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一年的春与夏,在粉饰太平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七月初三,一向低调的清河王府悄没声儿地传来了小儿啼哭,清河王妃尤静娴足月诞下了世子予澈——看在太后和舒贵太妃面子上,玄凌在孩子满月时便赐了世子之名,并赏赐尤氏珍宝若干,听闻消息的甄嬛也按着礼数送了礼物过去,却不见太后过问。
想也知道,这些日子人前人后都在传,说太后沉迷炼丹长生之术无法自拔,无心旁事,连带着后宫人心思乱,纵然甄嬛费心压制,玄凌仍是有所耳闻,私底下也劝过几次。奈何太后疯魔了一般,颐宁宫成日里香火气息缭绕不绝。
屡劝无果,玄凌便也随了太后去。
自从玉照宫的事之后,皇后与傅婕妤禁足,玄凌不知为何又恋上了柔仪殿,频频踏足,却也不单是叫她侍寝,或是下棋,或是品茗,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各做各的事,仿佛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一时间,甄嬛大有刚入宫时接连承宠七日的气势,除祥嫔等外,后宫众人无不以柔仪殿马首是瞻。
对此,甄嬛没来由地有些惴惴不安。
某个午后,甄嬛从书卷丛中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玄凌深柔而近乎痴迷的目光,那眼神褪去了属于帝王的凌厉狠决,透出十二分的澄澈明和,满满的都是她的容颜。
甄嬛只作未觉——只要她一天还是甄嬛,便不该放任自己。
这一日金秋初至、凉风送爽,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甄嬛与眉庄、昌贵嫔、徐婕妤、刘婕妤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间,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甄嬛与昌贵嫔一左一右坐在玄凌近侧,眉庄紧挨着甄嬛,徐婕妤与刘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
玄凌望着湖面盛景,笑向昌贵嫔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他又顿了顿,轻声向甄嬛道:“只是不如那年你生辰,穿着那身绛绡翎衣来得婉娩绰约。”
昌贵嫔显然没听到后半句,盈盈一笑颇有得色;徐婕妤与刘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眼看玄凌有些不悦,甄嬛浅浅微笑,不着痕迹地解围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玄凌一笑而过,忽闻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他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傅婕妤相较了。”
傅婕妤与朱柔则最像的,便是那曼妙的歌声了,这是槿汐告诉她的。昌贵嫔亦莞尔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见傅婕妤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傅婕妤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甄嬛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傅婕妤此前虽失仪,到底也静修这么些日子,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昌贵嫔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她再冲撞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傅婕妤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傅婕妤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臣妾许久不见皇上,心中甚是思念,且请皇上满饮此杯。”玄凌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到底一饮而尽,又听傅婕妤不无拈酸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昌贵嫔听了她阴阳怪气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傅婕妤恍若未觉,更不殷勤奉承旁人,只一味守在玄凌身旁侍奉。
傅婕妤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却连一些面子工程都不会做,难怪会得到书中玄清那样的评价。
玄凌侧首望向湖边一丛浅淡一丛深的各色菊花,忽轻轻一笑道:“今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蕴蓉生了和睦,燕宜和令娴也都有了身孕。”
甄嬛见机道:“是呢。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和刘妹妹。如今瞧着两位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并不介意太后之事,起身走近徐婕妤和刘婕妤道:“幸好当日莞贵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们的心了。”说着又含笑向甄嬛,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和刘婕妤皆是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正要欠身谢她,甄嬛忙搀住她们道:“两位妹妹身子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贵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朕有你们两位位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昌贵嫔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昌贵嫔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风姿绰约。玄凌正要说话,却见昌贵嫔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贵妃娘娘温婉恬静,贵嫔娘娘娇艳动人,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都是极好的。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
甄嬛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原来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即慕容世兰嫡亲的妹妹慕容世芍。那日玉照宫里甄嬛想起她的事,心里放心不下,便以赤芍侍奉徐婕妤不力为由打发她回了内务府,又命姜忠敏将人安排去了昌贵嫔的燕禧殿。
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所以并未在意。而昌贵嫔自然不比徐婕妤好糊弄,今日赤芍能贴身侍奉,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赤芍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虽颇有颜色,但与她姐姐慕容世兰是无法比拟的,昌贵嫔也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昌贵嫔娇滴滴一笑,冷冷斜了一眼赤芍道:“不愧是原来徐婕妤身边的宫女呢,徐婕妤饱读读书,你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只是你既到了燕禧殿,就该守着本宫的规矩,在圣驾和莞贵妃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发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作为旧主也十分地局促不安,略带自责地颔首向甄嬛算是致歉。
玄凌是聪明人,不会猜不出赤芍的身份。不过他仍是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主子好好调教过你。”说罢微笑亲昵向昌贵嫔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只是说红白并蒂莲花不妥了。”他看看身边的甄嬛,注目轻笑道:“嬛嬛居贵妃尊位,便是像,也该是花中贵妃的西府海棠。”
昌贵嫔面色一滞,尴尬地笑笑把赤芍掩到身后,徐婕妤见玄凌和甄嬛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
甄嬛无暇去顾及昌贵嫔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只怕赤芍说话太出挑了,回去燕禧殿也不会好过了。
偶一回眸,傅婕妤仍是在玄凌座位旁侍立,怨毒的目光不加分毫掩饰。玄凌显是明了,却不予理会,随意地摆摆手让她下去,如挥退宫女内监一般。
作为真正的替身,她的待遇远比甄嬛悲惨得多。
筵席散后,玄凌去了燕禧殿看和睦帝姬,甄嬛与眉庄顺便到玉照宫叙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端睦夫人与敬妃联袂而来,敬妃一进门就笑吟吟道:“徐婕妤和刘婕妤的孩子过上两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两位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甄嬛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首,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何况今世敬妃孤单一人,连抚育胧月的机会都没有呢。
敬妃微笑道:“昌贵嫔的和睦帝姬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甄嬛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说来我还从没去过燕禧殿,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皇上也没留情面,昌贵嫔想必会吃心。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到底有太后和晋康翁主呢。”
燕禧殿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明攸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甄嬛已明白是玄凌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说着引她们往里去,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敬妃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甄嬛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燕禧殿在上林苑风光曼妙处,周围疏疏朗朗,满宫内外只不见半株柳树、合欢、梧桐等易飞絮的树木,唯有一带清泉淙淙绕宫苑而过,倒也雅静。殿外遍植牡丹芍药一类富贵之花,正殿高大深远,富丽气象不逊于当日的宓秀宫,三进深殿前花台下,疏疏地种了一些时新花草。两列蝴蝶兰夹杂着几行避烟草与蘼草开得如彩蝶飞雾一般,倒也灵动。
算不上茂盛绮丽的花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玄凌微微眯起双眼,眼中似乎映出昔年那朵天下间开得最艳烈的芍药——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可在那看似恋恋不舍的目光里,一点阴翳挥之不去。
而甄嬛看得分明,不远处廊柱旁,昌贵嫔的大宫女琼脂冷冷望着这一幕,嘴角凝着十二万分的凌厉之色。甄嬛抬首,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
甄嬛发现,她已经许久许久看不懂玄凌了。
她缓缓地向前走去,并未刻意放低脚步,玄凌耳尖听闻连忙转身,似乎方才对赤芍的瞩目只是幻影般,凌霄花灼灼其华,他的眼中亦是灿灿的星辰。甄嬛蓦然驻足,与他四目相对,眉目流转间绮念如野草般疯长。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和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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