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燕禧殿那日失态过后,半月过去,玄凌依旧频频踏足柔仪殿,如此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甄嬛自认是看破一切的人,只是每每午夜梦回,这心思一日乱似一日。
她始终认为,她和玄凌之间无论说喜欢或爱都是亵渎。什么惊艳时光温柔岁月,那已经是她上辈子就不相信的东西了,只能用来骗小孩子。
然而烦乱的思绪并未因此消减。
乾元二十一年的中秋,因着两位婕妤有孕格外大办了,连皇后也暂且被解了禁足,只是依然由甄嬛操办。晨起甄嬛便开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后宫莞贵妃一枝独秀、皇后式微是贵眷们都知道的事,是故甄嬛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珠翠环绕,凤冠霞帔,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谈笑风生。夜宴之前,嫔妃和亲王外眷是不会相见的。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草草歇歇了午觉起来,又要卸下礼服,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与往常一样,甄嬛和皇后分庭抗礼坐于玄凌近侧。多日不见,皇后身上那股子颓唐之气纵使最华丽雍容的凤袍也难以遮掩,宫嫔贵妇们的窃窃私语里,总带着对皇后的猜测和嘲讽。
人总是这样,吝于在你辉煌时给予最真切的祝福,却不吝于在你落魄失意时加诸最不怀好意的揣度,并乐此不疲。这些日子,怕是连昭阳殿的地砖都冷到彻骨吧。
甄嬛在上首俯瞰众人,时不时与玄凌私语两句。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诸位王妃之中,最夺目的要数清河王妃尤氏,她着一身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臻首娥眉,温婉娴静,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在一众贵眷中显得格外出挑。清河王玄清如今是玄凌倚重的王爷,是而众妃嫔及王妃们频频向其示好,尤氏毕竟是国公之女,应对也算从容。
低眉垂手间,甄嬛始终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边。而偶尔与玄清目光触及,甄嬛总能在那双眼中看见一丝深藏不露的温柔欣赏,似乎有两分隐忍的情意在跳跃缠绵。
甄嬛腹中冷笑,只觉得无比恶心,遂有意无意与玄凌更加亲密无间。再看玄清时,便见隐隐的哀伤弥漫开来,思及前世叔叔和母亲的丑事,甄嬛好像吃了苍蝇一般反胃。
自入宫以来,她与玄清的交集少得可怜,她也自认不曾有半分越轨之举,况且玄清已有正妃尤静娴、侍妾叶澜依和世子予澈,竟仍对她生了这般心思,该说他们两人孽缘天生么?
在甄嬛看来,玄清甚至不如温实初,至少温实初对妻儿温柔体贴,再未对她生什么旁的心思,帮她不过多是旧时的情分在;他玄清发妻在侧,却用这般的眼神看她,这又算是什么?
“嬛嬛是不是累了?”侧首,是玄凌温和的笑颜,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关切道:“蕴蓉也是坐不住,去更衣了,嬛嬛何妨出去歇一歇呢。”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除夕家宴上,甄嬛与玄清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巴山夜雨。那时她虽不喜欢玄清,到底还持了淡淡的欣赏。
如此相似的场景,甚至杯中还是她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想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只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脸色微红,忙道:“臣弟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他说着又举杯敬向上方,道:“臣弟恭祝皇兄子嗣昌盛、洪福齐天。”
众人亦举杯同饮,饮罢,玄凌忽执了甄嬛的手朗声道:“自从莞贵妃入宫以来,宫中儿哭不断,如今徐婕妤与刘婕妤亦有身孕,莞贵妃当居首功。”
语罢,只见昌贵嫔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笑容寡淡了几分,皇后也不无尴尬。此刻皇后健在,玄凌这样夸赞甄嬛其实是很不留情面的,不过宫里吹什么风外面哪有不知道的,所以都奉承着。
玄清面色一僵,舒然道:“莞贵妃贤德淑惠,皇兄自然挂怀于心。在臣弟看来,九弟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心思呢,待大一些,不必皇兄说,自己就领了人过来了。”
玄凌对皇后的神情恍若未觉,兀自抚掌大笑道:“如今老六嘴也坏了。”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忙道:“皇兄笑话臣弟了,臣弟不敢让皇兄这样费心。”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甄嬛忽然想起玄汾和玉娆,不禁沉了心,因笑向玄凌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以嫂嫂的立场说这些话的甄嬛总是端庄的,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嬛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说起来,他这样的脾气秉性与玉娆倒是极为相配的。只是玉娆现在没有机会进宫,甄嬛也担心她被玄凌惦记了去,总要慢慢筹谋才好。
“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一旁忽传来皇后和善的声音,她今晚一直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微笑着向昌贵嫔身边递了一眼。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盛装的昌贵嫔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昌贵嫔眸底一寒,锐利的眼刀已经剁在了赤芍身上。
“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昌贵嫔知情识礼,想必□□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说着却望一望甄嬛,眼底来不及收拾的一丝厌烦清晰明朗。
