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偌大的寿安宫里,九十九盏明烛辉煌夺目,重重叠叠的御制软烟罗将内殿围得严严实实,即便是随身侍奉钦仁淑太妃的内监宫女也窥探不到半点景象。唯有从不断进出的皇后贴身侍女流朱、沐黛的凝重神色中,方能猜测出太妃的些微状况。
为了不妨碍太医诊脉,心急如焚的岐山王玄洵只能在偏殿等候。循例,玄凌不便亲自出入太妃寝宫,遂只好嘱托身为皇后的甄嬛在寿安宫探望,以示安抚。岐山王玄洵向来沉湎酒色,事母却是至孝,无奈甄嬛派了掌事宫女槿汐来侍奉他,将他带来的侍卫都以“内宫不便”为由请了出去。玄洵满腹狐疑,却只能安安分分地等着,偶尔才能从槿汐口中听出一星半点关于母妃情况不佳的话来。
内殿里,温实初跪在钦仁淑太妃病榻前,搭着白绫纱悉心诊脉,他的额头上不停渗出细密的汗滴,身旁的卫临为他擦了一次又一次。从他们这两位国手的神情来看,纵使甄嬛不懂医术,也清楚太妃危在旦夕。
“本宫知道你们尽力了。”甄嬛淡漠地看了一眼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可悲女人,音色清冷如霜,“你们只需要告诉本宫,太妃还能撑几日?”
卫临小心翼翼地看一看自己的师父,只见温实初眸中尽是医者的悲悯,叹息道:“太妃年岁已长,纵使臣与卫临拼劲一身医术,也不过为太妃娘娘延寿七日。中秋一过,纵使大罗神仙也难保太妃娘娘……”
温实初不再说下去,而甄嬛已经心知肚明,遂凝神敛眉,沉吟道:“……无妨!你们尽力能拖多久是多久,其他的事不需要你们过问。”
温实初和卫临诺诺点头。流朱忽又进殿来小声道:“娘娘,槿汐让奴婢传话给娘娘:岐山王在偏殿已经沉不住气了,吵着要见太妃娘娘。槿汐怕引人注意,让奴婢来讨娘娘的旨意。”
甄嬛闻言冷冷一笑,讽刺而凌厉,“那就走吧,过去看看咱们孝心可嘉的岐山王。”
踏入偏殿的时候,岐山王几乎是一瞬间就迎了上来质问道:“本王的母妃情况如何了?”
甄嬛淡淡地皱了眉,毫不在意地整了整衣摆,还是槿汐上前来挡在岐山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跟前,还请岐山王自重。”
玄洵顿时哑口无言,只好忍气吞声地行了礼,甄嬛这才庄静回礼,柔声道:“王爷忧心太妃娘娘,本宫也十分感动,不过此乃内宫之中,连皇上也避讳着不好亲自前来,还请王爷自持身份。”她瞥一眼沐黛,后者连忙奉上香茗,请岐山王入座。
玄洵又耐心饮了一口茶,方听甄嬛悠悠然道:“如今京中除了六王,皇上只剩王爷一个兄弟可以倚仗。奈何王爷多年来不问政事,只是纵情享乐。本宫本还有些担心,怎料到王爷享尽齐人之福,竟也不曾忘了皇上,特地送了晚芳仪入宫陪伴圣驾。如今晚芳仪有孕近四月,本宫更要感谢王爷呢。”
在京中声色犬马多年,趋利避害已经成为玄洵的生存本能。甄嬛每说一句,玄洵面上就慌张一分,待听她说完,玄洵已经汗如雨下,勉强镇定道:“本王不过是尽力报偿皇上恩德,皇后娘娘言重了。”
甄嬛盈盈一笑,“怎会?王爷才是见外了。”
