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封眉庄等人的日子,最终还是定在了二月十二。太后得知甄嬛促成眉庄晋封惠妃的事,倒是在某次请安过后着重夸奖了她,说她贤德大度,不恃宠生娇。她老人家眼中,总是看重眉庄的端庄大气更多些。
甄嬛到底还是担心皇后会在册封礼上做文章,便向玄凌举荐由端睦夫人和敬妃帮忙皇后操办。有这两人在,皇后要动些手脚也不容易,所以还算是顺顺利利地举行完毕。
而册封礼过后没几日,二月十六,甄嬛又足月生下了皇四女聆欢帝姬绾绾,其用意不言而喻。面对惊喜的玄凌,她仍是用“长发绾君心”一句搪塞,但自此后,玄凌心中再无帝姬可与甄嬛之女相较。
而前朝,得了甄嬛的消息,甄远道向玄凌揭发管路贪赃枉法、在汝南王一役中首鼠两端之事——说来可笑,管路来日诬陷甄家,却原来首鼠两端之人正是他管家。
管氏一族的败落随着夏末秋初第一场大雨的到来渐趋倾盆之势。玄凌本念在祺贵人之死有意提拔管家,不想管家这般糟蹋。如今的管家不过是功臣之中次一等的人家,玄凌也没留情,几日里抄家、流放、落狱,男子一律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管路、管溪听到消息后在狱中相继绝望自裁,连着追封为祺嫔的管氏都受牵连被移出了妃陵。
而这,已是玉姚嫁入洛家数月之后的事了。洛家人口简单,洛临风便是下一任家主,如今玉姚上有婆母管家,不过是随着学一些琐碎事务,她性情和顺,深得翁姑和夫君喜爱。
管家之事传来的时候,甄嬛正在仪元殿西室为玄凌研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紫奥城积郁数日的闷热,也让甄嬛窒闷的心畅快了一些。玄凌若无其事地用朱笔批阅奏章,时而皱眉沉思片刻,安静得不像话。
过了不知多久,玄凌摇了摇手中甄远道的奏章冲甄嬛无奈道:“你父亲执意上疏乞骸骨,请求朕准他含饴弄孙,你怎么看?”
甄嬛略略一顿,再抬头已是微含了泪道:“前日嫂嫂入宫探视,说此前平乱时父亲过于劳累伤神牵动了旧疾,日前还奉旨调查管家之事……”说着,甄嬛便盈盈拜倒,带了三分祈求道:“还请皇上怜惜臣妾父亲年老多病,准许父亲告老。”
玄凌深深地凝视着她,许久才叹息着倾身扶起,叹息道:“朕本有意借重你父亲,不料他身体如此不济。只是你从一品夫人之身份,父亲无官职亦是不妥,朕便封你父亲为忠耿伯,领太傅虚职。待日后立储君,你父亲若是好些了,便教储君读书吧。”
太傅在大周确实是虚衔,但错不过是储君之师,待日后太子登基便是帝师,可远离政治中心,又得享尊荣安逸,乃喜事一桩,甄嬛因破涕为笑道:“皇上隆恩,臣妾代父亲谢过。”
玄凌拭去她的泪,朗朗笑道:“女婿为岳父做事,算什么恩典呢?有你在朕身边,朕愿意成全你父亲归农之心。”
听到这话甄嬛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小感动的,当然鉴于玄凌的人品有些话还是听听就好了。她可是时刻记着,在成为皇后之前,玄凌的岳父有且仅有一位,那就是皇后的父亲、太后的兄长承恩公。
