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灵前哭丧,高晞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跪在青樱身旁——若不是为着这个肚子,她定是要跪在前头的。富察氏一句言语都没有,反而待高氏比寻常更客气。殿中人最擅见风使舵,一时间也改了昨日惊诧之情,待高晞月更为恭敬。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一一入殿,与新帝的嫔妃们分列左右两侧,戚戚举哀。殿中人虽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银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这些事,上辈子青樱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从太后的,玄凌的,再到玄清,甚至一些薄命的儿孙,所以并不生疏。
不过半个时辰,太后扶着福姑姑的手也过来了。因着连日举哀,太后的神色并不太好。她原是先帝的熹贵妃,一向深得宠爱,养尊处优,于保养功夫上也十分尽心,望之如三十许人。如今因着心境哀伤,为着先帝过身伤心得数日水米未进,整个人顿时枯槁了许多。仿佛那红颜盛时,一朝就花叶零丁了。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青樱看到那张与上辈子的自己相同的面孔还是需要竭力克制才没有惊讶出声。尽管妆容不同,衣饰不同,那张脸,那个人,分明就是甄嬛——没有进驻过自己的灵魂、与果亲王允礼深情相许的钮钴禄·甄嬛。
富察·琅嬅见太后进殿,忙领着众人行礼如仪。太后微微颔首,“行了。都是为先帝尽心尽孝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多规矩了。”
琅嬅忙应了“是”,起身搀住太后。青樱也回过神来,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青樱顺势向后踉跄了两步,恰恰扶住了惢心才不至于摔倒。太后见她如此,念及皇嗣,不禁挑眉问道:“这是怎么了?怀着皇嗣,也不小心些。”
“回太后的话,妾身无妨。”青樱定了定神,下意识揉了揉手肘,“高姐姐一心要为太后尽孝,难免迫切了些,也是臣妾挡了姐姐的路。”
这样示于人前,太后亦不好不顾,懒懒看了她一眼,“你只需保养好身子,给皇上生下一位可心的阿哥,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话虽是极生疏的,到底也撂下了高晞月的手。
青樱不觉含笑颔首。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过了三阿哥弘时拒婚那一节儿,所做的不过是在府中备嫁。后来嫁入王府,偶尔入宫相见,见到的太后一直是得宠的贵妃,总是脂光水腻的精致妆容,不见丝毫放松。如今细细打量去,到底岁月无情,伴着果亲王离世的忧伤无声无息地爬过她的皮肤,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细细的痕迹。太后脂粉轻薄的容颜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丝缎,经久了时光,亦染上了轻黄的岁月痕迹,不复光洁平滑。而青樱知道,此刻的太后也不过才三十多岁罢了。
因着先帝去世,太后的装扮也素淡了许多。服丧的白袍底下露着银底缎子绣白色竹叶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散缀于缺月形发髻上的玉钿色泽光华,越发衬得一把青丝里藏不住的白发如刺眼的蓬草,一丝丝扎着人的眼睛。
青樱心下恻然,明了这样的白发并不为先帝而生,她随着太后与琅嬅跪在灵前,如众人一般凄凄然哀哭不已。
哭灵的日子虽然乏倦,但真当自己是树在灵前的一支烛台,或是被金丝细绳扎进了素白帷幔,时光倒也过得快了许多。青樱在心底里回溯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也就挨到了午膳时分。
因着苏绿筠诞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苏绿筠感激万分,立刻去了。余下几位格格位份低,便只由着琅嬅、高晞月和青樱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寿康宫中用的。本朝的规矩,新帝不能与先帝嫔妃同居东西六宫。所以先帝过世,匆忙将六宫中一众遗妃都挪去了寿康宫中安置。太后也暂居在寿康宫正殿,并未搬去本应由太后独居的慈宁宫中。而这一日,本是为先帝举哀的最后一日,太后不愿车辇劳动,情愿多些时候为先帝尽哀,便嘱咐了御膳房将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嬅本打算着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一时间膳食上来,琅嬅添饭,高晞月布菜,青樱舀汤,伺候的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琅嬅服侍在侧,不觉问:“二阿哥还年幼,怎么你不回宫照拂,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哀家?”