甄嬛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那日燕禧殿,她看玄凌的神色分明是对赤芍无甚情意,多说是看在慕容世兰死得惨烈的份上。今夜家宴,玄凌更是一门心思在她身上,不过偶尔刻意看向赤芍的方向罢了。
这一番作为,更像是在等待皇后的这句话——或者说,玄凌是在引诱皇后在他身边安插赤芍这枚棋子。
甄嬛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但回想起这些日子玄凌的所作所为,恐怕连傅婕妤都是他故意踏进皇后的计划才盛宠着的。以她对玄凌的了解,他虽然耽于享受,却从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沉迷美色之人。再不济,玄凌跟夏桀商纣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他会给傅婕妤赐欢宜香,约摸也是这个原因吧。玄凌料理皇后之心,已经初见端倪了,恐怕就是朱柔则故衣之事让他看穿了皇后的所谓姐妹情深,他或许还没有一心想废弃皇后,但对皇后已是百般厌恶了。
昌贵嫔收回目光,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真让臣妾自叹弗如。”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她又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昌贵嫔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现在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昌贵嫔冷冷一笑,起身道:“皇后表姐贤良大度,臣妾不敢落于人后。赤芍既然有这个福分得了皇上青眼,臣妾只希望她好生侍候表哥了。”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见昌贵嫔面色不豫,忙笑道:“蕴蓉是懂事的。她自生了和睦就一直不大安好,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身子,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嘴,只差要落下泪来。落在昌贵嫔眼里,又是一个轻鄙的笑容。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昌贵嫔身上,她也觉得没趣儿,只冲玄凌娇笑道:“臣妾也觉得很好,谢表姐为赤芍做主呢!只是不许表哥有了赤芍,就忘了蕴蓉。”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怎么会呢?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昌贵嫔。”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呵呵笑道:“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琼脂扶着昌贵嫔先起来不情不愿地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昌贵嫔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春禧阁住进去。因赤芍在宫中改了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远远的倪顺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燕禧殿,奴才住着春禧阁,真当是居如其人!”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昌贵嫔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也就只有皇后心想事成了。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
忽然方婕妤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无天籁之音,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淳儿自从有了明雅帝姬,鲜少这般出风头,玄凌微笑看她,想起当年太平行宫的婉转玲珑,遂道:“多年不曾听你唱一曲了,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淳儿粲然一笑,丹凤明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就献丑一曲《越人歌》吧。”
“婕妤嫂嫂好兴致,臣弟便吹箫一曲为嫂嫂助兴。”玄清忽起身道,已擎了长箫在手,兴致勃勃,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在甄嬛面上徘徊。
方婕妤谢过玄清,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玄清缓缓吹奏,箫声中亦有千种风情萦绕不散。
甄嬛冷眼旁观,满心满眼只是与玄凌谈笑,对玄清别有一番滋味的箫声充耳不闻。至夜深时分,歌舞方稍有休歇之意,李长掐着点上前,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玄凌还不曾回应,便听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道:“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春禧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昌贵嫔一般有福,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开枝散叶就好了。”
甄嬛看玄凌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不过……”他看向甄嬛,轻笑道:“朕今日去柔仪殿。赤芍那里不急,宫女升为更衣也合该先杀杀性子。”
皇后微微一愣,却见昌贵嫔噗嗤一笑,嫣然道:“表哥说得对,宫女与宫嫔不同,总该好好学学规矩。皇后表姐也是心急了些。”
一场中秋家宴,便这般落下帷幕。
在众妃嫔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甄嬛与玄凌携手同归柔仪殿,宛若除夕夜倚梅园初遇,他执了她的手,一同踏入重华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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