从仪元殿回到宫中,甄嬛十分困倦竟已维持不住一贯的笑容,槿汐见她气色不同往日,大跨两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走进内殿,斜倚在贵妃榻上,早有伶俐的小宫女上前来捏肩捶腿伺候着,转眼流朱也笑着端上茶来,道:“娘娘去仪元殿奴婢还以为今儿不回来了呢。雨后天寒,虽是来回有车辇也是辛苦了,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开晾着的,现在喝着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尝一尝吧。”
甄嬛缓缓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得喉咙到心肺都滋润甘甜了,也不看流朱一眼只慵懒道:“今日是十五,向例皇上是要在皇后宫里的,不许混说。”
流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嘴里嘟囔着“知道了”,槿汐笑说:“小主走时说没胃口,这会子定要用些合脾胃的吃食才不伤身子,流朱姑娘去小厨房看着拿些来吧。”
流朱遂应声而去,甄嬛挥手屏退了宫人,只留下槿汐一个,方道:“有何事,说吧,没有旁人了。”
槿汐接替了小宫女的位置为甄嬛捶着,轻声细语:“今日凤仪宫那位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皇后的意思是选秀推迟到今年也该办了,但太后以功臣之女刚入宫不久,也算小选过了,便推迟到了明年。”
“呵,皇后也算心急了。”甄嬛冷冷一笑,“倒也不怨她出此下策。如今宫中高位嫔妃只有一个悫妃与她还算交好,这关系也岌岌可危了,除此之外不是中立就是与她敌对。其他得皇上青睐的年轻妃嫔也多是与我结交,新入宫的这几个,福嫔性子软不堪大用,瑞嫔娘家与我甄家是姻亲,祥嫔倒是投靠了她,可惜皇上早厌了她的轻狂娇纵,那点小算计在后宫根本不够看。更别提我和眉庄膝下还有两位皇子呢,皇长子生母尚在又资质平庸,她不选秀又该如何呢!”
“娘娘睿智。奴婢听闻,皇后娘娘族中也有几个适龄女子,一心想选进来为自己臂膀。”槿汐徐徐道,“皇后娘娘心思,太后未必猜不到,只是不知道为何驳回了。”
“还能为何?”甄嬛微微起身,不知为何紧紧盯住槿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压低声音道:“太后只是猜到了皇后的真正用意,不希望朱家女儿再轻易地被她算计得丢了性命。”
槿汐按揉的手一顿,愣愣看着甄嬛,疑惑道:“娘娘为何说‘再’?”
甄嬛只是沉默地看着槿汐,良久才轻轻一笑道:“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我虽进宫晚,但也知道当今皇后乃是继后,是皇上发妻纯元皇后之妹。宫中人心险恶,皇后这几年明里暗里如何对我与眉姐姐的,昔年与纯元皇后如何便可见一二了。”
听闻“纯元皇后”,槿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敬仰与怀念交织的情愫,她微微蠕动了嘴唇,沉吟道:“娘娘既能看清这点,便知是聪明人了。皇后娘娘……她的确很适合待在宫中。”
看吧,这宫中的人,全都自作聪明的守着这个秘密,一个个都透过她去看一个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的人……原来的甄嬛,难不成是瞎子吗?还是真得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了玄凌的宠爱便什么都忘了?
