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声连叩不断,哀声四起,仿若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敬畏。
国有大丧,天下知。
乌拉那拉·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对于金棺中这个人,他是生是死,实在引不起青樱过多的悲喜。她抚摸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几乎要在心底冷笑:自己夫君的父亲,王朝的先帝,大清值得一提的明君雍正帝,都不过是王朝更迭之路的一缕亡魂,都是寻常。如今还能称得上让她略略欢喜的,也不过是腹中的这个孩子罢了。
想到这里,青樱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安慰。她本与如今的雍正帝一般,是异世袅袅孤魂,走了一趟大周乾元朝,三子儿女,莞尔封后,孤单一人半个世纪后寿终正寝。而一朝苏醒,却又梦回大清,成为即将入宝亲王府的侧福晋乌拉那拉·青樱。
尊荣了大半辈子,恍惚间又要居旁人之下,她只觉得讽刺。若说上次穿越是上天垂怜,那这一次更像是上天的玩笑。若非她看完了《如懿传》,只怕再有心计也难免掉入陷阱。
九个多月前,乌拉那拉·青樱奉旨嫁入了宝亲王府为侧福晋,幸而得宝亲王弘历眷顾宠爱,礼待殊遇。因着日后的筹谋,她入府时请求母亲多带了一个侍女移筝。这移筝原是侍奉青樱母亲郎氏的,忠心稳重,青樱带她进府不光是为了看着阿箬,也是为了往后委以重任。她思索再三还是没有轻易弃了阿箬,毕竟,阿箬虽然会反水,可只要加以利用,也会是个不错的棋子。
嫡福晋富察·琅嬅赐予青樱和高晞月的莲花镯她不过当面带了一带,回去便私下请娘家人将镯子里面的零陵香剔了个干净,一贯宠爱姝绝的她这才如愿有了孩子,如今已三月里胎气稳固了。王府里的福晋格格们都明白,一旦这个孩子是阿哥,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贵子——在原来的四阿哥永珹之前。
不到一年的时间,宝亲王府成潜龙府邸,她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眼前棺中这个男人之死所赐。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福晋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青樱眉目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名义上与她平起平坐但因为子嗣之故不得不在她之后的高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听来真是有趣呢。可不是么,原来的宝亲王弘历如今成了皇上,皇后之位自然要落在嫡福晋富察·琅嬅身上。可惜毕竟还没册封,再唤福晋也不妥,所以众人都折中称主子娘娘,左右这个称呼也是只能用在皇后身上的。
青樱虽然跪在前头,但毕竟有孕迟缓,便是立时膝行上前,也只是与高晞月差不多同时扶住晕过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一向快人快语,又向来听从富察氏指派,因而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着了。快去通报皇上和太后。”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况且先帝葬礼,当儿媳妇的还敢说累?青樱看了高晞月一眼,不由得感慨这一位的心性真是一言难尽,旋即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高晞月横了青樱一眼,不欲多言。青樱亦懒得和她争辩,先扶住了富察氏,等着眼明手快的小太监抬了软轿来,一齐拥着富察氏进了偏殿。
高晞月意欲跟进伺候,青樱身姿一晃,侧身拦住,轻声道:“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们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进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
高晞月眼眸如波,朝着青樱浅浅一漾,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柔声细语:“妹妹与我都是侧福晋,我怎敢不随侍在主子娘娘身边?”她顿一顿,“而且,主子娘娘醒来,未必喜欢看见妹妹。”
青樱笑而不语,望着她淡然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高晞月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远都能明白。”她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
她明白了?然而读到这里时,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不过不拘什么意思都好,高晞月说自己明白了就好。转入帘幕之前,青樱遥遥望了她一眼,亦不觉叹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云,连伤心亦是,美到让人不忍移目。可惜,上天忘记给她一副好脑子。
转到偏殿中,素心和莲心已经将富察氏扶到榻上躺着,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青樱连忙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叮嘱道:“立刻打了热水来,虽在九月里,别让主子娘娘擦脸着了凉。莲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温水,仔细别烫着了。”说罢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开了窗透气,那么多人闷着,只怕娘娘更难受。太医已经去请了吧?”
