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紫奥城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铛,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的红缎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为求吉祥圆满,宫中妃嫔上至甄嬛,下至更衣宫人,无不精心打扮,花团锦簇,锦绣绫罗堆积如云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辉闪,盛世浮华,倾人欲醉。歌舞升平,喜乐如海,整个重华殿被繁华浸染得淋漓尽致。
殿内奉养着数盆西湖柳月与九龙桂,黄若澄金,白似春雪,被暖气一熏,欣欣向荣的花朵愈加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殿中开得最盛的一盆西湖柳月之下,正坐着清河王夫妇。玄清确乎是盛世华章下风采出众的男子,尤静娴则是陪伴在他身边温柔美貌的王妃,远远望去,恰如佳偶天成——可就在这貌似静好的场景里,甄嬛怎样也无法忽略坐于玄清右侧的叶澜依。
彼时尤静娴已经由太医好生调养过,褪去了小产之后的清瘦寥落,但一袭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下的她依旧较初成婚时清减不少,更显肤白胜雪。而另一边的叶澜依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她的双手拢于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臻首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划出一道清泠泠的汹涌,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扑朔迷离。
玄清许是内疚吧,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他总会先体贴地递与尤静娴,尤静娴虽也微笑接过,但眼角眉梢那一点轻愁总是郁郁不散。叶澜依并不十分介意玄清和尤静娴亲近,她只是安安分分地看着玄清,偶尔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对于尤静娴,她永远不屑一顾。
甄嬛微微心凉,宫宴尚且如此,玄清与尤静娴在清河王府中的相处可想而知。听闻七月末的时候,叶澜依已经生下了清河王府的长女恭宁宗姬寰心,清河王府子嗣不丰,姬妾亦少,甄嬛便与玄凌商议破例晋叶澜依为侧妃。此虽非玄清之意,但尤静娴小产后情绪敏感,叶澜依又生性倔强孤傲,有了宗姬后玄清难免要格外关照些,王府的奴才们又都是见风使舵的,因此尤静娴在清河王府的日子想来也不是十分顺遂。
以叶澜依的性情,倒未必为难尤静娴,但也绝不会看得起尤静娴所谓的深情和故作姿态。这世上除了甄嬛,叶澜依怕是看得最透彻的人。纵然是她心中所爱,也不会让她迷了心神。
甄嬛正凝神思索间,怀中的予瀚已经悄悄在她耳边道:“小六婶母更漂亮了呢。”
予瀚口中的小六婶母就是叶澜依,得意与失意,连孩子都能分辨,何况宫中惯会跟红顶白之人呢。甄嬛轻轻抚摸着予瀚脸颊,道:“六婶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瀚“咯”地一笑,满是稚气道:“六婶母笑着好看,可是今日六婶母不怎么笑呢。小六婶母平日里不喜欢笑,一笑起来原来也这样好看。”他倏地一下从甄嬛膝上滑下,笑着跑到叶澜依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够一旁乳母怀中的恭宁宗姬。宗姬虽还小,竟也不怕他,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予瀚。
玄凌看得有趣,笑着向玄清道:“予瀚还小就这样喜欢寰心,怕是有缘呢。”说着又自言自语,“寰心,寰心,这名字有些拗口,必定是老六这个机灵鬼儿想出来的。”
玄清抱过予瀚在怀中,看女儿并未哭闹方才放心,微笑道:“小妹妹还小,要予瀚长大了才能抱她呢。”说着又抬头看看玄凌,状似无意道:“皇兄可是错怪臣弟了,这名字是澜依想出来的呢。”
话音未落,只见尤静娴手中杯盏轻轻一晃,险些打翻。叶澜依却冷冽一笑,起身向玄凌微施一礼,声音清朗:“妾身不通文墨,让皇上见笑了。”
玄凌一愣,转而笑道:“朕不过玩笑一句罢了。”说着又命李长,“去将外头进贡赤荔枝手钏取来,赐予叶侧妃。”
叶澜依淡淡谢恩,复又坐下。
甄嬛只看尤静娴的神情,又如何猜不出来。叶澜依是驯兽女出身,哪里想得出来这样生僻的名字。所谓寰心,不过是玄清待甄嬛的一片痴心罢了。
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她的名字生搬硬套给别人以作怀念。如此想来,玄清与玄凌还真是如出一辙,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这么个男人,尤静娴和叶澜依是抽风了吗居然看上他?
