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仪出嫁的日子最终定在了来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时间上并不急,这其中自然有淑妃舍不得女儿的缘故。当然,也因为淑和帝姬刚刚出嫁,皇家需要个缓冲的余地。薛朝敦依例受封了正四品巡防营统领,一应成婚之仪皆循淑和帝姬故典,只是嫁妆上淑妃着意添了许多。
很快便是八月中秋,玄凌一如往常在重华殿设宴庆祝,并特邀京中近支的皇室亲眷,算是给即将出嫁的温仪一个念想。家宴定在晚间,故而黄昏时分,甄嬛便由槿汐服侍换了一身家常的品级礼服,带上聆欢一同去重华殿中。聆欢今年虚岁十二,平日里已经开始跟着槿汐和沐黛学习管理宫务。为了日后能成为合格的一国公主和当家主母,甄嬛刻意培养她去与皇亲贵胄、王妃命妇打交道,为以后做准备。
毕竟在这座宫殿里她永远是皇贵妃长女、尊贵的聆欢帝姬,可出了紫奥城,甄嬛为她做再多也是有限的。
一路上鸿雁高飞,秋意渐浓,上林苑中红枫繁茂、赤影重重,让甄嬛想起刚入宫那年慕容世兰赏给梁才人的一丈红。聆欢绾着朝云近香髻,独自捧着一朵绿菊在手中把玩,偶尔掀了轿帘抬头看看外面芭蕉分绿,枫叶灼灼。在芭蕉与枫树之外,太液池边的六棱石子路上伏着满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气淡远如轻雾,凉意萧萧。
“开到荼靡花事了。”聆欢轻声道,忽然回过身来,凤眸中似乎也积聚着袅袅的雾气,“母妃,明明荼靡之后还有梅花这样的冬令之花,为何要说花事了呢?”
甄嬛不意她有此一问,微愣了愣方抚摸着她柔静的脸颊笑道:“人说荼蘼过后,无花开放,一年花季终结。然春有桃李,夏有牡丹,秋有菊桂,冬有寒梅,一年四季花开何曾停歇。其实各花入各眼,绾绾心花未落,又何惧花事终了?”
聆欢静静点头,或许皇家的孩子都早慧,不知从何时开始,甄嬛在她眼中已不能见纯净如初。
“绾绾。”甄嬛忽然低唤,深深望进聆欢的眸底,“记着,以后不管你走了哪一条路,永远不要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聆欢回望着她,微微颔首。
至重华殿时刚交申时,芳若正在门口吩咐礼乐司的内监加紧搬运一应物什。自从太后薨逝,芳若又被调回了仪元殿,在御前侍奉。她念着昔日的缘分,对甄嬛一向亲厚,此时忙上前笑盈盈施礼:“给皇贵妃请安,给聆欢帝姬请安。娘娘可是来了,皇上方才还问呢。”
甄嬛执着聆欢的手略一点头,曼声道:“姑姑不必多礼。姑姑如今是三品的恭人,与正二品三妃的掌事宫女同例,本宫还让你做这些琐事,着实委屈姑姑了。只是今日是淑和公主出嫁后头一回入宫赴宴,不是姑姑,本宫总是不放心。”
芳若连忙垂首道:“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该当的,怎敢说委屈?外面秋风飒飒,娘娘与帝姬还是入内吧。”
甄嬛轻轻颔首,忽见一旁有一队内监带着一群蒙着白纱的女子匆匆忙忙地往偏殿去,遂团扇一指道:“那为首的人打扮似乎是哪个王府里的管事,只是看着眼生。这也是姑姑备下的?”
