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静娴的死对玄清打击很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毕竟那碗汤是玄清亲手递给她的。重阳,除夕,一场场家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玄清的悔愧交加。直至乾元二十七年岁初,玄清突然奏请戍守上京,以防赫赫再次进犯。
甄嬛明白,这是他给自己的流放。在京中,他已无法坦然面对一切。而这一切里显然也包括甄嬛。
玄凌本来有些不放心,最后还是甄嬛出面劝慰,让玄凌不给玄清主将之职,只说劳军,并允许叶澜依携世子、宗姬同行。关于这位潇洒王爷的传说,终因他的离去而渐渐销声匿迹。
对甄嬛而言,未尝不是好事。毕竟前朝后宫的琐碎事,已足够让她劳心劳力。
为太后守孝已满三年,淑和帝姬也十六了,婚事不宜再拖延,玄凌便选了五月初八下降,并晋驸马沈拓为户部主事。这是玄凌第一次嫁女儿,又是皇长女,婚礼举办得极为隆重,还特特吩咐了由贤妃主婚。
那一日甄嬛报了病未去,是怕她位份高反而喧宾夺主,她与眉庄同在欣妃殿外,看着那红绸飞扬、锣鼓喧天,无限感慨。眉庄执了一枝艳冶的桃花,转头向他笑道:“今年是淑和,明年就是温仪,一年一年地抬出去,可用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有一个抬进来。”
甄嬛凝神一想,转而轻笑:“可不是么?除了皇后,有谁是正正经经抬进来的?这宫里二十多年了,也就抬进来一个纯元皇后,连朱宜修都没这福分。”朱宜修是继后,能册封,能祭告太庙,却没有洞房合卺的规矩。
“再等几年,聆欢、静和、宁安、蕴欢……她们一个个都要离开我们了,予泽他们也要离宫建府。嬛儿,我现在只是庆幸,庆幸还有你。”眉庄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天空,明亮亮的,仿佛是泪水。
上天没有给甄嬛多余的时间来自嗟自叹。因着太后守孝三年期满,前朝立太子之说再度死灰复燃。玄凌生长于宫廷,多年养尊处优下来,身体状况虽然不差但也绝对比不上玄清、玄汾这样在外面摔打惯了的。朝臣们因此担心,然正值不惑之年的玄凌认为自己春秋鼎盛,传了两次廷杖,可前朝呼声水涨船高,不容忽视。
玄凌为此时常动气,一时间后宫人人噤若寒蝉,独柔仪殿成了他最钟爱的去处。人前人后,甄嬛从不提起立储之事,但玄凌总会明白过来,是这个时候了。
此时的紫奥城中,唯有甄嬛这个皇贵妃位份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秦王予泽之声最高。再有不少朱、汤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齐王予漓为太子。除此之外,亦有少许大臣举荐楚王予沐,想要出其不意地搏一场泼天富贵。
朝中顿时分为两派,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拥立楚王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渐渐消寂下去。
玄凌不急,但有的是人在着急。立太子之事朝中议论纷纷,人心思乱,终究不利于朝政。甄家在前朝虽然人缘尚佳,但为免玄凌疑心,甄嬛嘱咐了甄珩一切低调,不要过多提及。予泽好不好,那也要玄凌说了算,要让他自己去看。
玄凌廷杖了大学士朱衡铭的消息辗转传来时,甄嬛与眉庄、淑妃、贤妃正在柔仪殿喝茶聊天。予泽和予沐在一旁暖阁里安安分分地研习甄远道给他们留下的功课,他们兄弟二人只差了两个月,母亲又交好,从小吃住学习都在一起。相比之下,予泽灵慧沉稳更似玄凌些,予沐则温和纯良有贤王之相,对此,甄嬛与眉庄彼此了然于心,所以从未因立储而生分了。
“其实人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一心想立秦王。”贤妃拈了一枚海棠果子在手却只是看着,眼中丛生笑意,“皇长子不过是占了个年长,若真成了皇帝,只怕我大周也……呵,连皇长子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能耐吧。”
淑妃淡淡挑眉,平静道:“齐王自成婚之日起便与皇位无缘了。到底齐王妃只是养女,血脉不净。且说是秦王年少,秦王也十三岁了,皇上不也是十三岁登基的?”
