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闰七月,缅军入寇云南,皇帝听罢怒急攻心,一口血就喷在向他禀报的永瑾衣摆,旋即不省人事。待他三日后苏醒,即刻下旨赐了杨应琚自尽,可这并不能挽回迫近的威胁,自此皇帝的龙体便更加虚弱下来。
战事频频失利,皇帝也难以安心疗养,连木兰秋狝都取消了。九月,皇帝总算下定决心,上谕征缅战事吃紧,欲派遣一位阿哥去劳军,以彰皇帝卧病犹不忘将士之心,并下部议,令群臣举荐人选。
这下,前朝算是炸开了锅了。
要说皇帝如今在世的阿哥尚有十人,除却出继的永璜、永璇,永璋身子不好,永珹是金氏所出,永璘尚在襁褓,所以真得能派出去的不过是永瑾、永琪、永瑢、永珑、永瑄几个中的一位。
群臣揣测皇帝的心思,都以为这是皇帝有心要历练,劳军虽不算军功,但也算是代天子慰劳将士,对皇子们而言有利无害。若是有幸战事回转优势,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因此上,从属于各位皇子的文武大臣都拟好奏本,欲为自家主子出力。
自然了,若是直接举荐,皇帝必定是要多心的,所以一开始只是些没什么权势的官员各抒己见,人选是谁的都有。无论是永珑的属臣,还是永琪的门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都憋着气等主子下令。
彼时的如懿,则好似混不介意前朝事,只安心打理着翊坤宫中的几树秋海棠。那是许多年前皇帝为着讨好刚生下永瑾的她,亲自着花房的人培育的,每株树上能开火红、艳粉、明黄、月白等多种颜色的花朵,各自逞艳开放,为枯黄的秋日增添了些许姿色。
“其实本宫是最不耐烦修剪花枝的,谁知自从容妃入宫,长日无事,也就添了这些习惯打发辰光。”
如懿手中的剪刀不停,侧脸冲意欢与颖妃笑得温润如玉,宛若仕女图上的恬静贵妇。
也许久不曾如此了吧,意欢想。多年浸淫后宫,谁也不能说纯洁无暇。昔年宫中嫔妃都说自己是清冷超然不恋俗务,数年协理后宫下来,为自己,为璟娢,如今又为永璘,她的手也不能说干净了。
所以,意欢才会更加疑惑如懿邀她与颖妃留下的缘由——若只是自己还好说,这些年如懿待她都与海兰一般。但留下颖妃,令她不由得想起,如今宫中如懿和海兰都侍奉在皇帝身旁,诸多事务都是意欢与颖妃相宜处置。如懿此举,颇有意味。
而颖妃自然更加不解。毕竟她是蒙古嫔妃之首,与如懿交好不假,但来往不算多,肯定及不上意欢便是了。如懿这样正正经经留下她“议事”,想来要么有所吩咐,要么有所求了。
“皇后娘娘忙碌,总不得闲,怎么说打发辰光呢?”意欢静雅一笑,好一似芝兰玉树,盈然出脱于冰雪晶莹之上,“依臣妾看娘娘倒像是多懒来的。听说皇上今日召了容妃去伴驾,她倒算有心,听说带着食盒过去的。”
颖妃听了连连摆手,啐道:“既如此,前些日子又何必故作姿态?皇上为着她,连太后的情面都给驳回了,还下旨让她享皇贵妃份例。她倒好,说什么不愿让人非议,缩在宝月楼不露面,惹得皇上都自顾不暇了,反要让进保两三天就过去问她安好。若是心存皇上,哪怕是让宫女来问一句呢?”
心知她是蒙古格格出身,最不耐烦娇柔做作的女人,如懿无意与她继续容妃的话题,遂安抚道:“都怪本宫,咱们姐妹说话,提她做什么,没的扫兴。”
颖妃这才罢了。意欢攀枝折了一朵艳粉色的海棠花在手,细嗅嗅笑道:“人说海棠无香,臣妾的永寿宫便从不种海棠。”她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望宫墙的东南角,奇道:“咦,原来那丛凌霄怎么还未开放?素日皇后娘娘不是最爱凌霄了么?”
