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缓缓前移,虽然胡昭媛偶尔耐不住性子依旧在人前嘲讽余容娘子一番,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添了平常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提也罢。
甄嬛既然有孕,除了日常的陪伴,宫中侍寝最多的便是胡昭媛、周婉仪和徐昭容,次则为眉庄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杨芬仪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能偷闲几日,素日也叫倪顺仪和先时的韵嫔前去伴驾。这两人虽则失宠良久,但“见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旧人,晓得玄凌素日心肠,服侍得体贴,也渐渐分得些圣宠。
七月里,暑气更胜,甄嬛的胎气也愈加躁动不安。本来惯例的太平行宫避暑,因着玄凌顾及甄嬛的身子而作罢,胡昭媛那里难免有些怨言,不过她也不傻,不过是在颐宁宫里嘟囔几句罢了。皇后听闻也无二话,眼中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宫闱之事,让傅婕妤和倪顺仪三天两头寻些零碎麻烦,自有新奉旨协理六宫的和敬夫人与惠仪夫人去料理。
温实初一向是已胎儿稳健来回禀玄凌的,但也话里话外流露出甄嬛心情烦闷、不利养胎的意思。玄凌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记在了心里,翌日便下旨召贵妃幼妹甄氏玉娆入宫陪伴长姐。为防旁人联想起昔时纯元皇后之事,更敕封玉娆为正五品嘉平郡君;已出嫁的玉姚为正五品温平郡君;玉姗因是义女,降一等封为正六品承平县君;甄珩之妻安陵容则升了一级,为正四品新平府君。
甄嬛知晓此事还是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尽管对甄家人并无多大感情,但玉娆却是书中最为称心如意的人,待甄嬛亦是真心实意,不免感怀。草草说了几句话,沐黛流朱扶着她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便望见小允子喜滋滋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李公公等了许久呢。”
甄嬛微微蹙眉,一面走一面道:“李公公人忙事多,这般小事也不必亲自来一趟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四小姐新封了郡君,又入宫陪伴娘娘,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是皇上的恩典呢。”
话音未落,已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甄嬛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长姐——”
沐黛流朱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四小姐!”
甄嬛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面前长得如莹玉芙蓉一般的女子正是是阔别十年的玉娆。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灼灼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姿容若纯元、英气似华妃。
甄嬛无心顾忌她的容貌,真心添了几分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她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长姐怎么反而哭了呢。”说着止泪笑向沐黛、流朱,唤了句“两位姐姐也安好”。
沐黛流朱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互相笑道:“四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当心腹中的小皇子呢。”
玉娆闻之连忙离了她的怀抱,破涕为笑道:“我竟忘了呢,长姐如今有孕在身,母亲说了,切不可大喜大悲。”
甄嬛这才止了泪,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是为娘娘高兴,才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皇上还说了,请四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甄嬛心知玉娆已有封诰,依礼是该去玄凌面前谢恩的。但有这副容貌在,总是不能让人安心。遂静一静神,温和问道:“皇上此时可在仪元殿?本宫想带玉娆去谢恩。”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皇上正在春禧阁用膳,怕是不能得空了。之前皇上也有吩咐,四小姐一路辛苦,娘娘也身子沉重,不必去谢恩了。”
甄嬛稍稍放心,又听李长道:“还有一桩事要禀报娘娘。六王爷说娘娘母家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智,悦颜色,娘娘日日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她的嫂嫂妹妹受封,玄清给她送的哪门子礼?甄嬛淡淡蹙眉,口中不紧不慢道:“有劳王爷费心了,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心思单纯不知道其中的关窍,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啊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四小姐头一日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奇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的事。四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甄嬛轻轻瞥他一眼,当下也不多言语,只执了玉娆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从她的言辞中,不难听出家中一切还算安好,连玉姗也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甄家女儿里,也就只有玉娆仍需她操心才能成事了。
次日,甄嬛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那里凉爽安逸,方便她看顾。
这日起来,正巧眉庄携了采月过来,人未进门,先听得朗声笑道:“听说娆儿来了,莞贵妃好大的面子!”
甄嬛起身让沐黛上茶,一边言简意赅笑道:“不过是皇上眷顾孩子罢了。”
眉庄轻嗤一声,转身见玉娆出来,不觉一怔,随即拉玉娆的手,连连点头,“多年不见,昔日的伶俐丫头出落成花朵儿似的美人了。”
玉娆含羞低了头,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见,笑吟吟道:“娆儿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发是了。”
揽镜自照,时光似一江春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少女时的清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看着玉娆,如看见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甄嬛当年,她又更多了一分纯净和活泼,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眉庄似有心事,望着玉娆怔怔出了会子神,方道:“可去拜见过皇上了?”
