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圣旨在中秋后传遍了六宫,也是让六宫震惊不已。李玉亲自抱着九阿哥永璇送到了海兰的储秀宫,并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婉嫔是如何懵然失措地迎来了五阿哥永珹,五阿哥又是怎么样哭闹着要回启祥宫。婉嫔一边忙着搬去景阳宫,一边又要安抚五阿哥,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永璇就安分许多。虽则一开始也是哭闹,但小孩子家家的人事都认不全,能有什么招儿,哭累了吃些点心,睡一觉,慢慢也就不敢再闹了。海兰也并不指望能把他养得多熟,皇帝那里过得去也就是了。
毕竟宫里养不熟的孩子可不止一个,现放着一个永璜呢。
如懿奉旨去养心殿的时候,是晌午时分,皇帝等着她用午膳。暖阁里只有他们两人,飘飘渺渺的龙涎香让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虚幻的色彩,显得静谧而安详。打破这种气氛的,是养心殿外传来的嘉嫔砰砰的磕头声。
没有别的言语,也没有哀切的申诉,更没有伤心欲绝的哭泣,嘉嫔只是默默叩首,以额头与金砖地面碰触的沉闷声响,来向皇帝脉脉倾诉。她的孩子全都被安排了养母,这意味着皇帝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嫔妃,而非孩子们的母亲,无论他们将来有没有出头之日,都再与她无关。那是最大的危险,远胜于位分的起落,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辩。
殿中静若深水,外头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沉闷而邈远。膳毕,如懿陪着皇帝临着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来,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书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猎。外头响声绵绵不绝,皇帝也不抬头,只问:“谁在外头?”
这话自然不是问如懿的,李玉打开了殿门看了一眼,低声道:“回皇上的话,是嘉嫔。”
皇帝淡淡点头,也不理会。李玉似乎有些动容,忍不住劝道:“皇上,您没看见嘉嫔小主在外头的样子。可怜嘉嫔小主已经三十六岁了,连月子都没坐完,还这样伏地叩首,当着底下奴才们的面,实在是……到底也是两子之母了,得顾及着阿哥们的颜面呀。”
如懿站在皇帝身边,脸色沉静如水,恍若未闻,只悄悄与李玉目光相接。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人说话的好处了,不动声色地提醒着皇帝,这个品德有失的女子年华已逝又如此不顾身份,是堕了皇帝的尊严。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如懿轻挽衣袖,不急不缓替皇帝研墨,道:“嘉嫔月子里不好好保养,往后有孕就更不容易了。听说她身边伺候的贞淑还是李朝医女出身,怎么这样不尽心,竟也不劝劝嘉嫔善自保养呢?”
皇帝伸笔饱蘸墨汁,下笔如行云流水,曳曳生姿,丝毫不见滞缓,道:“如懿,你出去,以皇贵妃的身份告诉她,从此刻起,她已经不是嘉嫔,而是嘉贵人。若再吵扰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废为庶人为止。至于贞淑,此等不能尽心侍奉主子的奴才留在宫里有何用?即刻将她送回李朝去,让李朝看着处置。”
如懿如愿以偿地福一福身,缓步走到外头。阔大的廊下,硕大环抱的红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垒,将跪伏于地的嘉贵人衬得渺小而卑微。她穿着一身月白的素色无纹长袍,脱簪披发,换下象征嫔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软鞋,跪在殿外不断叩首。
她已经老了。三十六岁的女子,再鲜艳妩媚,眉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她还没有出月,大出血加上产后失调,让她的身体急剧地破败了,一如昔年的富察·琅嬅。可她仍然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她自己与孩子,更是为了她心目中温柔微笑的北国世子。
如懿不想对她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将皇帝的话复述完毕,方才吩咐道:“送嘉贵人回启祥宫,无事不必再出来了。她这样病体沉重,若是惊扰了五阿哥与九阿哥怎么得了?”