琅嬅端然一笑,最是温和舒雅,“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按着祖宗规矩,已经将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嬷嬷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意外,“怎么?你不自己先照拂他两天,也不怕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嬅眉目恬静,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缓声道:“那是难为你了。如此说来,苏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边教养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让她专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回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青樱想起小说里那一番周旋,便选了一道鲜菇豆腐汤,汤汁乳白,清淡适中,
便用如意头银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鲜菇片递到太后身前放下。
太后看着汤却不喝,反而看着一碗火腿鲜笋汤问道:“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你怎么却选了这个?”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在旁笑道:“太后一向是最喜欢火腿鲜笋汤的,每有此汤是必饮的。”
青樱恭身施礼,随份从时,“回太后,火腿鲜笋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妾身见太后连日来为先帝哀思伤神,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所以选了这一道。这不过是妾身愚见,只忧心太后当下的身子,而未顾及太后素日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
晞月看青樱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琅嬅亦想说些什么,却见太后低头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虽然清淡些,倒也顺口。如今先帝才走,哀家也不宜用荤腥的,倒是这个也罢了。”
半碗汤见了底,是该用正餐了,琅嬅见状,忙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这粥只用了新鲜菜蔬增味,清淡可口,太后便是为了先帝着想,进一碗粥吧。”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哀家没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子娘娘,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琅嬅并不气馁,笑吟吟道:“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宜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伤心先帝驾崩,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儿臣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该多多关心皇帝,免他操劳。”她顿一顿,“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伤心,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琅嬅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高晞月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嬅方才露了几丝笑意,柔声道:“青樱妹妹的汤是清淡,但之后还有几个时辰的丧仪,太后总不能吃了这样寡淡的熬在那儿。”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事儿了。青樱眉目流转,如常接道:“所以,太后才更该多尝尝主子娘娘的粥呢,也算成全了妾身们的拳拳之心。”
太后回味片刻,点头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嬅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侍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青樱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叹一声,“我的儿!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樱一眼,目光落在肚子上,“你这也快四个月了,连日行丧礼可还舒坦?若是身子不适可别闷着,只管与哀家说,皇嗣上的事儿,先帝不会怪罪。”
“谢太后关怀,妾身并无大碍。”青樱垂首而立,婉声道,“丧仪上不光是妾身尽心尽孝,也是皇嗣为先帝尽心尽孝,妾身岂敢怠慢。”
太后扶了扶鬓边的银累丝珍珠凤钗,打量她片刻,似乎别有用意,良久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哀家也不好勉强你。左右也就这几天,让太医多尽心吧。”
或许是因为如今她有了身孕,或许是她的所作所为合了太后心意,这场本是为了敲打她的午膳最终以一个诡异的方式结尾了。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移筝端安胎药过来放凉,一面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惢心准备了热水给青樱烫手,又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瓶玫瑰露倒在水里,顷刻间便有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其他人都下去吧。惢心,你去取些蜜饯来,再好生看着炉子上的养身汤。”青樱看着人影幢幢只觉得心烦,这话是要与移筝单独交谈的意思了。惢心知道轻重,应了声下去。
“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移筝轻轻搅动着碗里苦涩的药汁,絮絮笑道,“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乾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你今天倒是只说让我开心的话。”青樱默默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了半碗,苦涩的药汁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连眉毛都拧成一团。
移筝忙倒了杯水让她润喉,这才笑道:“前头月福晋一家刚抬了旗,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奴婢自然要说些轻松的话让小主舒心舒心。”
青樱摇了摇剩下的半碗药,凝神道:“你比阿箬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你总是会在最适宜的时候,对我说最适宜的话。”她似笑非笑,看着碗壁上精致的花纹,“这几天你留心听各宫的奴才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移筝轻轻一笑,如实娓娓道来:“先头他们都说小主有孕,必是贵妃的不二人选,只是今日高家抬旗的消息传来,却都有些举棋不定,猜测月福晋更有可能封贵妃。”
青樱摇头不语,又将余下的药喝尽,这才捧着茶盏仰头缓缓冲去了苦味。她看着移筝,敛容道:“居然还有人敢说这样的是非,这不怕死的还真不少。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妄揣圣意,也不看看自己几条命?”