惢心连忙答应:“是。已经打发人悄悄去请了。”惢心和富察氏的素心莲心、高晞月的茉心、苏绿筠的可心、金玉妍的丽心、海兰的叶心、陈婉茵的顺心、黄琦莹的环心一样,都是入宝亲王府后内务府指的侍女。
惢心虽然比不得移筝稳重聪慧,但忠心可嘉,所以多数情况下都是她与移筝随侍,阿箬不过是在房里做些琐碎的清闲事。不得重用,又被敲打惩戒过几次,阿箬也就不敢再轻易生事。自然了,她也不省事,自从青樱有孕,她就断断续续地同高晞月和富察氏搭上了关系,移筝老早发觉禀报给青樱。青樱嘱咐她别打草惊蛇,只是悄悄盯紧了罢了。
素心闻言,不觉双眉微挑,不悦问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适,怎么请个太医还要鬼鬼祟祟的?”
青樱含笑转脸,不露机锋:“主子娘娘的身子要紧,咱们哪敢轻率?只是姑娘不知道,咱们不敢声张,只是为着方才高姐姐的话说坏了。”
素心颇为不解,更是疑心:“说坏了?”
青樱不欲与她多言,便走前几步看着太监们端了热水进来——受一个侍女的盘问,高兴了回你一句是给面子,不回你是提醒你记着身份。倒是惢心侧身在素心身边,温和而不失分寸:“方才月福晋说,主子娘娘是累着了才晕倒的……”
素心还欲再问,富察氏已经悠悠醒转,轻嗽着道:“糊涂!”
莲心见主子醒了一脸欢欣,替富察氏抚着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该润润喉咙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她素来以端庄柔善自诩,便是不适也不愿乱了鬓发,顺手一抚,才慢慢坐直身子,转眼见青樱站在床边,不禁叱道:“糊涂!还不请侧福晋坐下。”
青樱闻得富察氏醒转,早已恭恭敬敬垂首侍立在一边,温声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眯眼笑笑:“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还未行册封礼,这个称呼是不是太早了?”
这一天福晋格格侍女们不知道都称呼了多少句,难不成只有她叫这一句富察氏才回过味来么?青樱腹内冷笑,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鉴。皇上已在先帝灵前登基,虽未正式册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结发,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如今再称福晋不妥,直呼皇后却也没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唤了主子娘娘。”青樱见富察氏只是不做声,便行了大礼,“主子娘娘万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来,目光移到她凸显的小腹,悠悠叹息了一声:“这样说来,我还叫你侧福晋,却是委屈你了。”
青樱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和忌惮,仍是低着头:“侧福晋与格格受封妃嫔,皆由主子娘娘统领六宫裁决封赏。妾身此时的确还是侧福晋,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细细打量着青樱:“青樱,你就这般滴水不漏,一丝错缝儿也没有么?”
青樱越发低头,柔婉如同一个卑微软弱的侍女:“妾身没有过错得以保全,全托赖主子娘娘教导顾全。妾身感念主子娘娘恩德。”
富察氏凝神片刻,缓缓移开视线,嫡妻风范十足:“起来吧。”又问,“素心,是月福晋在外头看着吧?”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扫了殿中一眼,叹了口气:“是青福晋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见素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樱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晋说我累了……唉,我当为后宫命妇表率,怎可在众人面前累晕了?只怕那些爱兴风作浪的小人,要在后头嚼舌根说我托懒不敬先帝呢。来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担待得起?”
果然是小说里的孝贤,历史上的孝贤估计也没有这般沽名钓誉……青樱颔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为先帝爷驾崩伤心过度才晕倒的。高姐姐也只是关心情切,才会失言。”
富察氏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总算你还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樱身上悠悠一荡,“只是,你处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么?”