如懿眉心一颤,宁和微笑,似乎微微怅然:“许是见本宫成日里围着海棠转,疏忽了它,今年这凌霄迟迟不开,说不定是寿数到了,要衰败了。”
“皇后娘娘真是风趣,花难不成也通人意?”颖妃语笑嫣然,“臣妾记得有一年与皇后娘娘同游倚梅园,娘娘只盯着那些玉蕊檀心梅出神,臣妾还以为娘娘最喜欢梅花,所以那年娘娘生辰,臣妾命阿玛搜罗了各色梅花拼成百梅树送进来做寿礼。如今可知心思全用错了。”
“难为你记着本宫,倒不拘送些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如懿恬然微笑,“倚梅园的梅花亦是本宫所钟爱,只是眼下非梅花怒放的时节罢了——其实女子和这花啊,是一样的。还是要在恰当的时候开放,又有恰当的人来欣赏才是。”
这话一语双关,颖妃一时未明其意,遂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剪下一朵欲谢的鹅黄花朵,笑意深柔:“昨日本宫与皇上闲谈,说起几位公主。皇上一直病着,总想着宫里多出些喜事。”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眉宇轻挑,“提起几位还没出嫁的公主,如今可以议亲的,最先便是本宫的璟嫤,明年就及笄了。璟妘璟婳才十岁且不论,再就是颖妃妹妹的璟妧,明年……也十四岁了吧?”
提及唯一的女儿,颖妃眉心一凛,神色局促了许多,“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颖妃妹妹不必紧张,本宫不过是关心璟妧的好姻缘罢了。”如懿神情自若地放下剪刀,用一方浅红的手绢擦拭手心,眉目盈盈,“宫中的蒙古嫔妃,实打实是只有妹妹生了和静公主。妹妹心中自然也希望和静能嫁回蒙古乃至巴林部,方算得圆满了。”
颖妃抿唇静默片刻,狐疑道:“不错。但公主的婚事臣妾做不得主,皇后娘娘也做不得主,全看皇上的意思。”
如懿迤然而坐,眉间有端肃之气缓缓凝聚,是母仪天下的底蕴浮起,“妹妹所言极是。然妹妹也知道,去年和荣公主才嫁去了蒙古札萨克部,皇上要施恩于蒙古,也没有接二连三许以大清公主的情理。那就不是施恩,倒像是示弱了。”
“……皇后娘娘如有办法,直说了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到底做了多年宠妃,颖妃若此刻还听不明白如懿的话,便是蠢笨了。“臣妾是个直肠人,娘娘有何吩咐,也一并说了吧。”
“妹妹爽快。”如懿挑眉道,“本宫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本宫翻看过巴林部适龄男子名帖,已故巴林右旗扎萨克多罗郡王璘沁之侄、和硕和婉公主额驸德勒克堂弟穆尔克,因额驸德勒克体弱未袭王爵,穆尔克便袭了巴林右旗郡王之位,今年十六,与璟妧年纪相仿。”
“……恐怕落在皇上眼中,是与和温公主更为匹配。”颖妃忍不住冷笑,“如果臣妾真为着巴林部,便该乐得见此。对巴林部而言,娶一个固伦公主和一个和硕公主,高下立判。”
如懿臻首轻摇,“颖妃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出身巴林部,皇上将璟妧嫁回巴林部,那是累世姻盟。再者,巴林部终究不是昔年的准噶尔,值得大清许嫁固伦公主。本宫记得有几位闲散宗室家中也有待嫁女子,虽只是些格格、县主之流……”
“皇后娘娘!您何苦为难臣妾?”颖妃的脸色越发挂不住了,她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这几日前朝传言要派一位阿哥去云南劳军,娘娘莫非是想让臣妾的阿玛帮忙,举荐承郡王?”