玄洵小心觑着甄嬛的脸色,终于转入正题:“……敢问皇后娘娘,本王的母妃如今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哎呦,看本宫都忙碌忘了。”甄嬛口中说着,仍不紧不慢道,“本宫方才让温太医诊治,温太医说太妃娘娘本就体质虚弱,如今似有中毒之相……呵,看本宫说什么胡话,太妃在深宫之中怎会中毒呢,或许是食物相冲之故,本宫会责罚寿安宫所有侍奉人等。王爷不必担心,若是太妃娘娘得知王爷这般为皇上分忧,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玄洵眉心一沉,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血色,强忍许久才不曾爆发,寒声道:“本王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皇后娘娘有话,直说即可。”
“中秋家宴,王爷心肠也是百转千回。”甄嬛轻飘飘道,忽然话锋一转:“王爷是聪明人,所以才能享乐至今。其实太妃是否安好、能否安好,全系在王爷一念之间。过几日又是中秋佳节,本宫想着要把几位出嫁的帝姬都请进宫来好好聚一聚。在此之前,王爷无论作何决断也要好好掂量啊。”
玄洵猛然抬头,试图在甄嬛眼中找出一丝缝隙和破绽,但他失败了。他看着甄嬛,心头有无限的绝望升起,最终只能垂下头去,沉声道:“本王不便经常入宫,母妃……还望皇后娘娘多加照拂。”
这后宫谁说了算,玄洵不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而甄嬛言尽于此,就代表如果她想要对钦仁淑太妃下手,玄洵或者旁人,都无力阻止。
甄嬛明眸剪水,菱唇含笑,如春和景明:“王爷多礼了。不过本宫照拂是一回事,若有心人对太妃娘娘不利,只怕本宫也有心无力,还望王爷早下决断。”她目示槿汐,“时候不早了,槿汐,送王爷出宫吧。”
槿汐应声出去,稍晚才回来禀报:“奴婢在宫门口隐隐看见温仪公主的贴身侍女言风,便留了个心眼儿让晶清当宫门侍卫的堂兄留心观察,果然见言风隔着轿帘与王爷说了几句话。看言风的神色,似乎对王爷并不十分恭敬。”
甄嬛闻之轻笑点头,赞许道:“还是你心细。本宫记得你原来是在钦仁太妃身边侍奉的,叫你来应付岐山王于你情面上似乎不妥,这几日便让沐黛与菊清在此吧。”
这话说来是为槿汐着想,她自然是感动的,毕竟钦仁太妃是她的旧主。而于甄嬛而言,也正是因为这份恩情在,她才不敢放任槿汐在此,以免日后动起手来束手束脚。
当下也不多说,甄嬛带了槿汐和流朱回宫,留下心思缜密的沐黛和忠心耿耿的菊清看顾寿安宫。
回到柔仪殿,眉庄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见她回来忙起身行礼。甄嬛连忙拦住让她安然坐下,又命其余宫人下去,只让槿汐和流朱守在外面,方与眉庄一同入内殿商谈。
眉庄啜着细瓷小碗的碧螺春,问道:“寿安宫里情形如何了?我听采月说岐山王出宫时脸色不佳,怕是皇后娘娘没给他什么脸面吧。”
甄嬛轻轻一笑,淡然道:“不过是让他明白谁才是掌控后宫命运的人罢了。岐山王这辈子都独善其身,不料一把年纪反而走到这趟浑水里。可惜幕后之人下的手太重,钦仁太妃怕是时日无多了。”
“究竟是幕后之人下的手重,还是你下的手重?”眉庄揶揄道,目光专注于茶杯上精致的蝶恋花纹路。
甄嬛微微一愣,旋即漾开一朵微冷的浅浅笑意,“眉姐姐这话可错了,这次可是太妃先中剧毒命不久矣,嬛儿不过顺势而为。自然了,即便太妃没有中毒,若是遇见如今这情形,我也会当机立断。”她停一停,看向眉庄:“姐姐可会觉得嬛儿心狠?”
