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梁天安三年秋。

    益州华阳山道间的秋比不得京里,凉风带着枯黄叶子卷了满山道,堪堪地将傍晚的斜阳气给冲得薄凉开来,淡黄秋色潮水般淌了一地。

    空旷的山间,隐隐地起了些白雾气。山间静谧,除了风刮枯木声,傍晚虫鸟叫声,就是车队碾过石路的声音。

    车轿奢侈间能猜的里头主人高贵的身份。虽是车桥,连直檐屋顶都带着,轿壁小窗雕花,隐隐闻得白檀香气。

    小窗上翠绿帘子被掀起,带动一声银铃响,接着传来一句轻俏女声,“外头的行慢些,也不怕颠了主子?怎的,是怕黑了赶不到驿站吗?”

    驿站应当过了这山道就是,再慢些天黑之前也能到。

    赶路的轿夫便应了“是”,轿子旁边跟着的小丫头在小窗边递过雕花木盒,里头葱白玉指顺着帘子接过了。

    “苑柳,不必换香了,味道淡些也不妨。”长仪看着她打开香炉,低声吩咐了一句。

    方才骂人的丫鬟便停了手中的动作,恭敬地应了声“是”,将雕花盒放在矮案上,拨了拨里香炉里的灰粉。烟雾气透过香炉氤氲出来,轻纱薄雾一般,往上一边缥缈一边消散。

    主子家声音是京中皇族贵女里最娇软酥媚的那个,只是不常开口罢了,京里人都听不得几句,现下倒便宜了这荒凉地方萧瑟的无根草木。

    轿内白檀香气混了丁香味,长仪一手柔夷撑着额角抵在矮案上合了眼,一手微动勾了襦裙衣带,若不是车轿颠簸,此刻神思间还要飘散几分。

    “公主可要盖着些?”山里凉气重,主子家暗红齐胸襦裙也不过刚刚挡了曼妙身线,雪肤玉颈尚且露在外面,她又是素日里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长仪轻闭着眼摇了摇头,厚重轿帘将寒气遮挡住了,檀香柔暖,不觉得凉意。

    苑柳便不出声了,秋重霜寒,外头精卫明里虽是护送的,却不是主子的人,多说多错。

    当年女帝陛下在时,整个京中最得宠的便是自家主子。如今,圣人借着探亲,确是要将人往南境逐。

    外头风声仿佛比先前要更紧些,密密簇簇的,吹得满山林叶都在动,窸窣声响,隔着帘子也能听到。

    长仪眉间蹙了蹙,睁眼抬起身来,素手接过苑柳递过来的温茶轻抿了一口,瓷白青釉茶杯口便即刻映上了一点口脂红。

    此时去南境,是下策。林将军那边态度不明,老郡王夫人不喜朝局。若不是京里亲信折伤好些……

    长仪闭眼攥紧了襦裙角,手里茶盏转了半圈。圣人“恩重”,皇姑母的人,算是没怎么留。

    风声越发紧了许多。

    车轿重重地顿了一顿,长仪来不及收手,手里温茶摇晃间半数都泼到了暗红襦裙对襟口,湿了一片,瓷杯盏顺着滚到了矮凳边角。

    苑柳准备掀帘子骂几句,还不曾开口意识到什么,顾不得许多便扑倒长仪身上死命护着她,“公主小心!”

    方才外头紧紧密密的不是风声,是人声。

    轿子停住了,翠绿车帘飘忽一下,凉风灌进来半分。

    外面打斗声厉害,冷冷的刀剑碰撞着,到处是喊叫,还有方才那个递香的丫鬟的声音。

    苑柳抱着长仪咬牙,大梁嫡亲的公主,难道龙椅上那个真的下得去手?

    长仪回抱住她,安慰了声“莫怕”。

    这不是阿耶或洛贵妃的手笔。阿耶让她去南境,就是保了她到南境见到林将军。若此时她出事,洛贵妃难洗嫌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声渐渐止住了,外头静得厉害,厚重的血腥气透过帘缝间传了进来,混着白檀味道,充得人头晕。

    “里头人出来吧。”一个粗犷男声,带了地方口音。

    是不认得的粗犷男声,这边的护卫恐怕是死尽了。

    “出去吧。”长仪开口。

    此刻若是不出去,等着人过来揪,怕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

    苑柳颤着手掀开轿帘,小心将长仪护在自己身后,出来的那一刹那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红了眼睛。

    不是京里的人,却不如是京里的人。

    毕竟,京里的人,比眼前这群狰狞粗鲁的山匪子要好些。

    她是宫里人,确实不知道益州华阳山上有匪徒,还是这般多黑压压一片的匪徒,前面的人骑了马,绑了好几个平日自己骂着的丫鬟在里头。几个小姑娘衣衫子都被扯坏了,被绑在几个丑陋男人的马后,嘴里塞了布团堵住了哭声。