“槿汐,扶我起来吧。”甄嬛蓦然抬首,见门外那影影绰绰的红衣身影越走越近了,复又笑道:“这会子倒真有些饿了。昨儿的素什锦烩羊羔肉我吃着还好,不知流朱是否备了。”
“便忘记也无妨,娘娘想吃,小厨房立时做了就是。”
槿汐连忙起身让甄嬛搭着自己的手慢慢往外殿去,将那一点疑云埋在心底。
乾元十六年的夏天随着管家的凋零而匆匆过去,然后就是中秋,重阳,前朝休养生息百废待兴,甄珩、洛临风等青年才俊逐渐成为玄凌所倚重的臣子,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玄凌登基至今,时至今日总算可以无所顾忌地翻云覆雨、指点江山。
甄嬛明白玄凌的多疑,所以甄珩被甄嬛示意安陵容勒令不准鲁莽行事,宁可让京中传出畏妻如虎的名声,宦海沉浮,甄珩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朝堂之上,少年意气往往是最要命的。
年末的除夕家宴上,玄凌还半开玩笑地说:“当初为除汝南王,甄珩不惜自污成了人人唾弃的‘薄幸甄郎’,如今与夫人琴瑟和谐,羡煞旁人,反而又被传说是畏妻如虎,真是难为了朕的舅兄了。”
彼时甄家已经将安陵容产下幼子宁逸的消息传到了甄嬛耳中,众妃嫔对京中流言颇有耳闻,都只当笑谈。甄嬛却眼见着皇后面色不悦,怕是让那句“舅兄”沉了心,遂盈盈笑道:“兄长是皇上的臣子,如何担得起皇上舅兄之称呢?倒是兄长常说皇后娘娘的堂兄、太学礼官朱衡铭朱大人,学富五车,兄长在翰林院有疑惑之处,总是向朱大人请教呢。”甄嬛看着皇后,脆生生道:“似朱大人这般,才是皇上正经的舅兄呢。”
玄凌侧头瞥了一眼皇后,不置可否——或许是因着太后当年与摄政王的私情,或许是因着皇后,玄凌对朱家人总有一股莫名的厌恶。
这厌恶,并没有因为朱柔则的关系有所减轻。似乎在玄凌眼中,朱柔则就是朱柔则,跟朱家没有半点关系,爱屋及乌那是没有的事儿。
当然了,这样的事甄嬛乐见其成。
除夕宴毕,初一依礼是帝后共度良宵的,未料存菊殿却传了温实初过去,唬得玄凌和皇后夤夜赶了过去。去时甄嬛已经在那里了,微笑禀报是眉庄有了三月身孕。玄凌乍然听闻大喜过望,拉起眉庄的手只是笑,甄嬛默默退开一步,转头便看见皇后眼尾的皱纹又深了一分。
其实眉庄的身子一向有温实初照料,不可能这时才发现,不过是着意挑了这一天来恶心皇后罢了。依例,宫嫔怀孕是要晋升一级的,只是眉庄已是惠妃,而夫人之位早满,封无可封,加之此前眉庄晋封是越了两级的,她便主动请求暂不晋封,喜得太后又对她多了几分怜惜。
一时间除了柔仪殿盛宠优渥,存菊殿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太后听闻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而皇后也不好落于人后,顾念着情面,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除了端睦夫人、敬妃、方婕妤、刘容华这些常来往的交好之人,其余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冲甄嬛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甄嬛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膳,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来这里,她主子跟我们早已撕破脸,连上端睦夫人的温仪和方婕妤的明雅,我们膝下已有两位皇子三位帝姬,如今你又有孕,哪怕只是个帝姬也必定是皇上心头至宝,眼见着皇长子是越发显出平庸了,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她这胎倒也奇怪,四五个月时便大腹便便如六七个月一般,甄嬛早有猜想,一问温实初果是双胞胎。眉庄到底年长甄嬛两岁,精心地养着胎气倒还十分稳固,唯一遗憾的就是温实初私下里说这两个孩子十有八九都是帝姬,不过眉庄不甚在意,有予沐,她并不急于再生皇子。
翻年七夕,眉庄果然平安生下了皇五女宁安帝姬瑗言和皇六女静和帝姬瑗容,太后得知后微微惋惜,皇后是松了一口气,皇上却是十分欢喜。在宫中,帝姬总是好养活一些。
乾元十七年的八月,大选是再推迟不了的了,玄凌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命甄嬛与端睦夫人一起操办选秀之事,转眼又说皇后头风发作,让她好好休息,不可太过劳累,众妃嫔也不许去搅扰皇后养病。这次太后破天荒地也没有管,只是在端睦夫人和甄嬛联袂去颐宁宫请安时淡淡地说了几句“不可擅专”、“多问皇后”之类的话。
这一日正在存菊殿中闲话,端睦夫人说起来不免苦笑,“皇后的秉性作风在那里,我与柔莞夫人如何能、如何敢擅专?不过是替皇上担着名头罢了。”
甄嬛低头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重新续了百合香进去,淡淡道:“皇后毕竟是皇后,太后总不能折辱自家人来抬高我们。你们不妨猜猜,皇上这次为何如此不给皇后情面?”