“自然心狠。”眉庄毫不避讳地颔首道,转而抬眸望进甄嬛的眉眼之中,苦涩一笑,“但这后宫之中,谁不心狠?或许贞一夫人不心狠,但若不是你我,她也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她忽然伸手握住甄嬛的手,沉声道:“嬛儿,我不在乎你是否心狠,因为我知道那之中没有我。”
是么?甄嬛勾起一丝轻笑,似悲似喜的没个意味。她杀死了眉庄记忆中那个美好倔强的甄嬛,这不知算不算心狠?挚友之间本不该有欺瞒,所以,她也不配担上眉庄一声姐妹。
母仪天下与眉庄之间,或许时至今日她仍旧会选择母仪天下,但她会尽全力使眉庄不成为她的敌人。
中秋家宴,对宫中来说不算什么大型宴会,如今玄凌年纪见长,不耐烦这些莺歌燕舞的聒噪,甄嬛便做主在凤仪宫设宴,只请养育着子女的嫔妃和一众皇子帝姬参加,出嫁的淑和因有孕身子沉重,不便劳动,便只有温仪公主被请了回来。
除此之外便是那位晚芳仪。她如今有孕又盛宠,座位仅在生育了一位皇子两位帝姬的眉庄之后,在淑妃与贤妃之前。身为三妃之首的欣妃一向是个性情耿直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份闲气,只是碍于玄凌不敢发作。
淑和公主不在,众位帝姬便都以温仪公主为首,连如今是嫡长女的聆欢也自觉居于其下。今日温仪也一改往常的俏丽妆容,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寒水烟绣“小舞妃”的曳地长裙,头簪一支盈透的罂粟玉钗,更显其清秀颀长,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仿佛一朵碧水沟湾处静静盛开的芙蓉。
一回眸,只见淑妃面上有些疑惑和尴尬,甄嬛忽然忆起,温仪这身妆容绝类当年她刚入宫时初见的曹琴默。也就只有这个时候,她们这些还知道曹琴默是何许人也的,才会发觉,原来温仪与她的生母是那般相似。
“今日温仪倒与往日有些许不同。”甄嬛笑着对玄凌说道,“果然嫁了人连气韵都不同了,臣妾冷眼看着,越发像淑妃姐姐了。”
“温仪向来性子沉稳,如今这般,多半是薛朝敦待她极好。”玄凌开怀畅饮,慨然道,“温仪虽是凤台选婿,但与驸马伉俪情深,当日选婿情状亦是一段佳话,不亚于朕的皇姐乐安长公主。”
“正是呢。”甄嬛柔声道,“臣妾都禁不住想起那日倚梅园中与皇上初见的情形了。一晃,竟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过了年,予泽都十五岁了。”玄凌悠然道,眼中浮起无限怀念,“这些日子他在吏部学得不错,予沐在户部也颇有心得,你父亲教了两个好学生。只是瀚儿都八岁了,却一味地喜欢舞刀弄枪,读书不算不好,到底不似他两位哥哥那般用功。”
“是臣妾没有娇纵了他。”甄嬛歉然道,“原是臣妾不该让宁逸做他的伴读,那孩子不像他哥哥宁远,一心想要学哥哥当年征战沙场,倒带坏了瀚儿。瀚儿自小就有自己的主见,恐怕想收心也难了。”
玄凌见她自责,忙展颜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所谓龙生九子,朕的儿子们自然也不都是一样的。瀚儿小小年纪就有此心,也不要拘束了他,就如予漓,没了气性也不好了。”说起予漓,玄凌的面色就不算好了,这几年予漓身边总有趋炎附势的小人围着,实际上差事却没几件可心的,玄凌难免寒心。
甄嬛见他面色不虞,连忙转移话题,打量着下首的温仪道:“数月不见,温仪颇有淑妃姐姐风范。”
“承蒙母后夸奖,母妃风仪岂是温仪能比拟。”温仪含笑整装起身,话里却是得体而生疏,举杯向甄嬛道:“愿母后玉体康健,福寿绵长。”
甄嬛含笑饮了,目光忽然落在晚芳仪身上,眉目流转如画:“也没个说法儿,何须这样郑重地敬起酒来。倒是晚芳仪有孕四月,是该恭喜的,只是不宜饮酒。”说着便唤槿汐:“去给晚芳仪换梅子汤来,筵席上菜色油腻,芳仪有孕,解解腻是极好的。”
槿汐不一时便亲捧了盛着艳色汤汁的琥珀碗来,奉与晚芳仪。晚芳仪连忙起身,娇怯怯道:“谢皇后娘娘体恤。有劳姑姑。”
温仪又转向晚芳仪,举杯敬道:“贺芳仪有孕之喜。”
晚芳仪微微一愣,眼中掠过一瞬的沉郁,片刻之后亦举起梅子汤:“嫔妾谢过公主。”她抬手以长长的蝉翼衣摆掩面,浅啜一口梅子汤算是致意。
双双落座,歌舞再起,是玄凌最爱的胡旋剑舞。甄嬛瞥一眼晚芳仪的方向,见她面色如常,左手却缩进衣袖中,举箸之时动作亦显得十分僵硬,心中已有计较。
“芳仪,你怎么了?!”
正是宴饮正酣,下首却忽然传来慎妃的失声惊呼。众人都向她团扇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晚芳仪不知何时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淑妃与眉庄离她最近,此刻俱都变了神色:晚芳仪的裙摆之上,斑驳着鲜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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