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88

    杨倩差点不叫这个名字, 她坠地的地方是个小渔村, 她的出生, 她的童年, 始终伴随着鱼腥味。

    有的人永远扎根在了这片海, 也有人因为城市的发展，集体逃离那片给他们带去磨难的海洋。

    杨倩的父母，就是没有逃离的那一拨人，而她的名字，恰好是由逃离的那批人之中取得。

    杨倩生下来的那天，猝不及防, 他们家没钱，根本没有什么所谓预产期, 产检，更没有提前住院一说。就连羊水破的时候，杨倩的母亲齐董莲还在灶台前烧火，准备做饭，只听齐董莲“啊”的一声，羊水顺着腿“嘀嗒”到了地上，杨倩的父亲杨根, 慌慌张张骑着个破旧的摩托车“哐当，哐当”地去村里的接生婆家里请人，齐董莲则扶着墙自己去床上，躺着。

    杨倩生下来之后，接生婆将婴儿洗干净, 又包好，放在床上，齐董莲看到是个女孩儿，闭上眼睛，两行泪就顺着眼尾滑了下来，杨根从罐子里抠了点钱出来给接生婆，送她到门口，没回房间，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旱烟，点燃，一般人抽不习惯的旱烟，在他的眼里，算得上奢侈。

    他们穷，在海边的人，有的人跟船富裕了，有的人从村庄里出去了，也跟着富裕了，有的人却因为性子的原因，始终不被人接受，杨倩的父亲大抵就是后者，他太老实，老实到显得人有些不聪明。

    不富裕的人家里，总是更想要一个儿子的，男孩儿，力气总是大一些，能帮衬着杨根干活。

    杨根抽完烟回来，房间里有婴儿的哭声，齐董莲头歪在另一头，不看杨倩一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杨倩不在。

    杨倩哭得撕心裂肺，杨根看了眼床上的董齐莲，拍了拍身上因为慌张出门沾上的泥泞，蹑手蹑脚地抱起杨倩，学着村里妇人的样子，轻轻晃动两下，杨倩在他怀里，大概是被熏着了，哭得更厉害了。

    杨根手足无措，齐董莲翻了个身：“这么个丫头片子，你还哄着干什么，三叔奶家不是没儿吗？送走吧！”

    齐董莲的话冷漠，就仿佛这个还皱巴着的小婴儿，不是刚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样。

    杨倩很白，他看过村里其他家的婴儿，都是丑丑的，黑黝黝的，但怀里的人儿不一样，她眼睛闭着，软软的，身上因为刚刚清洗过，带着香味，或许因为熟悉了杨根身上的味道，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她瘪着嘴，在杨根的怀里缓缓呼吸。

    杨根第一次拥有孩子，是他的骨肉，他咧开嘴，露出黄牙，冲怀里的人笑了笑，黝黑的褶子挤到一块儿，是他的孩子，是女儿也没关系的。

    “别送走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呢。”他的声音很轻柔。

    齐董莲望着他，又望着他怀里的人，叹了口气：“那你妈那怎么办，那村里的人怎么看。”

    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重男轻女，任凭你家再有钱，但凡没有儿子，总是被人歧视的，齐董莲经常跟村里的妇人在一起，她知道的，没有儿子，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

    她可怎么办？当人家媳妇的，总是要低人一等，更何况杨根那个妈，也不是个好处的。

    杨根将孩子放在床上，弯着腰，想摸摸她的脸，却怕自己之间的茧子膈到她，伸了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他安慰道：“没事，还有机会的，苦了你，我们再生就行了，没关系的。”

    齐董莲叹了口气，自家男人就是这样的，凡事都太老实，又容易心软，说不上好，又说不上不好。

    至少杨根体贴她，偶尔还能搭把手帮她干活，从来没打过她。

    村里其他女人家里的汉子，都懒得出油，更别提隔三差五就动手打人了。

    孩子就这样留下来了，但谁也没帮她取名字，杨根是因为没文化，他不识字，齐董莲心里烦闷得狠，更别提给她取名了。

    三周到了，孩子也该取名了，杨根的第一个孩子，就算是个女儿，他还是高兴又重视，从钱罐子里数了一小把钱，打算略微庆祝下。

    齐董莲原本想喝斥他浪费钱，可看到怀里的婴儿又放弃了，怎能说不喜欢呢？毕竟是她的孩子啊，只是这个社会，为何对女人如此不公平，她是女人，所以知道，为什么还要生个女儿，再遭一遍罪。

    齐董莲读过两年书，仅限于识字而已，杨根把给孩子取名这个任务交给她，她寻思着叫杨花还是杨香好，毕竟村里的女孩儿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字，好写。

    三周这天，杨根的表兄杨辉从县里回来了，开着个四轮的车，到了杨根妈那里，恰好杨根在那，请他妈去家里吃饭，他妈不愿意，大手一挥：“叫你表兄去就行了，我年纪大了，懒得走。”

    杨辉笑道：“多大点事，我开车过去就行了。”

    杨根看着崭新地小轿车，憨笑：“没几步路，走路就成，走路就成。”

    杨根妈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杨辉原本掏出来的车钥匙又放了回去，说：“我都行，我都行。”

    最后只有杨辉跟了去，杨根妈不耐看到那个丫头片子，更不耐看到生了丫头片子那个赔钱货，她在大儿子家住的好好的，还有大胖孙子抱着，才不愿去受那晦气。

    杨根跟着杨辉，两壶温酒灌进去，全然忘了女儿名字这事已经交给自己媳妇，他拿着酒杯对杨辉说：“辉子，你有文化，你给我儿取个名。”