“不过是各人随着各人的主子罢了。现下宫里,主子娘娘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余者苏格格刚生了三阿哥,只是这出身委实低了些,至多赏个嫔位。余下金格格、海格格、陈格格、黄小主都没有孩子,多半是贵人之下的位份。”移筝掰着指头数给青樱听,“所以,这宫中最高的位份也就是小主与月福晋了。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大约皇上也在忧心这些事吧。”
青樱淡淡挑眉,不疾不徐道:“到此为止,移筝你记着,皇上的心意永远不是任何人能探听的。我知道,最近咱们这里人心不安,还有阿箬在那儿调三窝四。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他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你为我留心听着,但凡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绝不留情。”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移筝听见也明白自己也是在这些人之中的,连忙应了声,“奴婢明白。”
青樱扬一扬脸,移筝会意,立刻打开房门,端着药碗下去退了出去。一时惢心捧着蜜饯和养身汤回来,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青樱卸妆梳洗。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容颜仍然没有太看得顺眼,她才不过十七岁,但远没有上辈子那张脸来得美貌过人。
眼下她之所以不能肯定自己的位份落在何处,也是因这具身子的正主儿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对如今的太后而言,既有孝敬皇后的替身之辱,又有景仁宫娘娘的多年之恨。毕竟,这位太后不是大周朝时的那位,青樱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发自内心的忌惮自己。
无论是按照电视剧的发展还是小说的暗示,乌拉那拉·青樱的日子过得应该都不算□□稳。一路走来,她所有的不过是皇帝的恩宠或者喜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皇帝没有其他深爱之人,对青樱而言已是极幸运了。
镜中的自己始终形单影只,这倒是上辈子她习惯了的。颐宁宫里那五十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倒也不觉得太可怜。孤单都是自找的,她有儿有女,有自己都数不清的多少孙辈,有相互扶持的眉庄,偶尔还会怀念一下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男人,想到这些,这日子也就流水般过去了。
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青樱茫然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有些东西,从上辈子她就已经失去了。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惊破了她孤独的自省。青樱一时没想起来,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移筝已经推了门进来,沉声道:“小主,苏格格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
这种反应,是富察氏派人把三阿哥送去阿哥所了吧。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亲生二阿哥永琏已经在阿哥所抚养,那么身为小小一个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没有留在生母身边养育的理由了。移筝话音未落,却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她想是准备歇息了,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着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跑得鬓发散乱。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青樱面色微冷,扬脸叱道:“惢心去找件外衫来给苏小主披着,移筝把门关上,不许人乱说话!”
苏绿筠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这样的反应或是一个母亲的正常反应,但在青樱看来膈应得紧。房门关上的一瞬,苏绿筠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青樱身前,放声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青樱耐心听她发完了这段期期艾艾的牢骚,却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去扶。苏绿筠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腻在玉白的脸颊上,仿若被横风疾扫过一般,不曾想青樱一点反应也没有,遂咬咬牙伏在地上磕头不已,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让她把永璋还给我,还给我!”