甄嬛明了眉庄的担忧,于是摇头道:“才安顿下来,皇上让李长传了话,说不必去去谢恩了。”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我观皇上的意思,未必有当年故皇后和娴贵妃的娥皇女英之心思,否则也不会给玉娆封诰。”
眉庄拈着茶盖,微微松了一口气,牢牢盯住她道:“说得也是,不过……”她半天不语,只把目光做无意一般掠过玉娆,“太后那里,大约会有些不快,忧心你贪心不足,毕竟有一个傅如吟已经够了。”
玉娆好奇,问道:“傅如吟是谁?”
眉庄微叹一声,“皇上的傅婕妤,后来被禁足了。”
玉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下去。眉庄眼眸间似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点头道:“之前傅如吟之事牵扯了皇后,以至于皇后一直委顿至今,太后瞧见了生气,厌烦玉娆倒也罢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虽说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当年便是双双入宫……虽然皇上身边新得了一个余容娘子,然而不能不防着。”
甄嬛心中深以为然,愈加感念她的细心,先打发了玉娆出去,方道:“既有皇上无需谢恩的旨意,这也不难。太后顾忌玉娆长相,只需先给玉娆定了亲事,便可安心了。”
眉庄拨着香炉里的百合香,低头沉吟道:“我听说这几日太后病情突然反复,倒可以拖上一拖,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短时间内,去哪里给玉娆寻一位如意郎君?”
想起玄汾,甄嬛轻轻一笑,只道:“千里有缘一线牵,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我自有主张,姐姐等着看就好了。”她饮一口茶,忽又想起一事:“不过,之前太后身子不是康复了么,怎的又病情反复?”
眉庄起身从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鬓边,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衬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淡然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才刚请安时听胡昭媛说起的,说是昨夜咳血了。皇上说要请温太医去看看,太后一味说温太医照顾着你的龙胎,她有刘太医诊治就够了,如此固执,皇上也别无他法。”
甄嬛颔首,沉吟道:“如此,太后也不宜见外臣之女了。只是姐姐要劳累了。”
眉庄愣了愣,冷冷笑道:“自有皇后和胡昭媛去当贤媳,我去凑什么趣。”
甄嬛看她一副清疏的模样,知晓她是被太后伤透了心了。而她这般对太后漠不关心,不禁让甄嬛想起颐宁宫之事——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着了,种种细节汹涌地窜入脑海,翻腾不休。
“嬛儿,想什么呢?”眉庄笑吟吟地望着她,有些疑惑,“你放心,我一早让采星送了补品过去,都让太医瞧过了的,并无不妥。你毕竟有着身孕,不宜亲自去,让槿汐代为探望也就是了。”
甄嬛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细看着眉庄的脸庞,然而很快笑起来,赞道:“若论稳妥,唯你而已。”说着便命槿汐去准备。
终究还是失了兴味,两人寥寥数语,便各自散了。
眉庄等人正式的册封礼最终定在了八月十五合宫团圆的日子,玄凌说是借着这喜事给太后冲一冲病气。甄嬛将册封礼循了故典,又因胡昭媛而着意吩咐办得热闹些,嘱咐了槿汐一应安排,又唤李长去回禀玄凌。
做完这些,便是玉娆的姻缘了。甄嬛让沐黛小心打探清楚了,便在一个七月流火的午后由玉娆陪伴着出了门,一壁走,一壁环视左右风光。
彼时天气宜人,莲碧无穷,格外使人心静。甄嬛全无观景的心思,玉娆倒是在后面扑蝶玩得开心,冷不丁见前面走出个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纪,锦衣华服之下,年轻朗然的脸孔微有与年龄不符的冷清神色,细细辨认,他的轮廓与眉眼与玄凌和玄清有几分相似之处,正是先帝幼子平阳王玄汾。他拱手,安静道:“贵妃娘娘。”
因着他与玉娆之事,甄嬛勾唇一笑,和气道:“九弟好。”
甄嬛唤他“九弟”,这般熟稔而亲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气,而不是循礼的一句“九王”。玄汾感知到难得的温和与亲切,眼眸瞬间明亮起来,微笑时露出洁白的一颗一颗牙齿。他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来却如涓涓暖流,煦煦阳光,身上的明蓝色提方格纹茧绸长衫微微颤动,亲王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儿郎的颀颀英气。
再揖手,已换了口气,道:“贵妃嫂嫂。”
甄嬛瞥一眼玉娆,轻笑道:“九弟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也不愿拘那份俗礼,冒昧叫一句九弟了。”她打量他两眼,又含笑道:“天气转凉了,九弟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该加些衣裳才是。”
他恳切道:“多谢贵妃嫂嫂关怀,方才母妃也提醒了。只是玄汾觉得太过饱暖会叫人意志软弱,故而择了单薄些的衣衫来穿。”
甄嬛将玉娆眼底一抹欣赏收入眸中,一面点头赞叹:“富贵太过往往叫人堕落,九弟能有这分警醒是很好的。只是身子到底也要紧,若身子坏了,再肯意志坚强又有何用呢?”
