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四年五月,太后国丧满正式除服,后宫的阴云终于渐渐消弭隐去。
时值端午佳节,玄凌特特下旨:中宫久空,朕遥感六宫无主,莞贵妃甄氏,端恭懋著,育有皇嗣,为六宫之表率,朕心特许,册为皇贵妃。
大周的规矩,乃是皇后之下设四妃、三夫人、三妃、九嫔、五贵嫔,四妃之中,独贵妃可享尊号,余者皆以姓为号,故贵妃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朱宜修死不过一年,朱家根基犹在,于情于理玄凌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册立新后,立甄嬛为皇贵妃也是无奈之举。
而在此时,前朝之中立太子的言论也开始甚嚣尘上。
甄嬛得知时正在柔仪殿里陪着眉庄绣花,予泽和予沐在一旁桌案写着太傅甄远道给留的作业,予瀚和予深由徐昭容教着牙牙学语念三字经,几个帝姬则在殿外廊下玩着七巧板,其乐融融。
“怎么不见淑和帝姬?”甄嬛打量四周后忍不住道,“吕昭仪也许久不见了,她可是最爱热闹呢。”
“听说昭仪这几日病着,淑和帝姬一直近身侍奉着。”眉庄用小银镊子剥了一个核桃,仔细剔出核桃肉放在手边的缠枝莲盘子里,曼声道:“淑和帝姬也十三了,到了品看驸马的时候了,皇上那里也不急着,少不了是要你操心了。听说西南边境不大安稳,日前昭仪遇见胡昭媛,言语不和,胡昭媛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昭仪又性情耿直,这才气病了。”
甄嬛噗嗤一笑,手中绣花针上下翻飞不停,“这也难怪,吕昭仪虽占着个九嫔之首,却着实比不得胡昭媛年轻得宠。且皇上前几日还说呢,只等八月中秋就晋她为昌妃。”
“胡昭媛到底是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在后宫之中出身算是一等一的了。”眉庄摇摇头叹息,“虽然都是帝姬,和睦帝姬跟淑和帝姬在皇上心中总是不同的。”
“眉姐姐倒提醒了我。”甄嬛宛然轻笑,“你家兄长沈檀的长子沈拓,如今正在户部任职,不知多大年纪?”
眉庄不疑有他,信口笑道:“拓儿今年十七了。你也知道,我沈家向来以书香传家,父亲从不许子孙从军,拓儿却是文武兼修,在户部也算难为他了……”
正说着,忽听见一旁徐昭容放下书卷,呵呵笑道:“惠姐姐也算是聪明伶俐,怎么听不出来莞姐姐的意思?”
眉庄闻之一回味,这才听出甄嬛言外之意,因笑道:“你倒是疼淑和帝姬,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皇上和吕昭仪都没说什么呢,你想这些也不过是徒劳。”
徐昭容盈盈一笑,团扇一指吕昭仪宫殿的方向道:“莞姐姐现是后宫地位最尊的皇贵妃,为帝姬选驸马也是分内之事。若是吕昭仪与帝姬都愿意,皇上那里也不过就是姐姐一句话罢了。”
“妹妹这话,我可就理所应当地受着了。”甄嬛掩唇笑道,“亏得妹妹生的皇子,若是个帝姬,我是必定要给几个侄儿、外甥留着的。皇上意思,妹妹乃是五殿下生母,中秋时也要一并升为贞妃才好,免得外面说起来小觑了殿下。”
徐昭容且惊且喜,颊生红晕,如绽放的月季,盈盈含笑,良久才婉声道:“皇上顾惜深儿便是万幸,臣妾并不在乎位份。”
“便是你不在乎,旁人难免会多心。妹妹是诞育皇子的功臣,位列三妃也是理所应当。”眉庄随口道。
这一厢借着淑和帝姬的事,甄嬛三人又絮絮聊了几句。眉庄虽然高洁,但与皇家结亲未尝不是好事,毕竟眉庄身居高位,玄凌难免多疑,沈家在前朝未必会有多大前程,倒不如尚主来求个平安。何况淑和也是稳重的孩子,若沈拓自己情愿,便不算委屈。
退一万步讲,万一日后沈家真遇见什么事,有淑和在,玄凌都会留个情面。
说了半晌,也就各自散了。到了夜间,甄嬛正坐于内殿陪聆欢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琵琶槽是些逻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
聆欢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得紧,先时昭成太后便赐了她,太后亡故后甄嬛心里忌讳,许久不曾取出来。还是为着聆欢哭闹才取了出来校弦,甄嬛也索性不理,由着聆欢夜夜手不离弦,时不时便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西府海棠。雨线漫漫,打在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聆欢素来最爱听雨声,并不如她封号一般“耳闻欢声”。此时她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谢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
甄嬛想起甄嬛传番外中提及,胧月帝姬最终是和亲赫赫,心中总是记挂着,也是为此才改了玄凌拟定的封号。聆欢二字,未尝不是她为人母亲的愿望。遂望一望窗外残荷宿雨,不觉笑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不过人生乐在相知心,实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聆欢正在学杜少陵的诗书,自然知道王昭君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若真是人中龙凤,昭君出塞亦不算辜负。”
甄嬛倒不意她是这样想,只觉得冥冥之中仍是有天数循环,便笑着喂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沐黛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甄嬛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加恬美,聆欢脆生生地请了安,便乖巧地去一旁继续玩琵琶。玄凌“嗤”地一笑,左右打量了一番,歪在炕桌边道:“你们母女倒清闲,听李长说这个月宫里俭省了几万两,这是你勤俭持家的功劳。只是你到底是皇贵妃呢,柔仪殿里反而不如搬进来那年装饰华丽了。”
“哪里是臣妾勤俭,不过是国丧刚过,臣妾觉得宫中不宜铺张浪费,且不是大选之年,宫中都是以前的老人,不似新人们爱花哨,妃嫔不多。加之近日来皇上少去余容贵人处,春禧阁支取的东西少了。”甄嬛如数家珍,一一道来,“不过胡昭媛和徐昭容都要晋位了,大殿下也十七了,到了选妃的时候,宫里就是再填上十万两也不够花费的。”
玄凌听闻微微皱眉,眸中隐隐有怒火翻腾,淡淡道:“说起予漓朕就心中有气。这孩子本就平庸,性子也绵软,偏偏前朝还提起朕已有五子,可择长者为太子,以固国本。”
甄嬛为他倒了一盏宝珠山茶,侧首冷笑一声:“说这话就该立时传廷杖,打死也不为过!皇上春秋鼎盛,如今就有五子,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位皇子呢?怎么就早早论起国本来了,可见不像话!”