“其实还有赵王、晋王和燕王,皇上子嗣丰盛,何必揪着泽儿不放。”眉庄浅浅含笑,却分明带着十二分的揶揄。
“贵妃这话,可见不是诚心聊天了。”贤妃笑着拍拍她的手,“这是咱们的情分,我才敢说这些,你倒帮着皇贵妃打马虎眼。若换了贞妃,我是万万不会说这些的。”
“其实晋王也很好,贞妃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甄嬛望了一眼暖阁里看似专心致志却迟迟未曾翻书的予泽,心内一叹,“予深如他母亲贞妃一般贞静有礼,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年幼,就像瀚儿,才七岁的孩子,能成什么事儿。”
“太年幼的孩子自然不成,但年长的也未必好了,齐王那性子,皇上就是有心照着太子来教养也是改不了了。”贤妃毕竟担着养母之名,说到此处不禁连连叹息,“我是无能为力了,不像淑妃姐姐将温仪养得那样好。”
甄嬛闻听“温仪”二字,心头漫上一丝寒意,但见淑妃满目笑意也不好说什么,只含笑道:“六月十九温仪就及笄了,不知姐姐是如何想的,这未来驸马爷可有眉目了?”
淑妃矜持一笑,“我问过温仪,她向来腼腆,也不好说,左不过是求了皇上凤台选婿吧。我也不求别的,只要温仪喜欢,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就好。”
“到底也是要缘分,能去凤台选婿的青年才俊,总是好的。”贤妃冲淑妃笑笑,又向甄嬛眉庄悄声道:“这份凤台选婿的单子,淑妃姐姐可都预备了两年了,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让她品择个遍,想寻不出个好驸马都难。”
所谓凤台选婿,可又能如何呢。甄嬛想起温仪帝姬,眸底漫起一丝寒意。看来有必要帮贤妃操心一下了,毕竟温仪的婚姻能否一帆风顺幸福美满,全在这凤台一日了。
“温仪是淑妃姐姐的心头肉,姐姐自然要为她劳心。”甄嬛婉转轻笑如春风拂面,面容在袅袅的茶烟里显得格外朦胧,“再等几年聆欢几个出嫁,我和眉姐姐一样是要操心呢。”
“你还说嘴。”贤妃指着眉庄和甄嬛,“你们两位家中有多少个嫡亲的侄儿,还需要忧心这个?”
甄嬛还不曾说什么,只见淑妃摆摆手皱眉道:“这话也罢了。惠贵妃家的沈拓尚了淑和帝姬,皇贵妃家的甄宁遥尚了承懿翁主,已经算引人侧目,若是再尚主,只怕皇上心里会忌讳。”
甄嬛悠悠然吹着杯中茶,缓缓笑道:“淑妃姐姐不愧是宫中的老人儿了。实不相瞒,我的侄儿、外甥虽有几个,与几位帝姬年纪却多不相仿,所以从不作此想。倒是予泽和予沐渐渐大了,要好好挑选未来的王妃人选。”
女人们在一起聊天也就这么回事,化妆品,男人,孩子。送走眉庄她们和予沐,甄嬛唤来了暖阁里的予泽,叹道:“你今日失了稳重,母妃要罚你抄写《谏太宗十思疏》十遍,你可明白?”