眉庄举起瓷盏,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尚在月中不宜出门,错过了这场好戏。可是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我也可以想见是何等情形了。”她微微一笑,“皇后听见自己‘病了’时,只怕恨得要吐血。”
“惠妃说笑话了。”敬妃柳眉弯弯,舒然道:“我倒是有所耳闻,似乎是为着惠妃晋封的事。之前晋惠妃时皇后便有意拦着,当时柔莞夫人妙语连珠岔了过去。此次惠妃有孕,皇后又以惠妃当时连升两级、夫人之位无缺给拦了——其实皇上的意思是夫人之位多一个也无妨。待生产之时,虽是帝姬,毕竟也是双生,后宫难得有这样的喜事,皇上本想将端睦夫人和柔莞夫人中的一人提至正一品四妃,再晋惠妃为从一品夫人,怎料皇后又以惠妃生的只是帝姬而反驳了。接连三次,她那贤德之名在皇上心中也就是个笑话了。”
甄嬛轻笑,与敬妃对视一眼,眉目敛然,轻轻道:“昔年她是如何对我与惠妃的,两位姐姐不是不知道。”嘴唇轻轻向东窗一努,“她怕是也不知道呢。小厦子将她的话传回来时,皇上正在柔仪殿,我自然要善解人意地宽慰皇上了,果然皇上第二天就传了口谕下来了。”
敬妃掩唇而笑:“怨不得皇上喜欢你,论起这促狭心思,柔莞夫人可真是不同寻常的善解人意。”说着止了笑,盈然望着甄嬛道:“只是经此一事,皇后怕是要恨你入骨了。”
端睦夫人的手指从雕花纹锦的窗上缓缓抚过,眼中宁静无波:“皇后对柔莞夫人的恨,是从第一眼就开始了的,何况她又多子。”
敬妃闻之略略怅惘,怔忡的瞬间,竟流露一丝浅浅的艳羡之色道:“何况那个莞字……那是个很好的封号。”
眉庄不知宫中前事,眼中迷茫而疑惑,却是甄嬛摇摇头,沉声道:“无论撒盐空中差可拟,或者未若柳絮因风起,都不过是像雪罢了。”
端睦夫人与敬妃俱是一惊,怔愣着凝视甄嬛,甄嬛却忽而一笑,平静道:“我已经入宫五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两位姐姐还觉得我是小孩子么?这后宫,感情与生存从来都是两码事。”
话一出口,殿中沉沉静了下来,都有了几分尴尬。端睦夫人似乎想问些什么,却顾及眉庄未曾出口,敬妃也欲言又止,终究是
甄嬛浅浅笑了开道:“好好的倒伤感起来了。眉姐姐还在月子里,不许听悲音的。若是有空闲,还是该想想如何应付接下来的选秀吧。听太后的意思,晋康翁主家的长女也要随这批中选的秀女一同入宫呢。”
晋康翁主的女儿就是胡蕴蓉,那个与慕容世兰一般千娇百媚嚣张跋扈的女子。细算起来,这胡蕴蓉也过了双十年华了,怕是比之甄嬛还要大些呢,选秀是万万参加不得了。
日前两位帝姬满月,多少年和宫里没来往的晋康翁主亲带了女儿入宫贺喜,筵席中便和太后说起胡蕴蓉天生手不能展的事,据说是福泽之兆,遇上有缘人才会展开。玄凌自然来了兴致说要试试,果然亲自将胡蕴蓉的手展开,见手中握一刻有“万世永昌”的玉璧,满座皆惊。
其实也不过是晋康翁主为自己的女儿造声势罢了,似甄嬛等人也能心知肚明,只是碍不住玄凌和太后信奉这些。玄凌当即封了胡蕴蓉为正六品昌贵人,择日入宫。
“只怕也不是个省心的。”敬妃了然一叹,只看着窗外的袅袅薄烟出神,端睦夫人则是双目放空不住地长叹。
紫奥城中的女人,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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