这话背后的深意,嘉贵人心知肚明。她的身体栗栗颤抖着,声音充满了愤恨与恼怒:“永珹和永璇是我的儿子,贞淑是我的陪嫁,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的!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会这样对我!”
如懿双眸微扬,顺手将鬓边一缕垂覆的红璎玉滴珠流苏掠起,那瞬间流露的神采有几分淡然的鄙夷,隐约又带着倔强的不屑,轻轻一嗤:“正因为五阿哥和九阿哥是你的孩子,皇上才不能不让别人抚养他们。”她剜了玉妍一眼,忽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似森冷的磨着骨片嚓嚓微响的刀,“否则,若是将来皇子阿哥们一心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皇阿玛,而是他们母亲心心念念的李朝王爷,悄悄在心底里认了旁人为父,那可怎么办呢?”
如懿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把尖刀插进嘉贵人心底深处。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似乎想说你怎么会知道,可残存的理智又让她不敢真得问出来,以灼灼的目光直视着如懿,仰着脸道:“你这样污蔑我,无非是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伤心难过,我偏不让你如愿!”
如懿倏然直起身子,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于嘉贵人之身:“你伤心不伤心难过不难过,皆与本宫无关。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九阿哥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这块肉,现在可是在储秀宫。以后,还请嘉贵人三思而后行。”
嘉贵人吃惊地看着如懿,双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后缩去,目光渐渐变得绝望。进保趁机带了几个小太监上来,将她强行拖走了。如懿刚想离开,转眼见安吉波桑大师身着红袍,手持一串橙黄的蜜蜡佛珠,神态祥和,缓缓步上养心殿的台阶。
如懿与他来往不多,但知道他即将离开,远离宫中的滚滚红尘,遂颔首施礼:“大师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间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贵妃积福,一切安好。”
如懿眼底闪过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湛湛天光,“宫中污秽繁多,有碍于大师清修了。”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尘埃拂身,亦终归洁净之道。”
如懿和缓含笑,有拈花看尘的闲雅之态,道:“是本宫妄言了。中秋已过,大师也该回归修行之处。本宫是红尘之人,不通禅意,但遥想大师修行处虽然苦寒,亦应自有清净大自在。”
安吉波桑宽和地微笑,对着如懿道:“皇贵妃自言不通禅意,这些时日,我与皇贵妃亦少有谈论。然偶然在雨花阁中所见,皇贵妃虽是红尘众人,我却并未在皇贵妃眼中看出有所求,有挂碍。皇贵妃似乎,并不笃信神佛。”
无所求么?如懿心想,或许吧。或许所谓的皇后之位、太后之位、太子之位、皇位,都只是她要去做要去谋算的东西,而非她在意的东西吧。她是想要当皇后,但事实上当皇后对她而言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微微一笑,“神佛可静心慰己,让漂泊无助之心有一寄托安慰之处,但并非达成所求之途径。若向神佛求所求,是亵渎。所以本宫只愿凭自己所做,得自己所求。”
波桑凝视她须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软之处,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过谁都不可信的创痛。皇贵妃目光清明,来日自然会有好结果。”
他待要再说,李玉已经出来,满面笑容道:“大师,皇上在里头等您了,快请吧。”
如懿见安吉波桑进殿,招手让李玉过来,目光一瞥门口的进忠,淡淡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这两个徒弟,进保是个好的,那进忠眼皮子太活泛,过段时日就料理了吧,别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李玉眉心一凛,悄声答应:“奴才明白。这御前想打发个人,说容易也容易,奴才的徒弟总归也不止这一个。”