予瀚还是个小孩子,窝在玄清怀里只觉得没趣,一时又跑去尤静娴身边,一心想让她笑出声来。或许是对予瀚发自真心的喜爱,尤静娴总算是展颜,极认真地与他说着笑话。
酒食果腹,宫人们一一奉上甜点,皆是妃嫔素日各自所爱,淑妃的金丝燕窝,贤妃的樱桃酒酿,眉庄的红枣血燕,甄嬛和予瀚则是平素养身所饮的旋覆花汤。
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贤妃一见,不觉轻轻叹道:“一见这汤,不觉想起那年在观武台的情景。也是你不怕忌讳,换做是我,定然此生再不碰它了。”
贤妃说的是那年甄嬛因旋覆花汤小产之事,其实不提起甄嬛都要忘记了。她轻轻舀动花汤,望一望上首的玄凌,笑道:“这后宫里,人心远比一碗旋覆花汤来得可怕。”她停一停,又向贤妃道:“姐姐不习惯这个味道,否则吃惯了,养身是极好的。”
甄嬛正要饮下,冷不防想起书中荣嫔下毒之事,猛然打了一个寒颤,便向尤静娴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也不吹凉,径直喂到予瀚唇边。
“六王妃且慢!”甄嬛微微抬高了声音,死死盯住尤静娴不放,稍顷才和静一笑,一壁招手唤予瀚过来,一壁歉然道:“予瀚这几日牙痛,卫太医嘱咐了不许吃甜食呢。”
尤静娴十分尴尬,连忙放下汤碗,欠身道:“是妾身轻率了。”
说话间,眼神掠过一直坐在瑃嫔身边一语不发的荣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尤静娴手中的汤碗,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袭深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
心内了然,亦对尤静娴的举止心怀戚戚焉。妃嫔们只当字面上理解,并无人过多留意,唯甄嬛抚摩着予瀚头顶柔软的头发,眼神却若有若无的落在尤静娴身上,此刻她面色惨白,目光亦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甄嬛。
尤静娴,是你出手相逼在先!
甄嬛唇边浮起一丝极冷的笑意,胡蕴蓉死后,她有心留尤静娴一命,权当可怜她一片痴心。只可惜她表面柔弱,暗地里却敢与荣嫔勾结,对予瀚一个六岁稚童下手!
枉费予瀚那般喜欢她!
甄嬛搅拌着碗中花汤却并不急着喝下,忽然含笑看着尤静娴道:“本宫看六王妃脸色有些不好,这旋覆花汤是理气活血的,王妃不妨尝尝。”她又看看玄清,和悦道:“王妃身体安泰,六王才能安心为皇上效力啊,王爷,您说是不是?”
玄清陡然听见甄嬛所说,微微一愣,颇有些不好意思,遂亲自端了汤碗递与尤静娴道:“是我疏忽了。静娴,你也要好生照料自己。”
尤静娴看着汤碗,又看看玄清,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余光扫了一眼言笑晏晏的甄嬛,心有所感,遂下定决心般接过,含笑喝下。
“王爷待王妃之心,可真是羡煞旁人呢。”甄嬛眉眼盈盈,眼底却是冷冽,“王妃如此温婉,想来小世子在府中定然十分乖巧,来日必成大器。”
话甫落,尤静娴眉心一蹙,似是极痛楚的样子,唇角一径流下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寒烟紫的宫装之中,红得刺眼。
玄清离她最近又看着她,见此惊骇不已,一把抓住她的手道:“静娴!静娴!你怎么了?”
尤静娴说不出话来,口中一口一口呕出血沫来,面孔苍白而僵直,身子软软地向玄清怀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盏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尤静娴,喝问道:“太医!太医呢?”
太医院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玄清来不及将尤静娴送往安静些的地方,只好暂时安置在重华殿后殿。事出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甄嬛要求留在重华殿中不许乱动,为避嫌疑,甄嬛与眉庄留在重华殿中照应事宜,淑妃与贤妃入内看顾尤静娴。
玄凌面色阴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大殿中瞬时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阴沉。
卫临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禀道:“回禀皇上,六王妃是因为服食含有鹤顶红剧毒的食物才会毒发,因服食过多,诸位太医虽一齐救治,但只怕凶多吉少……”
“鹤顶红!”玄凌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鹤顶红?”