青樱淡淡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反应,苏绿筠只好继续哭诉哀求:“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只还肯听你几句,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富察氏肯听她的话,那一定是她最近听过最搞笑的笑话了。
可任凭她说得如何可怜兮兮,青樱还是淡定地在上首俯视着她,苏绿筠小心翼翼觑着青樱的面色,渐渐止了哭声,只是不住地低泣流泪。
“哭够了?够了就起来歇歇。”青樱使个眼色,惢心便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她起来坐定。移筝捧着热茶推门进来,放在苏绿筠面前。
“我来猜猜,你今天来哭这一通,怕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吧。”青樱看着苏绿筠脸上倏然升起的惊慌,了然轻笑,“你应该明白即使是主子娘娘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轻易带走永璋,你在府中比我待的时间长,祖宗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今日你来我这里哭闹,一则是母子情深,二则,也是看我于心不忍,能去为你求一求主子娘娘的恩典,能求来最好,求不来,也是我自己不自量力不懂规矩。”
苏绿筠登时怔住,双肩瑟瑟颤抖,被人一语道破心思的感觉就是这么窘迫。“妾身……我……我……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永璋还那么小……”
“小么?那你看我的孩子。”青樱轻轻摩挲着小腹,如清风明月,“永璋是还小,可也在你身边留了三个多月。可是我这个孩子要在宫里生下,从他离开母腹的那一刻,他就要被抱走了,顶多只许我看一眼。”她缓一缓声气,低声道,“主子娘娘把她亲生的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吧。连嫡出的阿哥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你我。你与其在我这里哭哭啼啼,不如坦然接受现实,去为永璋争名位,等有一日你到了妃位或是贵妃,或许还能求了皇上的恩典为永璋的婚事做做主。”
苏绿筠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青樱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她本留着寸长的指甲,这一掐下去绿筠倒是醒了许多,只痴痴怔怔地流下泪来。惢心赶紧喂了绿筠一口热茶,“小主别这样,真是要吓坏我们小主了!”
青樱放开他,自顾自地看着指甲上浸染的血丝,“我有什么好怕的,惢心,你就由着她去哭。也好叫她知道,这后宫里要哭的日子多着呢,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她今儿个一路疯疯癫癫地到我这里,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那成了什么了呢?她不要体面,三阿哥也是要的。”她扬一扬脸,示意惢心取过自己妆台上的玉梳来,一点一点替苏绿筠篦了头发,挽起发髻,“进了宫,就不同于在府里了。你再心疼,难道还不顾永璋的将来么?永璋养在阿哥所里,有八个嬷嬷精心照顾着,每到初一十五,她们就会把孩子抱来和你见上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怕母子太过亲密,将来外戚干政。这件事你求谁都没用,只能自己受着,天大的面子也大不过祖宗家法。”
三世为人,青樱学的最多的就是认清现实,不做没有意义的事。第一世她也跟苏绿筠一样不明白,凄惨收场;第二世她太明白,得偿所愿却半生孤单;第三世她未知前路,亦好奇当一开始就拥有了帝王挚爱,结局会否有不同。
苏绿筠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潸潸,悲泣伤心,“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就只能这样了。只要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吗?”
“难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坏事?”青樱取过一枚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插在鬓边,恰到好处地衬出她一贯的柔顺与温和。惢心早又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重新替绿筠匀脸梳妆。“你得明白,你的孩子一个个被带走,说明你能一个个生下孩子——在这后宫里,孩子才是永远的依靠,也唯有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宫里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后宫里多少女人尽管有宠爱有家世,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得,你明白自己有多幸运么?”
苏绿筠怔怔地坐着,由着惢心为她上好妆,勉强掩饰住哭得肿泡发红的双眼,泪汪汪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戒急用忍。”青樱沉吟道,“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何须来问我?有些表面上的文章,你不需要给我看,你得给现在最需要看的人知道,你对此事感恩戴德。至于她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苏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庭院内月光昏黄,树影烙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丫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似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青樱看着苏绿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单薄得好像小时候跟着嬷嬷们去看新奇的皮影戏,上头的纸片人们被吊着手脚欢天喜地地舞动,谁也不知道,一举一动,半点不由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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