    杨辉被着也吹得飘飘然了，他在县里能是个什么角，开着老板的车回来，被人一路吹捧着，也就不知道几斤几两了。

    “要不就用'倩'？”这个字，他在县里见人经常用，他那个老板的女儿也是这么个字，有什么寓意来着？杨辉眯着眼，咂着嘴想，啊，他想起来了，“美丽的意思。”

    杨根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与他碰了个杯：“‘倩’字好啊，我女儿漂亮。”

    不像村里其他奶娃娃一样，白白净净的。

    杨倩的名字就是这样定下来了，在村里那堆“香”、“花”、“红”、“燕”里，显得格外不同，当然也只是她自认为而已。

    杨根重男轻女的概念轻，他们是农村户口，一胎是女儿的话，允许生二胎，就算不允许，村里那些女人们也对计划生育熟视无睹的一直生下去，但他们俩不知谁出了问题，一直没能怀上。

    杨根没有怨言，他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给了杨倩，但杨根妈并不这么认为，但凡见面就夹枪带棍的。

    而齐董莲呢？因为杨倩吃的委屈太多，加上没有儿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时常对杨倩骂骂咧咧：都是因为你，我才造这么多罪。

    你就是个赔钱货！

    你怎么就不能是个儿子，你要是个儿子，我也就能跟着扬眉吐气。

    齐董莲对杨倩并不坏，就是这张嘴上没个把门，喜欢碎碎念，话偶尔说上这么一两句，杨倩可能只当作牢骚，但次数多了，她就上心了。

    尤其是她读过几年书后，她就更反感这句话了。

    齐董莲再念叨她的时候，她就仰着脖子，大声反驳道：书上说了，生儿生女都一个样。

    齐董莲被这话气的不轻，这怎么能一样，就不该让这女儿读书，读了又有什么用，最后都是要嫁给别人家的，识个字就行了，但杨根不愿意，他心底隐隐期待着，杨倩能从这里出去，不需要去市里，能去县城就好了。

    他从外出归来的男人嘴里，偶然得知外面的世界，对杨倩读书这件事，是上了心的。

    杨倩成绩在村里数一数二，不少人再背后嚼舌根：一个女孩儿家家的，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杨倩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长大的，她要强，心里一直憋着口气，越大她就越知道，家里的人，其实因为她吃了不少苦头。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杨倩，即便是个女孩，也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她的童年、少年、青年，就是在这样一口气中成长的。

    最后，这口气是在什么阶段彻底泄了呢？

    她曾仔细回忆过，大概就是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吧。

    她进圈是偶然，考上大学在她看来是必然。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年，她自己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学校在外面世界的人看来，算不上顶尖，但她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学，她一直以来的梦，这意味着，她能离开这里，去见到外面的世界了。

    也是因为这一纸通知书，杨根犯了难，五千五块的全年学费，住宿费，对于这样的家庭而言，无疑是种累赘。

    齐董莲率先站出来不同意，能撑到她读完高中，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小渔村的人没多少爱读书的，大多的人，更认为读书时没用的，所以他们认为女孩没用，到年纪就嫁出去了，但是男孩可以做活，可以补贴家用，而杨倩没，不仅没有嫁出去，还一直在拖着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

    杨倩还记得她的录取通知书，是邮政的快递员给送过来的，送来的时候，嘴里还抱怨着：“你们这可真难找啊！”

    杨根陪笑着给他倒了杯水，邮递员看了眼脏兮兮的碗，拒绝了：“我还有其他邮件要送，不忙活了啊。”

    杨根手里拿着明显不属于这个小渔村里的信件，先是笑了，笑过过后，脸上留下了抹苦涩。

    齐董莲原本在烧火的手，揩了把脸，灶灰蹭在了脸上，黑漆漆的，她问：“还要读啊，不读了吧，高中学历够用了，都能去县里打工了，我听隔壁那家睡说她闺蜜在县里打工，能挣两千五一个月呢，到时候在县里再嫁个人，不久行了吗？”

    杨倩原本喜悦的心，忽的下坠，杨根拆了信件，从里面拿出了录取通知书，看到了封面上的学校，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不像这个小渔村，连条像样的水泥路也没有。

    杨倩志愿填的是南市的学校，她从课本里看到的城市，听说那里很繁华，她有着无尽的向往。

    杨根手里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仿佛有千斤重，一屋子人，只有齐董莲一个人喋喋不休的念：“就知道读书，读书都给读傻了，怎样不是过日子，也不想想有没有那么命。”

    “穷得连件齐整的衣服都买不起，成天还想着其他的东西。”

    她越说越觉得难过，她开始埋怨，杨倩为什么不能是个儿子。

    如果是个儿子，就能跟着杨根出去打渔，也能下地做些活，这样家里也能周整些。

    她把所有的不幸，都嫁祸给杨倩，她替自己的平庸和不甘，找了个宣泄口。

    杨根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杨倩原本紧紧抿着的唇，张开，试探地开口：“爸...”

    原本不太高大的男人，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去读吧，去吧，倩儿。”

    杨倩难掩心中的喜悦，她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新生，她带着无尽的向往，憧憬着大学生活。

    她雀跃的向她的父母保证，等她毕业了，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她后来做到了吗？其实也做到了，她在城里给父母买了套大方里，把父母接过去，每个月定期给他们汇款。

    看得村里的人眼热不已，无一不夸杨家有个好女儿，当明星的，可俊了，跟他们这些泥腿子，完全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会先写杨倩。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太苦了。

    如果有不喜欢看的小可爱，可以选择跳过，但是我私心还是想写她的，写完她的番外，会写路和傅的婚外。感谢在2020-03-30 20:14:47~2020-04-04 17:2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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