如懿颔首,声如古井无波:“前朝已定下富察·明瑞率师征缅。本宫知道妹妹的父兄也在此次征缅军中效力,举荐哪位阿哥去劳军,巴林部也是能说句话的。”她停一停,凤眸微微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所以,我希望颖妃妹妹给巴林部的父兄传个消息,举荐——荣郡王劳军。”
颖妃耐着性子听到后来,愕然道:“娘娘说举荐荣郡王?……娘娘不是说错了吧,前朝都议论皇上是有意历练几位阿哥,娘娘为何不举荐承郡王,反而……”
“本宫自有本宫的考量。”如懿肃然道,眼中澄明,“作为交换,本宫会保证璟妧成为巴林右旗郡王福晋。”
院中静默良久,似乎连风吹拂花叶的声响都听不到。颖妃凝视着如懿,仿佛要极力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终究是一无所获。
颖妃微不可见地快速点了一下头,忽又苦笑问道:“若换成旁人,大约要打着感情牌来让臣妾帮忙,或许还能趁机拉拢臣妾。皇后娘娘这样说,就不怕寒了臣妾的心,以后与臣妾为敌?”
如懿笑容浅浅,敛声道:“旁的也就罢了,交易就是交易,无论加上多少感情筹码,也都是利益交换。与其故作姿态,倒不如明码标价各取所需。在这后宫里,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恐怕都比人心来得干净纯粹。”
目送着颖妃翩然离去,默默充当旁观者的意欢忽然轻声问:“皇后娘娘让臣妾在此知晓了您与颖妃的交易,又是为何呢?臣妾只有一个女儿璟娢,早已出嫁了。”
如懿低低一叹,道:“因为此事,我不希望瞒着你。”她望向天边翻腾的如锦朝霞,怀起无限萧索:“我与海兰的情意是从潜邸就开始的,确实无人能及。而这些年来,我与海兰待你也并未分了彼此。为人额娘,我会为了我的孩子做很多很多事——唯独这一点,我不希望瞒着你。”
意欢默默,涩然道:“臣妾知道了又能如何?……臣妾比不得颖妃,身后有蒙古各部,这些年早已宠爱稀薄。为着太后之事,近日来皇上连带着也将臣妾冷落了。臣妾一无所求,不过盼着……”
“妹妹盼着永璘长大成人,平安一生,可对?”如懿打断她的话,“咱们之间的姐妹情分,原不该掺和了这些事。我让你知道这些,为的是姐妹情分,而非让你做什么。妹妹也知道,皇上卧病,久不能痊愈,我心中又有别的牵挂,海兰亦然。我只希望妹妹好好行使协理六宫之权,弹压诸如庆嫔之流。后宫安宁,我也算能放心了。”
意欢释然般一笑,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皇后娘娘放心。”
“辛苦你了,意欢。”如懿拍拍她的手背,“说起太后,我都疏忽了,似乎许久没听说慈宁宫的消息,寻常想让容珮去问问,太后也不愿意见人。却不知太后病体如何了?太医院可还尽心?”
意欢叹息道:“唉,不过是老样子。前次臣妾与庆嫔去看了一回,太后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听福珈姑姑说太后已是七十六岁高龄,可能有中风之兆。太医院的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尽心也是有限的。臣妾不懂这个,但庆嫔说看样子,也撑不过半年了。”
“这才多长时间,怎的就到了这番田地?”如懿诧异道,“却是我疏忽了,该亲自去看看的。”
意欢苦涩一笑,“方才皇后娘娘不是说,之前让容珮去慈宁宫却没见到太后么?只怕太后也未必愿意见娘娘……”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想见,也总有法子见到的。”
秋末冬初,时欺深寒,阴云冥冥。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廷外西路隆宗门西侧,昔日庄重繁华的慈宁宫,终于也像这凄迷的秋色一般,走到了一场荒凉寂寞的收梢。昔年的景仁宫或许就是如此吧,帐帷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活在富贵影里,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是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连最顾影自怜的凄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福珈正端着红木托盘从暖阁里出来。看见她进来,少不得些许惊讶,笑盈盈上前请安:“皇后娘娘万福。娘娘怎么这早晚过来了?”
如懿微笑着免了礼,一看那几乎未动过的汤药和蜜饯,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皇额娘今日没好好喝药,可是心里不舒坦?”
