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了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被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甄嬛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人影幢幢,有人欢喜地叫:“贵妃娘娘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为她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甄嬛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眼睛。
这已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了,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终于醒了么?甄嬛看到玄凌焦虑而疲惫的脸,昏迷前他的最后一句话如潮水般清晰涌来,让她只觉脊背发寒。槿汐和沐黛流朱眼睛哭得如核桃一般,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腹中的空虚逼得人心发慌。
甄嬛不傻,看这情景早已猜出了大概,喑哑出声:“孩子还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而这其中一丝痛悔之情隐隐浮现,甄嬛看得分明。他尚未答话,和敬夫人已悄悄背转身去拭泪。玄凌痛苦地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甄嬛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奋力地在小腹上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原来知道孩子可能会失去,和真正失去这个孩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玄凌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再动弹,和敬夫人紧紧按住她的手,劝道:“贵妃!贵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和敬夫人极力安慰着甄嬛,把稍稍大些的予泽和聆欢推到她面前,“你瞧,你还有二殿下和四殿下,有聆欢和蕴欢,你别怕!”
予泽和聆欢都懂事了,此刻强忍着不敢在甄嬛面前哭,只是一径往她怀里缩,和敬夫人怕她被孩子们冲撞,哄着两个孩子站轻点,一时间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玄凌紧紧抱住甄嬛,抱得那么紧,似乎连她的骨头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凭此来发泄与她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在她耳边忏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该在观武台饮宴,以致你被人暗害。”
暗害?甄嬛猛地一惊,迷迷茫茫地抬头看向眉庄,沉默许久的眉庄这才抚一抚她的肩膀,带了三分恨意道:“是那日的旋覆花汤中被人下了极重的寒凉之物,才导致你滑胎。幸好温太医妙手,你只需好好静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旋覆花汤?”甄嬛狐疑地看看玄凌,“那不是皇后……”
“正是。”眉庄不顾玄凌的阴冷神色,冷冷道。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道:“皇后心肠歹毒,残害皇嗣,朕已经下旨将她禁足昭阳殿。太后卧病,也不需去回了。”他又凝视着甄嬛,和声道:“嬛嬛,你好好歇着,不要为这些事费神了。”
不是这样的。
甄嬛明白,或许在场众人多数也都明白,皇后是聪明人,即便要害死她的孩子也不会在自己送去的旋覆花汤中下手,更何况此时她也并非绝境。以玄凌的智谋多疑,更不会草率从事,他既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这件事背后,与他有关……
甄嬛不容自己多想,伏在玄凌胸前无声地啜泣着,啜泣着。艳阳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
数日后,甄嬛已能起身下地。太后终究还是闻及此事,大惊不已,然而细细查问下去,皇后自然难以洗去嫌疑,毕竟送来旋覆花汤的就是剪秋、皇后的陪嫁侍女。
太后无可反驳,愤怒之下病情加重,无力插手,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甄嬛执掌六宫事。
与此同时,宫中流言四起,原本许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后手中。但是废后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玄凌对朱宜修,也再没有更多的惩罚。
通明殿诵声如雷,在为甄嬛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夜深人静,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一轮明月。有玄凌陪伴的夜晚,甄嬛斜眼去看观音慈悲,端居莲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间苍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袅袅升起在观音像前,如一缕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幽静深宫,一如她身侧的这个男人,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年的秋冬,逐渐冷寂的寒风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得带上了窃窃的温意,那是含着脂粉香气的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后位的种种揣测与猜度。
乾元二十二年的重阳佳节,嘉平郡君甄氏玉娆赐婚为平阳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传遍六宫。平阳王玄汾再赐食邑十万户,生母顺陈太妃进为顺陈贤太妃。为振女家门楣,加封甄氏玉娆为正一品嘉国夫人。
向来晋封嫔妃家眷为外命妇是正二品妃位才有的殊荣,妃位家眷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为正二品府夫人,皇后家眷才为正一品国夫人。甄远道虽是一品太傅,终究只是虚衔,甄云氏不过封了正二品乐平府夫人罢了。
玄凌旨意中又道:“贵妃嫁妹,可按宗姬出嫁之仪备办嫁妆,以丰妆奁”,这与其说是玄凌对玉娆厚爱,不如说是对甄嬛小产的补偿和怜惜。
旨意一出,宫中人人道“贵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妇”,乃是少有的佳话,堪比唐中宗的“天子取妇、皇后嫁女”,甄氏一门也因出了一贵妃、一王妃而更加煊赫鼎盛。妃嫔们往来道贺,直把未央宫的门槛也踏破了。玉娆害羞,早躲了起来闭门不出,只留甄嬛迎来送往,不胜疲乏。
终于,一月后,在一个晴好无比的冬日,玉娆正式出阁嫁为平阳王正妃。宫中煊赫三日,甄嬛执意与玄凌亲临平阳王府主婚,大醉而归。
归程,车马的辘辘声在宁静的永巷中驰骋,甄嬛微有醉意,靠在玄凌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辗转片刻开口:“四郎准备多久才告诉嬛嬛,孩子……是怎么没的?”
