凌也并未多言,只是晋封杜良娣为恬嫔并赏赐了一些贵重补品以示安慰。待恬嫔醒来知道这些安排,或许会失控到发疯吧。
一场喜事成了空,玄凌自然心疼。
不过甄嬛是正合心意了。她将目光望向眼神闪烁的悫妃,凤眸微眯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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