如懿静静地点头,忽然又想起来惢心的事,低声道:“另外,惢心也老大不小了,本宫不想耽误了她。本宫也知道你的心思,有些话你不说,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李玉目光中掠过一丝急剧的痛意,微微苦笑:“皇贵妃清楚,奴才……奴才终归是痴心妄想罢了,给不了惢心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
“本宫说这些,只是可怜你的一番情意。你说了结果如何,全看惢心的,本宫不会为惢心做这个主。”如懿无谓地笑笑,“其实有些时候,做过什么努力,也不能改变结局。本宫的妹妹来年二月里要出嫁了,若是惢心答应嫁给江与彬……本宫会为她求皇上的恩典。你,把握时间吧。”
李玉最终有没有剖白心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些如懿都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除夕那日李玉找了惢心出去,回来时惢心眼圈红红的,头上多了一支碧玉海棠发簪。第二日江与彬来给永瑾、璟嬆和永珑诊平安脉,过后便向如懿求娶惢心。
事已至此,如懿便也知道了惢心的心意与选择。如懿的妹妹乌拉那拉·岚楹已经与大理寺少卿西林觉罗家的公子定了二月八日迎娶,皇帝也亲自赏了东西添妆,如懿便趁机向皇帝求了恩典,择了一个艳阳天,将惢心赐婚与江与彬。
赐婚出嫁那一日,虽称不上合宫惊动,但顾及皇帝赐婚的荣耀,如懿又是皇贵妃之尊,自然上至嫔妃下至宫人,都乐得锦上添花,一一送了贺礼来。
如懿亲自替惢心盖了红盖头,她头上的碧玉簪温润生光,是另一个人对她的殷切祝福。送到宫门边,如懿望着一对新人消失在黄昏的烟尘里,对身旁的李玉道:“其实你的心意,即便不说,惢心亦是明白的。”
李玉的脸上,欢喜与颓然交织着,“奴才与皇贵妃都是一辈子都出不去的人了,惢心既然能出去,总比都熬在宫里强。”
如懿笑意低微,“人与人,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的缘分。其实想想你已经比本宫幸运许多,至少这一生你还能看着惢心,看着她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皇上……不是也在皇贵妃身边么?”李玉微愕地目视如懿,窥得一点儿不能言说的弦外之音。
如懿付之一笑,转身扶着移筝的手悄然离去。
此后,翊坤宫中除了移筝这个掌事姑姑,便只剩了菱枝和芸枝两个大宫女,如懿便又从内务府调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叫三宝查过家世身份的,也算清白。然而,惢心仍会在得闲时来宫中当几日差。于是那几日里,来往于翊坤宫于养心殿之间的人就会从进保换成李玉。
孝贤皇后的丧期已经过了一年,皇后母族惴惴于宫中无富察氏女子侍奉在侧,便选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来,那女孩子出于富察氏旁系,相貌清丽可人,丰润如玉。皇帝倒也礼遇,始入宫便封为贵人,赐号“晋”,与景阳宫的婉嫔同住。而李朝也因嘉贵人的失宠,送了几名年轻貌美的李朝女子来,皇帝并未留下,都赏赐了各府亲王。嘉贵人本以为有了转机,屡屡献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绣品,皇帝却连收也不收,更不过问她的情形。
启祥宫中的伽倻琴哀彻永夜,绵绵无绝,与此相对的则是晋贵人的新贵盛宠和如懿、海兰、意欢的旧爱难舍。而对于魏嬿婉,皇帝的宠爱虽是有一日没一日的,但她年轻乖巧,又能察言观色,也颇得圣心。所以即使宫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宁。
三月初三的亲桑礼,依旧是如懿以皇贵妃之尊代行礼仪,算是皇帝再一次向后宫诸人宣示了如懿的身份非同寻常。
皇帝对嘉贵人的冷落,一直持续到了乾隆十五年的春天,而海兰,亦在这个春天晋为愉贵妃。虽则在李朝源源不断的请安折子轰炸下,皇帝终于下旨解了嘉贵人的禁足并复其为嘉嫔,然她仍然不被允许去看望两位阿哥,象征恩宠的凤鸾春恩车,亦从未在启祥宫门前停留。
孝贤皇后的丧期,也终于过去了。六宫上下,似乎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新后的到来——虽然她们早已知道凤位的下一个主人究竟是谁。