    轿边躺了许多护卫丫鬟,暗红的血气将黄昏色冲散,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了下来,地上躺着的与面前站着的人都显得格外狰狞。

    “你,让开。”这次不是粗犷的男声了,是个极清润好听的少年音,不带方言气。

    苑柳惊恐地抬了头,才认真瞧见了正对着马背上的那个白衣服少年郎。白色圆襟短袍,和着墨色长发在风里浮动着。

    昏暗天色下看不很明切,不过也能辨认出是宽肩窄腰的挺拔身材和极俊朗的眉眼五官,白皙干净的面皮,一双桃花眼带着冷气,正直直地看向自己身后被半挡住的长仪公主。少年人后面,跟着一个清秀面皮略年长些书生模样的人。这两个人的马上倒是干净没放姑娘,同后面那些粗俗匪众瞧起来竟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瞧着好看不也是山里土匪子吗?

    “放肆贼人!”苑柳用力在地上啐了一口,将身后的长仪护得更紧了。

    公主那京中第一美人的好相貌,若是落在这伙山匪子手里……

    “哈哈哈哈哈……”

    “小娘子烈性得很嘛……”

    她这一句贼人骂完,周围就响起了一阵嘲笑声,混着些难听的辱骂。

    孤僻地方的山匪子骂的话,都是见色起意的肮脏话,白脏了自家主子的耳朵。

    前面马背上少年抬了抬拿着匕首的右手,笑声和辱骂声便止住了。

    明亮短匕首在昏暗天色下闪着寒光,还是那句带着冷意的话,“你,让开。”

    这次比上次又多了几分威压,少年人摩挲着手里的匕首,目光直直地盯着苑柳身后被风吹起的暗红襦裙角。

    “苑柳,让开吧。”长仪在她身后小声说了一句,素手轻抬示意她让开。

    “公主……”苑柳哽着嗓子要哭了。

    “让开吧。”这不是京里,也不是当年皇姑母在时,顺着总比逆着要多几分活路。

    苑柳便小心地往外挪了挪,抬手扶住长仪。

    暗红浮香牡丹色,芙蓉玉暖雪灵芝。

    当年自家主子带着锥帽见了新科状元一面,便得了这句惊叹。京中第一美人的美艳和妩媚,若不是她是最尊贵的嫡公主,不知会引得多少浪荡子肖想。

    双目含露远山眉,一口樱桃杨柳腰。牡丹粉面春桃色,端的西子怯三分。墨发挽云鬓,襦裙带秋霜。你叫这倾城国色,怎叫一朝,落了贼人手上?

    两人对视了一瞬。

    匕首刀落地一声清脆声响,马背上那个人目光顺到了被茶水润湿的襦裙前襟,喉结重重地滚了滚,又热又烫。

    四下山匪子也不出声。

    应了那句:看呆众人。

    苑柳要哭了,果然那匪徒登徒子野狼心,此刻还盯着自家主子的襦裙前襟,茶水染湿,娇美曲线微显,他要做什么!

    长仪葱白十指揪紧了裙角,低头思忖片刻定了心神,重新抬头怯怯地看了白衣裳少年,一双杏眼含了水雾气,声音酥软娇媚千回百转勾人心,“郎君,这是要做甚?”

    不行,要酥死了……

    少年人盯着她用力吸了口气,喉结滚动,努力扯着嘴角笑了一瞬。他眉眼生得极俊朗,这一笑,愣是多了几分颠倒众生的样子。

    苑柳看地愣了愣,却被突然靠近的一阵马蹄声惊得轻呼,片刻后身边的长仪便被拦腰抱到马上。少年人的力量很大,抱着长仪到马上像抱了柳絮一般容易。

    电光火石间,都来不反应。

    待看清了那少年贼人横在自家公主腰间的胳膊,顿时红了眼睛要上去拼命,被少年挥手让边上一个青衣书生样的人拦下,拽上了马。

    苑柳在书生马后趴着,眼瞧见长仪被少年人抱在怀里,看不清神色,心中憋了许多骂人救主的话来不及说,就被颠得昏过去。

    “回去。”清润嗓音勾着月色,仿佛林间清泉绕石而过。

    一个土匪贼人,居然声音比好些世家子还清润好听,也难为底下那些人居然那般听他的话。得了这句“回去”,一群人避过地下躺着的去搬了车轿后面的箱子,连着车轿也被抬起来,跟着前面那匹马往回走。

    月意上来了,冷白皎洁的月光洒在山间,薄雾一般地笼着华阳山道。

    少年人怀里热得烫人,他马骑得快,墨色长发在晚风里起伏。长仪不敢动,靠在他怀里死命地揪住他衣角,抬头看清了他月色下俊朗的眉眼,微勾的嘴角,听着他胸腔里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

    意识消散前思索了一下,男人的心跳,都是这么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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