福珈垂着脸站着,叹道:“岂止是今日?太后心中一直憋闷着,也没有心思好好养病。这几日更是连膳食也不肯好好用了,略动了几筷子便撂下。”
如懿的轻叹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衰气渐浓的宫阙重重,“太后这样不爱惜身子,病怎么能好呢?本宫进去劝劝吧。”
福珈迟疑片刻,“皇后娘娘,奴婢先进去……”
“姑姑放心。这个时候,只有本宫能让太后娘娘安心养病——比任何药石都来得有效。”
如懿留了哑然的福珈和移筝在外面,独个儿进了暖阁。这样阴霾的日子里,殿中也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太后靠着几个软枕歪在暖炕上,身上覆着一床万寿如意被,如懿依稀记着那还是昔年重阳节庆,海兰领着绣房的宫女绣制的,一晃也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看来仍是华贵无双,也就只有仔细看去,方能发觉那上头的紫瑛珠和碧玺珠已经缺了不少,被子整洁依旧,却难掩陈旧的色泽和衰败的气息。
她跪下去行了一礼,轻声唤道:“皇额娘。”
太后平静地睁眸,伸手抚着被子上不再艳丽的凤凰尾羽,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叫了哀家二十年皇额娘,也算委屈了你。如今哀家行将就木,皇后还记得来看望看望,可见哀家这些年也没有白白扶持你。”
如懿低缓了声音,笑容宛若来自万丈深渊渺茫叵测,“臣妾受皇额娘多年教诲,不亲自来看总是不放心。”
“这些场面话哀家听得够多了,且别说了。”太后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凝眸道:“皇后来此,多半是为着前朝要派个阿哥去劳军的事吧?一份军功白白送上门来,皇后是想把这个便宜留给承郡王吧?”
如懿徐徐抚着手上镂金嵌红珊瑚护甲,端然生华,“皇额娘明鉴,儿臣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近来朝堂上新出了几个原本中立的蒙军旗朝臣举荐荣郡王,儿臣措手不及,有心请人举荐永珑,却怕落在皇上眼里不像话。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请皇额娘帮忙了。”
“那些朝中的老臣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哀家说句话倒是不难。”太后悠然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挑眉道:“只是,哀家帮了你,对哀家又有何好处?永珑或者永琪,对哀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懿却是摇摇头,淡淡笑道:“皇额娘不傻,何苦又拿这样的话来搪塞儿臣?皇额娘落到今天的处境,便该明白,如今除了儿臣与永珑,无人可改变皇额娘乃至钮祜禄氏的现状。皇上重视嫡子,皇额娘身为太后,自然也是如此。”她停一停,话语里有些嘲弄的滋味,“再者,不过是怒火攻心,为何太医越医治反而越病体沉重,皇额娘就没有怀疑过?”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良久方沉吟道:“哀家会给外头的老臣传消息,让他们举荐承郡王。”
如懿端肃下拜,“此事全赖皇额娘襄助,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见如懿扶了侍女的手出门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诡异的笑容。福珈进来添了灯火,轻声道:“皇上本就忌讳太后,您若是举荐承郡王,只怕又成了昔年和敬公主故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上忌讳哀家不假,但前朝老臣只是举荐嫡子去为国效力,哀家又不是公然涉足党争。”太后凝眉一笑,沉吟道:“皇后自负,以为哀家曾帮过她,就会一直受制于她。皇上是重视嫡子,可哀家只要权势——永琪非嫡子,他若能成为储君,名分上差了些,便如昔年的皇上,对哀家有益无害。可若哀家直接举荐永琪,皇上多半会疑心,倒不如先举荐永珑。皇上疑心最重,不但会派永琪去劳军,更会为此怀疑皇后是咱们的人,往后,皇后过得要辛苦了。”
福珈愕然,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太后是真得要支持荣郡王?为何……”
“方才皇后暗指皇上授意太医给哀家下药,以至于哀家病体沉重。”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可是那太医院院正江与彬的妻子,原是皇后的贴身宫女。皇上病着,若真有人给哀家下药,你觉得会是皇上,还是皇后?”
“日前顺常在无端被贬,诚贵人降位,莫非也是皇后娘娘所为?”福珈不解,“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蹙眉良久,一支青玉凤钗垂下的玉流苏停在她耳畔纹丝不动,“皇后想利用哀家,那哀家就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她一步步走到皇后之位,所图甚大,哀家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她吩咐福珈,“去叮嘱朝中几位老臣,务必直言极谏,举荐承郡王永珑去云南劳军。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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