话音刚落,已有内监取过银针探试尤静娴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卫临问道:“六王妃最后所食是什么?”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甄嬛心知肚明,适时指着洒落在地的白玉盏道:“六王妃方才服食过予瀚的旋覆花汤。”
卫临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已经洒去半碗的花汤中一探,雪亮的银针才探入汤汁,顷刻之间变得乌黑,那如漆如墨的颜色刺得人心头发痛。甄嬛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过的旋覆花汤,压抑着喉口浓烈的血腥味,“再探这碗。”
卫临深知其意,换过一根银针再度探入,银针亦在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夜空。甄嬛心思澄明,再望向玄凌时已是泪水涟涟:“皇上!有人要杀臣妾与予瀚,这才连累了六王妃!”她看一看身后惊魂未定的予泽、聆欢和蕴欢,心怀庆幸道:“幸好予泽他们吃絮了这汤,进的是燕窝,否则……”
她不往下说,但在场众人是明白的,予泽他们可没有一个六王妃替着喝了汤。玄凌用力搂过甄嬛,沉声道:“朕在这里,嬛嬛,没有人能伤害你。”
未止歇的,是尤静娴凄惨的□□,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似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苍白如纸,倏然仰起头来,目色如电,“是谁?谁要害她?”
叶澜依紧紧攥住玄清双手,安抚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王爷,太医还在救治王妃,您别过于担心。”她目光冰凉凉从众人面上刮过,“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玄凌俯瞰众人,声音听来寒冷如冰:“给朕立即查,这些脏东西怎么会进到皇贵妃和予瀚的饮食里!”
慎刑司最擅长调查这些事,因有玄凌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淅淅沥沥的,殿外传来雨水从飞檐滴落的声音,是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这天寒是否能胜过心寒。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盈盈然立于玄凌面前时,甄嬛如是想着。彼时她神色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她面前,琥珀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内中的葡萄美酒四下溅开,一如她三寸多长的指甲上明红的蔻丹。
“慕容世芍,你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甄嬛转向玄凌,声音清冷如罡风,“皇上优容赤芍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予瀚于死地么?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赤芍是狼子野心,甄嬛之语又何尝不是在锥心。玄凌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着,有怒亦有痛,“朕让你活着,给你荣宠,不过是看在你当时年幼、只是受父兄株连罢了!你是很像世兰,可惜你复仇找错了对象,你本该给朕下毒。”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道:“臣妾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所以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报家仇!”
“眷顾?”玄凌轻蔑地一笑,神情冷寂,“你莫非以为朕是真的宠爱你?当年你甘心做朱庶人手中的刀,朕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朕给过你活着的机会,而你一心寻死。朕不妨告诉你,世兰当年也是朕亲自下旨赐死的。如此也好,想必乱葬岗里她也不会寂寞了。”他又紧紧拥住甄嬛,吩咐道:“赐死荣嫔。”
赤芍怒目向她,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
“顽固不化!”眉庄冷然道,“即便你已钟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皇贵妃!”她深恨慕容世兰,对赤芍也无好感,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么“喀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只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甄嬛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这无法消弭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在这场骤然的秋雨中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会有报应么?甄嬛无心理会,仔细嗅了嗅自己的手,那浓重的血腥味从未消散。她手上的人命够多了,不差这一条。何况荣嫔更多的,不过是咎由自取。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众人皆因赤芍的事唏嘘不已,忽听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湮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向着玄清“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王妃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中有震耳的雷声传来,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雨滴透过明窗,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
秋雨连绵无尽地下着,自中秋夜宴到今日,绵延半月,日日都有秋雨绵绵,潮湿而黏腻。
因事关宫廷秘辛,尤静娴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沉天气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在不见天日的秋雨里暗淡,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通过小允子后来的调查,甄嬛约摸猜出了缘由。尤静娴其实并未与荣嫔联手,否则荣嫔临死前定然不会放弃揭发玄清的机会。她不过偶然看见了荣嫔下毒,这才顺水推舟,她在夜宴上闷闷不乐也是为此。她恨甄嬛,这是必然,所以才会迁怒于予瀚。但当玄清亲手将汤碗递到她面前,尤静娴无法拒绝。
又或许,她找到了让玄清永远记住她的方法,尽管那其中没有爱情。
但那,也都是别人的故事了,与甄嬛无关。
尤静娴死了,玄清伤心困顿,不会再来纠缠她,而深爱他的叶澜依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说出玄清的秘密。后宫中她最后一个敌人荣嫔已经伏诛,新人不足为虑,她三子二女,地位早已不可撼动。
接下来,便是静静等待太后去世满三年之期。偶尔揽镜自照,甄嬛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二十有九了。不止她,予泽也该去到他应得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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