玄凌似乎早有准备,抚着她的背轻轻叹息:“嬛嬛这般聪慧,自然已经猜出来了。你既然开口问,朕便知无不言。”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静静道:“是朕下旨命温实初配的药——我们的孩子在滑胎前数日便已成了死胎,在你腹中越久胎毒越深,连你亦难活命。温实初医者慈悲,朕以他妻儿稍加威胁便说了实情,朕便让他配了无损于你身体的药,将皇后变成了罪魁祸首。”
一滴泪落在甄嬛手臂上,玄凌眼中悲伤痛悔之情难抑,他深深看着甄嬛,轻问:“朕不是个好父皇,对不对?当年世兰的孩子,如今我们的孩子……”
甄嬛下意识去握紧玄凌的手,一时无言。她突然觉得可笑,事到如今,她竟然并不恨玄凌。按照苦情小说的戏码,玄凌应该抵死不告诉她真相,她应该抵死不原谅玄凌,彼此相爱相杀直至死亡。
在这后宫里,甄嬛从来都足够狠心也足够理性,毕竟如果她自己的孩子活不下来,多半也是要拿来陷害皇后的。而如今,玄凌代替了她,用这个无缘的孩子去嫁祸皇后、为她扫清前路,她更没有那个立场去责怪玄凌狠心。
“嬛嬛,你若是恨朕,朕也心甘情愿承受。”玄凌近乎祈求,“只希望你不要生气太久,至少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大周天子周玄凌,何曾这般卑微过?怕是对朱柔则也不曾。
可他如今所作所为,很可笑的,竟是为了她这个替身,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臣妾只是有一事不明。”甄嬛不去理会心中的异样,安静闭上眼眸,清了清嗓子开口,“四郎为嬛嬛计,嬛嬛感念于心,只是皇上为何将罪责推给皇后娘娘?”
玄凌闻之冷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片晌方言简意赅道:“嬛嬛,有些事朕虽未重罚,却不代表不知道。嬛嬛,辛苦你了。”
甄嬛不语,亦不回应,不去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也好,玄凌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人,一旦交出心去便是输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不提也罢。
玉娆的喜事过后,宫中暂无选秀之事,年下妃嫔朝见时并无新人,加之余容娘子间有失宠之势,陪伴玄凌的唯有胡昭媛与新晋的周容华最多。甄嬛便私下里让作为平阳王妃的玉娆联络联络各家亲王王妃,各选了一位妙龄女子入宫。
玉娆做事还算周全,并未选那个有心悦之人的江氏,而是另选了一位林氏。既是王府推荐,甄嬛也不会薄待,请旨之后皆封做常在。岐山王府推荐的罗氏为瑃常在,清河王府推荐的祝氏为珝常在,平阳王府推荐的林氏为瑛常在。
三位常在入宫倒是喜事,各家王府为进宫嫔,皆是挑了妍丽多惠的女子,瑃常在善弹月琴,瑛常在善跳胡旋舞,珝常在尤善昆曲,入宫后便一同住在玉屏宫中。三人一团锦绣,玄凌又喜她们新鲜可人,每每闲暇时便逗留玉屏宫,于是三人入宫不过两月便从才人、美人成为正六品贵人,由以珝贵人祝氏最得恩幸。
此外,余容娘子终于在新年时被解了禁足,并进为贵人,连封号亦不更改,人皆称“余容贵人”,领尽风骚。这两字的封号与其说是玄凌对她的宠爱,不如说是玉娆成亲那日与甄嬛的一番谈话勾起了玄凌对慕容世兰的愧疚,即便三美入宫,余容贵人也照样分得了几许恩宠。
乾元二十三年,猝不及防地来了。
皇后仍旧在禁足之中,据闻昭阳殿衣食不缺,可也就只是衣食不缺了。但为着除夕,傅婕妤被短暂地放了出来,以一支精心设计的惊鸿舞重得玄凌瞩目。玄凌当即封其为正三品贵嫔,只是未拟定封号。
胡昭媛等人尚未留意,只当傅如吟狐媚惑主,可不料接下来的两月间,玄凌对傅如吟宠爱不绝仿佛被勾了魂一般,甚至让她住了宓秀宫的正殿。更有甚者,传出玄凌已定好了给傅如吟的封号,乃是婉约之“婉”。
甄嬛辗转得知这话时,据傅如吟的册封礼已经没几日了。流朱在一旁剪着花枝,口里絮絮叨叨:“……太后病着,她这般狐媚,娘娘也不管管……”
“皇上喜欢她那是她的本事。”甄嬛淡淡一瞥,“你以为没有昭阳殿那位暗地里指点,傅如吟就这么容易学得与纯元皇后形似了?”
流朱仍是愤愤不平,甄嬛却是一笑置之。玄凌这个人总是这样,刚刚在她这里刷了些好感度,就立马做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事来恶心她。傅如吟若是真得封了婉贵嫔,后宫里将她与甄嬛胡乱叫起来,可真是乱套了。
次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午后的阳光轻柔得如金色的细纱,扬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陶醉。
甄嬛斜倚在贵妃榻上,抚摩着手腕上珠圆玉润的合浦明珠手链,槿汐蹲在身前捣碎了凤仙花拌了白矾帮她一根一根染了指甲,闭目养神。
她心里烦闷,一时并无多话,忽见小允子匆匆从殿外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娘娘,出事了。”
甄嬛素知小允子不是个急躁人,微微启了眸望向他,淡然问道:“什么事这样急躁?”
小允子抹一把脸上的汗,道:“太后娘娘咳血不止,在颐宁宫侍奉的邵太医说怕是有些不好,皇上此刻已经往颐宁宫去了,娘娘也赶紧着吧。”
甄嬛心中倏然一紧,转念又是透亮,只是暗叹这样快,“皇后知道了么?”
“还不知道。”他声音低一低,“且听传出来的口风,太后病重,皆因服用了皇后娘娘进献的丹药的缘故。”
“槿汐你留在殿中料理,沐黛流朱随我过去。”甄嬛搭着流朱之手起身,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方往颐宁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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