芳若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了然解释道:“那是岐山王府的礼乐管事。岐山王今日入宫时带了这些人进来,说是给皇上准备的礼物,娘娘知道王爷的脾性,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岐山王玄洵素来好色荒唐,送乐舞给玄凌无非是讨好的意思,甄嬛并不奇怪,遂笑道:“王爷能有此心,皇上也必定欣慰。姑姑先忙着,本宫不打扰了。”
殿内嫔妃、命妇已来了大半,玄凌见她们来了,端坐上位朗然望着她与聆欢。甄嬛见了礼,让流朱好生带了聆欢去找几位宗姬翁主叙话,方安然坐在玄凌身侧。
“今日怎么来迟了?”玄凌笑道,一握她的手心,“还是凉了,定是又忘记带暖炉。绾绾都这样大了,你这个做母亲的却还像孩子一样不听话。”他刮一刮甄嬛鼻尖,略带心疼地责备道。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让甄嬛觉得不好意思,遂含笑微微一闪,道:“不过是与绾绾贪看秋色,在殿外停了停。”她越过玄凌,看见左侧那一列中间的承懿翁主,岔开话题道:“承懿翁主可是难得进宫了。才听小厦子说起,郡马特特将人送到了宫门口才放心回去呢,果真是夫妻情深。”
玄凌笑着放过,随口道:“难怪宁遥不放心。方才话间说起,慧生已有了两月的身孕。”
甄嬛闻之一愣,转而笑道:“原来如此。是臣妾疏忽了,这些日子忙于温仪出嫁之事,竟未曾留意。等回去臣妾就让槿汐送些血燕过去赔礼,既是头三个月,哪里禁得起这般聒噪。”说着又命沐黛:“去吩咐礼乐司,今日捡一些安静的乐舞来。”
玄凌拍拍她的手示意无妨,“你忙着温仪的事,一时不知也是有的。朕问过慧生的贴身侍女,说胎气稳妥,长姐请的医女也贴身侍奉着,应无大碍。”
甄嬛凝神一想,又道:“还是将卫临也叫来,如此也可更安心些。”说着使个眼色,沐黛便一应声下去了。
“你有此心,长姐必定心怀感激。”玄凌慨然道,“方才慧生还说,长姐每次家信都要问及你安好,可见是与你十分投缘的。”
甄嬛听了扬一扬脸,看承懿翁主满心满眼都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不觉有浅浅的柔意漫上眼眸,“臣妾既是翁主的舅母,又是翁主的姑母,怎能不关照她?而长公主一片爱女之心,自然因此对臣妾也格外关心。不过说起来,终归还是郡马体贴,翁主才能这般开怀。”
玄凌朗朗而笑,不再答话,吩咐李长开宴。最开始还是玄凌说了些年年一般的话,众人酒过三巡,便专心致志地欣赏歌舞——宫中的家宴,总是这样用纸醉金迷的辉煌去营造光怪陆离的错觉,似乎真是天上人间。
甄嬛不善饮,依旧慵懒地去打量久不见的众人。岐山王夫妇旁边就是平阳王玄汾和身为九王妃的玉娆,她身上已经多了些许沉稳的气韵,或许是已为人母的缘故——她和玄汾的小女儿徽清宗姬问淇已经两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笑着同岐山王家的小宗姬玩闹,一如昔年缠着甄嬛和玉姚的玉娆自己。
帝姬那一列居于首座的是已经出嫁受封公主的淑和。初为人妇,她的眉眼之间多了些柔媚之色,温仪和聆欢正在她身边与她叙起阔别寒温。家宴相对会随意些,不会有人怪罪她离开座位是失礼。从两姐妹的笑容可以看出,沈拓待淑和应该是极好的。
“嬛嬛你看,咱们绾绾形容举止,一颦一笑,好似刚入宫那年的你。”玄凌擎杯一指聆欢,开怀畅饮,“只是不知道要怎样一位好驸马,才配得上朕的帝姬?”
甄嬛手中的琉璃盏顿了一顿,目光落在聆欢精致姣好的容颜。她自然是知道的,聆欢像极了她,或许也像极了初初成婚的朱柔则。原来不经意间,她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臣妾已经是半老徐娘,不敢再追忆往昔容颜了。”甄嬛摇了摇杯中的西域葡萄酒,似有无限慨叹,“绾绾说到底更像皇上一些,臣妾只希望她日后能嫁与心爱的男子,得一心人,白首不离。一如那年除夕夜倚梅园中,臣妾所求。”
“嬛嬛,你放心,朕务必倾尽全力,成全咱们的绾绾。”玄凌说得真挚,转而又笑着点点她鼻尖:“只是你这话说得不老实:嬛嬛正当妙龄,怎么就是半老徐娘了?朕只觉得有好大的醋味儿。”
甄嬛噗嗤一笑,作势撇撇嘴道:“谁吃四郎的飞醋,那可是要酸死了。听说岐山王今日还特意带了舞姬进宫,要送给四郎做礼物呢。明年又是大选,到时候宫中姐妹多起来,臣妾可更是连徐昭佩都不如了。”
玄凌听闻选秀面色一滞,沉吟低语道:“确实是要选秀了……那件事也该开始了……”他忽然叫过李长,在耳边私语片刻,李长微露讶异,沉了脸色唯唯诺诺地下去。
“皇上这是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甄嬛心内疑惑,按理说玄凌现在很少有事会瞒着她,而看李长的神色,事情只怕只会大不会小。
玄凌舒然轻笑,摇了摇头:“没什么,这些事你不必知道。”说着又看一看岐山王的方向,岔开话题:“洵王兄进献再多的美人,朕也怕朕的妻子吃飞醋烧了后院啊!”