玄凌摇头道:“朕已告诉他,朕的五位皇子除了皇长子年长些,予泽和予沐不过才十岁的孩子,予瀚、予深更小。何况我朝向来立贤不立长,又何必在长幼上饶舌。”
玄凌自己就是庶出第四子,生平最忌讳的便是嫡庶长幼之事,甄嬛自然明白,遂伏在他膝上,细银针折珠耳环长长坠下成柔美的姿态,柔声道:“臣妾方才气急了,其实皇上也不必太在意。若论子凭母贵,皇长子的生母汤修容出身公侯,养母又是和敬夫人,在诸位皇子中也算高的了,难怪朝臣们要立长了。”
玄凌冷哼一声,抚着她的鬓发道:“长安侯早已没落,汤氏又举止无状,昔年也跟着朱氏做了好些错事,算什么好出身。况且皇子们都还小,哪里能断下贤愚,而予漓的资质也确实平庸了些。”他想一想,“倒是丞相钟修梓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先封王,等皇子们都大了再立太子。”
甄嬛微微一愣,转瞬笑道:“封王便要开府出宫了。皇上才说要给皇长子选妃,封王也算是有个由头了。”
玄凌笑道:“予漓成婚自然是要出宫的,只是几个小的倒也无妨。朕想着五位皇子一齐封王,不要分出彼此上下来,免得朝中再升起风波来。”他轻嗤道,“说是朝臣力荐,也多是朱家和汤家的派系,打量着朕是昏君任由他们摆布么!”
甄嬛悠悠然低叹一声,神色柔顺,“皇上无需动怒,现在孩子们都小呢,朝臣们也不过是担心皇上辛劳。如今皇上只管看着皇长子的婚事吧,一向说皇长子软弱,待有了贤妻总会有几分心性的。”
“这倒是正经。”玄凌轻轻刮一刮她的鼻尖,“那便交给你与和敬夫人吧,不必告诉汤修容了。”
甄嬛默然点头,这位汤修容安分守己便罢,否则怕是难逃一死。她的脑子里能想到的,不过是与朱家这个外戚联手将予漓推上皇位,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殿内侍奉的侍女都退下去了。香炉里焚了上品沉水香,几缕雪色轻烟从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纡袅袅,飞香纷郁。玄凌颇有些睡意,缓缓闭上眼去。
中秋节那日,除了后宫里胡昭媛晋昌妃、徐昭容晋贞妃外,玄凌也在前朝宣旨,立予漓为齐王,予泽为秦王,予沐为楚王,予瀚为赵王,予深为晋王,五王并立,尤其是几位未成年的皇子一同封王,之前立长子予漓为太子的言论也平息不少。
今年并非大选之年,所以甄嬛和和敬夫人郑重请了贤妃和眉庄帮忙,仔细挑选了二十位京中贵女入宫相看。八月桂花香,上林苑中衣香鬓影,莺声燕啭,相映辉然。
朱家那位八小姐朱茜葳自然是在这群贵女之中的,她性情倨傲,衣饰亦十分出挑,远胜诸人,但她并不是十分美丽,浅芽黄色盛装之下,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自然不在予漓眼中。
她奉承予漓还算殷勤,而看予漓的神色,显然汤修容已经提前与他说过朱茜葳之事,故他也算应对合宜。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朱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当然,也就是“宛如”而已。
甄嬛看予漓满脸抑郁,与和敬夫人相视一笑,招呼一旁赏花的聆欢过来,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赏花,告诉他那里的几株秋牡丹开得极好。”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沉香亭距此不远,甄嬛真真地看着予漓被聆欢拉到亭外。彼时,有樱色衣衫的少女凭栏而坐,望着一丛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金秋的阳光带着薄薄凉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一丛执拗地不肯凋谢的雍容牡丹,细碎地洒在一对男女身上。
甄嬛盈盈一笑,不枉她拐弯抹角地请玉娆帮忙,为身为随国公养女的许怡人安排了这次机会。她特地没有阻止朱茜葳参选,也正是用她来衬托许怡人的夺目。
不出两日,玄凌便降旨赐婚随国公养女许怡人为皇长子齐王予漓正妃。
而淑和帝姬的事,甄嬛也寻了个时机向玄凌提了,只等过两年淑和帝姬及笄就会下降。
予漓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想得到底不够周祥。他若真依汤修容之意娶了朱氏,虽是亲上加亲,皇上眼里总归有拉拢外戚为帝位图谋的嫌疑;但娶了许怡人,许氏是养女,并无深厚的背景,血脉不正,有了这位正妃,皇长子终生也难企及太子之位。
说到底,还是不够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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