青樱低声:“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尽心。”
富察氏似赞非赞:“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人,细密周到。”
富察氏所指的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景仁宫里那一位形同废后的女人、她名义上的姑母。当今太后与景仁宫娘娘的仇怨宫中人尽皆知,如今富察氏明晃晃提起,正是想让她早早失了太后欢心。
青樱了然于心,婉转道:“先帝驾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是因其有错之故。妾身虽与景仁宫娘娘出身同族,却万万不敢惑于同族之情而私自拜见。妾身受主子娘娘教导,自然以主子娘娘为楷模。”
说起同族,谁不知道如今大阿哥的生母富察·诸瑛也与富察氏同族呢?只可惜富察·诸瑛没有富察氏这样好的命,三个月前被金玉妍以食物相克之法谋害致死。不知怎的,这府里都传言是富察氏下手的缘故。青樱此时以同族之言,自然戳中了富察氏的心事,还叫她百口莫辩。
空气如胶凝一般,莲心适时端上一碗参汤:“主子喝点参汤提提神,太医就快来了。”
富察氏接过参汤,拿银匙慢慢搅着,神色渐渐安稳下来,闲闲道:“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勉强。左右都在这宫里,有缘,自然会相见的。”
青樱唯唯诺诺却不应茬。二人正沉默着,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正是皇帝进来前侍从通报的暗号,提醒着宫人们尽早预备着。
转头一看,果然皇帝先进来了。青樱行礼:“皇上万福金安。”说话间下意识护住小腹。
皇帝果然多看了她两眼,刚想问问孩子怎么样,便听富察氏气息一弱,低低唤道:“皇上……”
皇帝这才想起是来看望皇后的,遂抬了抬手,随口道:“起来吧。回去好生歇着,孩子要紧,不必在琅嬅这里贴身侍奉了。”
“主子娘娘这里有皇上照拂,妾身自然放心。妾身告退。”青樱起身退到门外,扬一扬脸,殿中的宫女太监也跟了出来。
皇帝快步走到榻边,按住富察氏的手:“琅嬅,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泪光一闪,柔情愈浓:“是臣妾无能,叫皇上担心了。”
皇帝温声道:“你生了永琏与和敬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丧仪,又要看顾后宫诸事,偏生青樱还有着身孕不便操劳,是让你劳累了。”
富察氏有些虚弱,低低道:“晞月妹妹向来聪慧,很能帮着臣妾。青樱妹妹虽然有孕在身,不能做太多,但凡说出两句话来却必是合用的。”
皇帝想起过去近一年来青樱在府中的言谈举止,不免顺口赞道:“青樱出身世家大族,她的行事朕是放心的……”说到这里皇帝忽然觉得当着富察氏的面去夸旁的女人有些不合适,连忙住了话头,指一指身后,“朕听说你不适,就忍不住来了,正好也催促太医过来,给你仔细瞧瞧。”
富察氏似乎并未在意,道:“多谢皇上关爱。”
青樱在外头侍立,一时也不敢走远,只想着皇帝的样子,方才惊鸿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脑子里。说实话清朝的金钱鼠尾委实影响颜值,纵然弘历的样貌也是俊朗飘逸,但确实不如玄凌看着顺眼。
因着居丧,皇帝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想是没睡好。想到此节,青樱悄声向惢心道:“皇上累着了,怕是虚火旺,你去告诉移筝炖些银耳莲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宫里,她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的青樱让惢心悄悄地去办,自然是不愿引人瞩目。然既是关心体贴,那至少也要让皇帝知道才有用,这个尺度,移筝能把握得好。
惢心答应着退下。恰巧皇帝带了人出来,青樱复又行礼:“恭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瞥了随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聪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动,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两步,青樱了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问道:“朕是不是难看了?”
青樱想笑,却不敢做声,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对视一眼,青樱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说:“青樱,你保重。”
两人异口同声,青樱抬头,唤上一个痴情得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目光望着皇帝。皇帝回头看一眼,亦是柔情:“朕还要去前头,你别累着自己。”他顿了顿,又加一句:“还有孩子。”
青樱点点头,忽又想起未来只能被封为常在的格格海兰,她的位份太低,不光自己受欺负,日后扶持起来也不容易,遂又道:“皇上放心,有海兰照顾妾身,妾身自然安康。说来臣妾有孕这些日子,也是多亏了海兰忙前忙后,比惢心她们还尽心。”
皇帝颔首,“海格格对你确实极好。有她照顾你,朕很放心。”
见皇帝走远了,御驾的随侍也紧紧跟上,不禁微微一叹:若说真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弘历从一开始便是喜爱着青樱的罢,不必她再去费尽心机去谋算。这句话未来能起到什么作用,也要看皇帝能看重她这一胎到什么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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