玄汾再鞠一礼,恳切道:“多谢嫂嫂关怀。”他笑时一对眸子烁似寒星,倒似极了玉娆明眸点漆。
知晓玄汾是入宫来向庄和德太妃请安的,于是问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间,他蓦然一望甄嬛身后,却见芽黄轻衫的玉娆好奇地看着他,那一脉绫裙似拢住了一褶一褶阳光,轻灵如四月带着花香的风,叫人见之欣悦。
玄汾暗怪自己不察,忙退开一步,垂首道:“这位未曾见过,不知是……”
甄嬛明了他的心思,招了玉娆上前执了她的手道:“九弟不必见外,这是我娘家小妹,暂住宫中陪我的。小妹年幼不懂事,轻易不出来走动,难怪九弟觉着眼生。”
玉娆素来伶俐,虽只听了半句,但如何不知玄汾做何猜想,不觉涨红了脸,跺脚冷笑道:“难不成略平头整脸些的都要嫁与你那位皇兄么?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约没见过宫眷这般口无遮拦的,不觉惊愕抬头,目光方落在玉娆秀脸上,不觉一怔,旋即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这般一见钟情的戏码,甄嬛也曾对玄凌用过,只是不及这二人是真正的情真意切罢了。她轻轻拉一拉玉娆的衣袖,嗔笑道:“什么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里没半句遮掩的。”说罢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被母亲娇惯了,难免不懂宫中规矩,九弟不要见笑才是。”又促玉娆道,“还不见过九王。”
玉娆此刻对玄凌并无厌恶之情,不过是话赶话了,不忘端庄地施了一礼,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难怪王爷错认了我,想来宫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爷如此猜想。”
玉娆此言露骨,甄嬛心中想笑,但表面上还是沉下了脸,叱道:“越来越放肆了!这也是女儿家可以混说的?”
玄汾倒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确颇具姿色才可,若如东施黄妇一流,汾自不会揣测了去。”他微一红脸,口角含了一缕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气傲,连皇兄富贵也视若无物,想来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娆尚未出阁,闻此颇为轻薄之语不由恼得涨红了脸,斜斜瞄他两眼,冷笑道:“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还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门才能安心乐意!莫说帝王将相,清河王好大的名头,我甄玉娆也未必放在心上。来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只是唯有一样,朱门酒肉臭,宫门宦海里见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愿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
沐黛见玉娆动了真怒,应对失仪,玄汾又素来是个孤拐性子,少与人来往,与柔仪殿亦无素来的情分,不由吓得变色,忙去捂玉娆的嘴,口中笑道:“四小姐必是吃了两口酒,现下酒劲上来了。王爷别见怪!”
玄汾低头默默,嘴角不由逸出一丝浅笑,拱一拱手道:“失礼,是汾小觑姑娘了。”
玉娆心直口快,话一说完,又是气恼又是懊悔,羞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转身即走,沐黛眼见拉不住,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甄嬛轻嘘一口气,温言道:“小妹素来口无遮拦,并非存心刁蛮,王爷勿要见怪。方才王爷说太妃饮食不振,明日我也该去看望。”他顿了顿,悠悠然道:“太后一直病着,小妹不便拜见,庄和德太妃是太妃中最德高望重者,小妹也合该去瞧瞧的。”
玄汾本自淡然一笑,径自望着枝头新萌的一叶芽黄嫩叶出神,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却在听闻后半句时微红了脸,眸中露出闪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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