听闻“妻子”之称,甄嬛微微一愣,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悄悄漫上眼角,由内而外晕开艳丽的轮廓。入宫十五年,她终究还是等到了这句话。虽然如今的她与玄凌,早也无需要这句话了。
“这是什么舞乐,乏味得紧。”岐山王玄洵烦躁地挥一挥手,又向玄凌道:“皇上天天看这些腻歪的宫中乐舞怕也烦了,来,去把本王的礼物带上来!”
一声令下,他身边的侍从连忙下去领了一群蒙了白纱的舞姬上来,个个身着绯色霓裳羽衣,远远望去如一池莲花盛放在大殿之上。玄凌略微投以欣赏的目光,朗声道:“难得洵王兄有心割爱,朕却不好夺人之美。”
岐山王摇一摇酒杯,爽声笑道:“本王所有都是皇上恩典,皇上若真能看得上眼,才是她们的好福气。”
琴音曼曼,筝音泠泠,笛声袅袅,箫声悠悠,身姿妖娆的舞女飞旋而起如一尾尾五彩缤纷的孔雀,身姿轻盈似飞燕蹁跹于掌中,起落柔美,进退飘忽,长袖翩翩似弱柳扶风,裙裾轻曳像缭绕流云,遍饰彩羽的广袖随双臂挥动恰如鸾凤展翅,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玄凌少有这样的兴致,直接推开了斟酒的内监自斟自饮。为首的舞姬便壮着胆子赤足踏上汉白玉盘龙石阶,且行且舞,飞仙披帛轻轻一甩搭在了玄凌肩上,玄凌淡淡一瞥,忽起身离了御座,微一用力,那舞姬便旋身去了他怀中。玄凌轻轻抬手,将那白纱倏然摘下。
顿时满殿寂静,玄凌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甄嬛原本作壁上观,此时也暗暗攥紧了衣袖。眉庄惊呼一声,随即淡淡地蹙眉,贤妃看了则是连连摇头,直冲淑妃压低了声音道:“我说这舞姬怎么这般大胆,原来竟是如此!”
合宫嫔妃,王妃命妇,凡是有缘得见甄嬛面容的,无不大惊失色:那舞姬容貌自然是艳丽无双,却如何与皇贵妃有五分相似?
知晓情由的淑妃长长一叹,与甄嬛目光交接:她们都明白,这名舞姬与其说是像甄嬛,不如说是像朱柔则。而从淑妃的反应中甄嬛可以看出,这相似的程度总要有七八分——再加上她一身肖似玄凌与朱柔则初见时所服的霓裳羽衣装束,说恍若朱柔则在世怕也不为过。
“你叫什么名字?”玄凌忽问道,似压抑着失而复得的激动。
“回皇上,奴婢贱名晚晚。”那舞姬脆生生开口,宛若啼莺初语。
玄凌身形一震,追问道:“是哪个晚字?”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正是奴婢贱名。”
“白雪却嫌春色晚……晚晚……”玄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转身来看着甄嬛,那意思不言而喻。
甄嬛勾唇一笑,笑吟吟道:“既然是岐山王一番心意,皇上可也别辜负了。既然晚晚姑娘不是宫女,那也不必从更衣做起了,正好明攸宫空置许久,便叫晚晚姑娘住进去,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沉吟道:“便按皇贵妃所说。”
从妻子到皇贵妃,其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众妃嫔面色不佳,但仍齐声恭贺。因她原姓晁,冠于位份之前不好听,便人前人后都称晚选侍,并住进了明攸宫晴彩阁。
“又一个傅如吟!”眉庄满面不愤道,“那岐山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这个晚选侍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风波!”