予泽年且十三,生于皇家,已是通晓人事的年纪,何况又极聪慧,如何不懂?当下垂首道:“儿臣明白。儿臣不该轻易因立储之谈而移了心神。父皇最忌讳皇子觊觎皇位,儿臣日后必定谨慎小心。”
甄嬛摇摇头,纠正道:“你父皇不是忌讳皇子觊觎皇位,而是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力不从心。你父皇现在不过不惑之年,身子又一向康健,若皇子热衷于皇位争斗,难免会让觉察到危险——身在皇家,这些事再寻常不过。所以,无论你父皇多么宠爱你,都要记得他先是皇帝,其后才能是你的父亲。”
予泽了然,道:“儿臣明白。”
“如今前朝形势你也明白。记着,别人觉得你再好都没有用,你要让你父皇看到你的好。”甄嬛执了予泽的手,轻声道,“不要心急,你还年轻。这条路要不要走,由你自己决定。母妃只希望你有一样不要学你父皇,你知道是什么?”
予泽看着甄嬛的双眼,如玄凌一般凌厉的眸中骤然添了些许和缓的神色,毫不犹豫道:“儿臣知晓。四弟与六弟不说,三弟虽与儿臣非一母同胞,但他永远是儿臣的手足至亲,儿臣必定保他一世平安。”
甄嬛这才明媚一笑,似是对予泽,又像是对自己道:“终有一日,泽儿,你会明白。这条路上总要有个人陪着,无论福祸都陪你一路走下去。当走到终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是一个人。”
暮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微凉的气息。如金的日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绿的蝉翼纱滤出些许清寂的意味。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一眼望去,庭院里绿肥红瘦,韶光渐老。在这合宫的宁静里,甄嬛看见予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其他的,母妃会为你准备好。”
温仪帝姬的生辰倏忽而过。转眼之间,便是淑妃苦心求来的凤台选婿。
日子定在了七夕佳节,是宁安、静和的生辰,故而眉庄未至。凤台是历代帝姬选驸马的所在,人称“凤台选得乘龙婿”,亦称“凤台选婿”,是除了皇帝选秀女之外最盛大的婚仪。凤台上三面垂挂珠绫帘子,午后无风,那帘子像被一只谨慎的手安抚着,垂垂沉寂。面前垂了及地薄薄的透明的鲛绡纱幕,纱幕之外又有间隔稀疏的竹帘,叫帘外的人看不清帘内的情形,帘内的人却可以清楚瞧见外面所有的动静。
凤台以汉白玉筑就,建的极宽阔,帘外站着十数人,肃然无声。帘内温仪坐了最前的位置,甄嬛与淑妃、贤妃围坐一旁,聊天之余,眼神总落在台下的十数位青年才俊身上。这些人之中,文臣武将皆有,二十岁上下,品貌自不必说,性情也是一等一的。
当然了,既然到了这里,对皇家帝姬的尊崇、畏惧与仰视,对一朝得选驸马的荣耀不可抑制的期望与企盼,总是在众人脸上萦绕不散。甄嬛说笑夸赞之余,亦不免感叹,温仪此生,总是不能与承懿翁主相比了。
“我大周最好的儿郎都在这里了,温仪尽管放眼出去挑吧。”甄嬛掩唇一笑,但见温仪温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转而含羞展颜:“莞母妃惯会取笑良玉的。”
“许是这么多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男儿在眼前,温仪一时挑花眼了。”贤妃笑靥如花,道:“这也不急,咱们慢慢参详,必定得一个最好的才能配我们的温仪。”
温仪但笑不语,似乎有些小女儿家的害羞。淑妃疼爱女儿,团扇轻摇,素手抚摩着温仪的额发道:“许是我们在这里,温仪也拘谨得很。”
“母妃多虑了。有母妃在,良玉才安心。”温仪一听这话,连忙拉住淑妃长长的衣袖,生怕她真的走了。
“温仪才是多虑了。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你母妃怎么放心扔下你一人。”甄嬛拍一拍团扇,偏头思索片刻,嫣然道:“不如这样,温仪出道题目,让外面的公子们写了答卷递进来,哪位的答案和咱们温仪的意,再好好聊天不迟。”
如此枯坐下去毕竟无益,甄嬛说得新奇有趣,淑妃、贤妃也赞成,温仪更是难得来了兴致,因传了宫女拿纸笔进来,轻搦湘管,略一思忖,便挥毫而就。甄嬛等看时,只见淑妃一笔笔教出的工整的簪花小楷跃然其上:“两军对,敌众孤寡,外敌环伺,内仇在侧,何如?”