三月末,皇帝的圣旨在前朝的一番波折之后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地下达了。上面寥寥数语,总结不过一句:册封皇贵妃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其实后来,如懿已经忘了在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到底与皇帝说了什么。他们似乎说起了很多,譬如孩子,譬如孝贤皇后甚至高晞月,譬如哲悯皇贵妃,乃至于雍正年间那方小小的戏台,那一出改了结局的《墙头马上》。
他说过去,她想前尘。到头来如懿所印象深刻的,不过是皇帝用隽永的腔调低吟:“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可回转思量间,又觉得好笑,最后伤心断肠的从来也不是帝王。
旨意下达后,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贺,如懿只留下了海兰,余者都推却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彼此相握,彼之心即是我之心,彼之念即是我之念。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如懿过问,一切虽然有孝贤皇后的册封礼可援作旧例,皇帝还是吩咐了一样一样精心制作。绫罗绸缎细细裁剪,凤冠霞帔密密铸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随手一拘,不值一提。
也是这个时候,如懿遇见了容珮,这个与书中的如懿生死相随的女子。她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将封后的种种细碎事宜料理得妥妥当当。自然而然地,如懿把容珮视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个不听,也一个不认。
然而,对于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比如嘉嫔,比如被嘉嫔鼓动的纯贵妃。
与纯贵妃偶遇是在螽斯门外。彼时的如懿,正是盛世芳华,着华丽纯粹的郁金香红锦袍,她当之无愧地承担着这样热烈而纯粹的颜色,并以淡然之势,逼得那明艳的红亦生生黯淡了几分。
纯贵妃问她:“为什么是你最后成了皇后?”
“是啊,为什么呢?”如懿颦起了纤细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如寒鸦欲振的飞翅,在眼下覆就了浅青色的轻烟,戴着金镶珠琥珀双鸯镯的一痕雪腕抚上金丝白玉昙花的袖,轻声道:“为什么不是你?是啊,你想到我的家世,认为我家世败落尚不如出身汉军旗的你,可你忘了乌拉那拉氏再怎么说也是满军正黄旗,树大根深远非你汉军旗可比;你又想到我在后宫中并非最美貌的女子,舒妃等人更是得宠,可你忘了后宫得宠从不是以美貌论输赢;你还想到你在我之前入府生下皇子,又有孝贤皇后临终前的举荐,可你忘了永瑾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而孝贤皇后的举荐,其实反而是误了你。皇后之位是由皇上钦定,何时成了上一任皇后来指定?纯贵妃,你仔细想一想,皇上容你还在贵妃之位,是不是已经宽容优待了?”
绿筠惊慌地退后两步,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伤的面孔:“原来皇上对我的疑心从那时起便有了,他多半是觉得我与孝贤皇后是一路人的吧。可笑我还痴心妄想……”
“这后宫里的人都会痴心妄想,可别忘了,咱们的皇上可不是昏君。”如懿凝神片刻,缓缓道:“你当上皇后又能如何?难道能改变三阿哥那些年被耽误的事实么?就算三阿哥成了嫡子,你平心而论,三阿哥能比的上当年的端慧太子那般聪慧睿智么?我不是想指责你的儿子,或是你教导儿子的方式。你还记得三阿哥当年被抱去阿哥所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既然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那就接受它,给三阿哥谋一个平顺安康的未来。”她面色宁和,声音空寂,“远离这宫中的喧嚣与污秽,其实未尝不是好事。”
纯贵妃眼中一亮,心被温柔地牵动,感泣道:“这么多年了,终究是你看得更清楚些。那……皇后娘娘,臣妾与三阿哥七阿哥的终身,全都托给娘娘。”
如懿坦然目视她,平静道:“自然。若要我待你如初,我确实不能,因事情发生过便是发生过,不能抹去。我不会主动害你,但永璋永瑢未来如何,还是看你这个额娘。”
明灿的日色顺着熠熠生辉的琉璃碧瓦纷洒而下,在她半张面上铺出一层浅灰的暗影,柔情与心颤、光明与阴暗的分割好似天与地的相隔,却又在无尽处重合,分明而模糊。
这一年,如懿三十二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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