贤妃点点头,心有同感道: “若是太后在世,定不会允许……”
“太后在世又能如何?”淑妃看着手上长长的金色镶红宝石护甲,目光萧索,“太后即便在世,皇上若是想让谁入宫,也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何况晚选侍……她的确生着一副好容貌。”
“哼,不过是有几分肖似嬛儿罢了,皇上才肯多看她一眼,昔年的傅如吟不也是么。”眉庄不以为意,眼神却益发冷冽,淑妃叹了一叹,再不多言。
一时其乐融融,满殿欢欣——当然也就是表面上的。宫中妃嫔多数宠爱稀薄,怎希望再有这么一个美貌舞姬入宫。甄嬛冷眼扫过岐山王,他虽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是眼神不住地瞟向玄凌与甄嬛,甄嬛看得分明。岐山王平素是不会插手后宫之事的,连宫里的罗芬仪也鲜少与他来往。而如今他公然进献一名如此肖似朱柔则的舞姬,与其说是为了保岐山王府的平安,不如说他背后,还有什么其他人在暗中算计……然而岐山王虽然荒唐,却并不傻,到底是谁,能让岐山王趟这趟浑水?
回到御座的玄凌眉心深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还在想那位晚选侍。甄嬛凝一凝神,反而有些想笑。原来不管过了多少年,玄凌也仍旧是玄凌。与朱柔则有关的事,他永远不能安然处之。
添酒回灯重开宴,外面不知何时已有淡淡的星光透进来,众人却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忽然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李长疾步飞奔进来,惊慌叩首道:“皇上,钦天监司仪季惟生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什么大不了的事,吵吵嚷嚷的。”玄凌烦躁地挥挥手,甄嬛说声“且慢”,柔声道:“李长一向是个仔细人,此番这般,怕是真有什么急事也未可知。”
玄凌一听这话,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事,回过神来道:“去宣他进来。”
李长奉命,稍后季惟生便垂首进殿,叩首道:“微臣季惟生,叩见皇上、皇贵妃。”
“你求见有何要事?”玄凌不紧不慢道,与方才判若两人,甄嬛疑窦顿生,隐隐感觉有什么事情即将脱离预计。
季惟生拱手道: “回皇上,微臣夜观星象,皇后宫天府星隐隐可见紫光,气映紫薇,中月移位,乃上吉之兆,微臣不敢怠慢,特来回禀。”
乍一听闻,嫔妃无不震动。赵德仪最是话多冒失,忙道:“如今后位空置,何来紫光?”
她这话算是提醒了众人,连贤妃也忍不住与眉庄窃窃私语起来。玄凌凛一凛眉,沉吟道:“上天此兆,可有何预示?”
季惟生又叩头,道:“还请皇上恕微臣多嘴,天府星大耀,乃是认主。月主皇后,亦是因此躁动。而气映紫薇,是因天府星择主之后,于帝星大利,亦可昌隆我大周国运。”
玄凌静静颔首,口中喃喃自语。甄嬛听到这里,已不好多话,心思却逐渐澄明,安然看玄凌与季惟生演着双簧——方才李长急匆匆出去,怕也就是为了这事吧。若没有晚选侍搅局,说不定……甄嬛真得能如愿被他感动了。
可惜,可惜。
一旁安静许久的淑妃忽然起身,向玄凌福了福神道:“昭成太后故去已满三年,今日又是期满后第一个中秋,乃主月之节,上天或许因此而示讯,也未可知。上天旨意,皇上不宜违拗,宫中后位空置日久,于社稷亦是不妥,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淑妃在宫中资历最老,除却赵德仪那起子人,众妃嫔明里暗里总是对她心服口服的。她已经开口,身为贵妃的眉庄也起身端庄道:“于后位,想必皇上心中自有决断,是而上天方有所感。臣妾等必定遵从圣意。”自她而起,又是一众嫔妃起身,齐声道:“臣妾等必定遵从圣意。”
玄凌略略点头,忽转向岐山王与平阳王,垂询道:“洵王兄与九弟以为如何?”
玄洵微微一愣,只觉得玄凌眼中似有无数利刃刺向自己,还没等他回神,玄汾便直言道:“立何人为后乃是皇兄家务事,臣弟与大哥自然遵从,不敢妄言。能得皇兄属意之人,必定贤良淑德,堪为母仪天下。”
玄洵顿一顿,忙躬身道:“谨遵皇上旨意。”
玄凌一一扫过各皇亲贵胄、六宫嫔妃,狭长的眸中翻涌深邃似望不见底,他深吸一口气,朗朗唤道:“皇贵妃听旨。”
甄嬛缓缓起身,走下石阶盈盈拜倒,沉吟道:“臣妾接旨。”
大殿之中,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全都集中在甄嬛身上。她发誓,有那么一瞬间,她切切实实地想要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记下玄凌此刻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不枉她执着地等了十五年。
“皇贵妃甄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年久,育有皇嗣。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褆躬淑慎,秉德温恭。今承上天之佳兆,尊为皇后,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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