看罢,贤妃倒吸了一口冷气,淑妃亦觉不详而微微蹙眉,独甄嬛心有所感,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温仪娴静的面容上,勾唇道:“夫妻之间并非是一帆风顺,总有患难与共之时,温仪这个问题……极好。”
温仪的目光下意识地闪躲,旋即又浅浅笑开道:“还是莞母妃明白良玉。良玉只愿有一人能与我同生死共患难,此生不弃。”
淑妃与贤妃的神色这才渐渐平复,唤了宫女出去宣布考题。淑妃看看甄嬛与温仪的神色,似是欣慰又似是感伤,轻声道:“良玉长大了。”
外边儿宫女说了问题,拈一支梦甜香点了,以一炷香为限。各位世家公子虽然疑惑,但还是一一作答,不过须臾,十余张花笺便递了进来。温仪依次翻看过去,直至最后一张花笺,面上忽露出些明快的笑意。
贤妃凑上前仔细一看,婉声念道:“亲帝姬之所亲,仇帝姬之所仇,无关是非指,但求伊人心。虽九死之地,其犹未悔也。”
甄嬛闻之,望一望温仪,忽然柔声限笑道:“恭喜帝姬择得佳婿。”
温仪双耳沸热,柔荑紧紧攥了花笺不语,还是淑妃侧首看一看吉祥,吉祥立即回禀:“此乃刑部侍郎之子,从四品京畿巡防营副统领薛朝敦,年二十一。”
淑妃仔细看去,薛朝敦品貌确实不俗,剑眉朗目中颇有几分武将的英气,但并不过分张扬,在一众公子之中显得格外内敛清华,因而不由得微微颔首,笑道:“就是他了。”
温仪看一眼吉祥,吉祥领命,走下去传话:“帝姬请薛大人上阶一叙。”
薛朝敦走上玉阶,隔着帘子的数步之遥见礼,温仪微笑纳礼。贤妃摇一摇团扇,盈盈笑道:“温仪帝姬是淑妃娘娘的掌上明珠,而薛大人为朝中才俊,既是淑妃娘娘一手挑选出来的,人品与才干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本宫想知道,薛大人能否如花笺上所言一心一意爱护帝姬,而非因她是帝姬身份的缘故?”
薛朝敦深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朝敦所言,青天可鉴。若得帝姬青睐,帝姬便是朝敦之妻,朝敦自当竭尽所能爱护帝姬,不负皇上与淑妃娘娘所望。”
这一番慷慨激昂倒也算诚恳,淑妃尚且满意。温仪含羞而笑,转身扶了宫女的手往下走,裙裾间的银铃沥沥地响,听得身后司仪官喜气洋洋地报:“从四品京畿巡防营副统领薛朝敦得选东床——”
声音那样响,惊动了暮夏午后沉寂的深宫。甄嬛抬头,银丝珍珠如水分开两侧,光影迷离里温仪的背影似乎也带了些许无知的雀跃。高远明净的天空,有大雁倏一声飞过——是秋天到了。
透过若隐若现的纱帘,甄嬛唇角噙着凉薄的笑意与谢恩的薛朝敦对视。少有人知,温仪亦不会留意,薛朝敦不只是刑部侍郎之子,他出自薛家嫡系,论辈分,他还是玉姗的夫君薛湛的从侄。如果温仪安安分分,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甄嬛会保她一世荣华,而薛家嫡系的支持远高于薛湛这个旁支;如果温仪不自量力,那她即便动手料理,也不至于牵连到薛湛和玉姗。
看在淑妃多年扶持的份上,这是她给温仪留的最后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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