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行愣愣地反应了半晌,才伸出手。
在女子指尖落下的刹那,眼睫轻颤了一下。
冰凉细腻的肌肤缓缓勾画,与少年手心滚烫的温度对比鲜明,每一个笔画都撩拨起淡淡的痒意。
阮知行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才识别得出女子在他手心里写了什么。
“曲玄。”
曲玄点了头,没待阮知行松下一口气,又将自己的手心展开,伸了过来。
“你的名字呢?”
少年指尖的温度温热,颀长的手指落得甚为小心翼翼,触碰的力度轻得不能再轻。
若不是曲玄睁着眼睛看他比划,只凭手中若有若无的微弱触感,还真不一定能清楚他写了什么。
曲玄心中暗笑,却更是好奇少年的经历了。
这物欲横流的世道,这么纯的少年可不多见。
“阮知行。”
在去公司的路上,曲玄搜了下这个名字,理所当然地没有收到什么结果,方才作罢。
曲玄的工作地点,在S市最大的高新技术产业园。
她任职于Alpha科技有限公司。
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智能硬件产品在生活中变得随处可见,更随着应用端人工智能进入消费级市场,进行了全面升级。智能家居,智能电器,智能汽车,机器人等随着5G的广泛普及,进入到了万千家庭,更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更多的高端产品,开启了市场布局。
人们的物质需求不断攀升,由于其高利润,刚需性和品牌口碑度的突破,智能硬件行业,渐渐发展到与互联网、金融、房地产并肩的地步,共同成为了应届生最希望进入的高薪行业。
逐利的企业如潮水般涌入,此时对于整个智能硬件行业来说,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只有爆点产品,才能突破黑暗森林法则,占领市场。
而高精尖技术,则是众所公认的,需要大力发展,稳定企业竞争力与话语权的重中之重。
Alpha科技有限公司,就是这样的一家公司:在消费者市场上,品牌口碑领先,在专利授权上,又实打实地步入高精尖领域。
Alpha科技,产研销一体的智能硬件公司,主打智能穿戴、机械外骨骼领域产品,在消费电子、医疗器械、芯片传感器自主研发领域硕果累累。
由于其全球领先的技术,在短短五年的时间内,Alpha科技的销售额,如火箭一般的速度高速增长,从不到一千万,到突破数百亿。在机械动力装甲领域,占据了全球市场70%的份额,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独角兽企业。
与真功夫科技一理一文,共为S市近年来的新兴地标式企业。
创始人苏董,更曾如玩笑一般地豪言放话,若我们公司再发展十年,能开启地球的机甲时代,抵御外星人来袭。
曲玄在Alpha科技有限公司,任职国际市场总监,总管欧洲市场,兼顾美国团队。
她本科毕业后便加入了这家公司,随着公司一起成长,工作两年后被公司赏识,派到德国留半工半读了两年,作为打开欧洲市场的功臣,回国便接管了这项职位,以二十六岁的年纪,成为了Alpha科技最年轻的高管。
实力与机遇,都不可或缺。
曲玄一进公司,便听到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Alpha科技的人力资源总监笑眯眯地宣布:“首席科学家这个职位招聘到了,下个月入职。”
“真的?”众同事闻言,纷纷围了上去。
“首席科学家?”有同事问:“那个苏董的预备役接班人,百万年薪起,上线毋论的岗位?”
“年薪几百万还是小事,”一个重要的绩效解决,人力资源总监心情愉快得很:“反正科研经费十个亿的预算,一亿以下的设备,不需要打报告随便用!”
“没错,”财务总监推了推眼镜,附和道:“专款专项已经批下来了。”
曲玄闻言,摇头笑了笑,公司现在的确有钱了。
想她刚入公司的那一年,出差报销都很繁琐。
“卧槽!牛逼了!”有同事竖起大拇指道:“不是把某位院士大佬请来了吧。”
“年纪应该不小吧?”法务总监笑道:“我们公司这么多小年轻,终于能来个稳重点的大佬坐镇了,省得不知道的人,总以为我们是刚开始创业的小公司。”
“他稳重倒是稳重,”人力总监闻言,也笑了:“不过年龄嘛,可就要让你失望了。”
“我们请的首席科学家,今年二十七岁,比你还年轻呢。”人力总监道:“院士到没有,不过他是国家杰青。”
“二十七岁的杰青?科研天才啊!”在技术方面,技术总监最有发言权。
曲玄本是听个热闹,但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
真是不巧,二十七岁的科研天才,她认识的,便有一个。
今天上午这一场高管会议,以HRD招到CSO为由,引出了未来几年技术问题无忧,公司需要加快市场布局的战略方针。
重担落在了几个国内外销售市场总监的头上,曲玄也不例外。
以至于曲玄近来一直忙碌,新产品发布,各种会议,几个PR需要她来对接敲板,负责social media运营的新员工需要她抽空带下,还要出差办参加两个高新展会……只能微信语音帮阮知行辅导一下英语高数,都没倒出空来和他见面。
阮知行最近也是很忙。
公司接了一个重大项目,时间紧任务重,甲方爸爸又要求苛刻,漏屋偏逢连夜雨,原项目负责人在此期间跳槽,人手更是紧缺。
本来有自己工作要做的阮知行,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调用到了公司的重大项目组。
阮知行加班之余,还要兼顾自考学习,忙得头晕脑胀。
在微信上问曲玄问题,总要再三斟酌,担心自己提出的问题太过浅显幼稚,对方不屑解答。
曲玄一直耐心回复,才让他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
之前说的,过来看摆钟,周末辅导语法这些,都没再提过。
这一日,阮知行的上司蒋延找他。
阮知行来到办公室:“蒋哥,你找我?”
“坐,”蒋延点头,直接便夸了他一番:“上个项目做得很好,你在团队中的贡献有目共睹,几个让甲方满意的亮点,都是你攻关的。”
“项目奖金已经发下来了,根据你的表现,打得绩效是A+,”蒋延笑了笑:“算起来能分不少,今天就会打到你的卡里。”
“不用给我了,”阮知行忙道:“蒋哥您收着吧。”
“还剩多少欠款,您再和我说。”
“这孩子你这话说的,”蒋延笑道:“这么急干嘛,好像我催债了似的。”
“你蒋哥的钱不着急还。”蒋延一脸幸福地顺便秀了个恩爱:“你嫂子赚得比你哥还多,我们还没要孩子,生活过得滋润着呢。”
“蒋哥您仗义,半点利息都没要我的,”阮知行点头:“但这钱我却不能不及时还,晚一分便损了您一分利,于心难安。”
“行吧,”蒋延摆了摆手,“啧”了一声:“我之前只见过坚持不让自己吃亏的,没见过你这种坚持不让自己占便宜的。”
“真不知道你这种古板的性格,怎么招女人喜欢。”蒋延打量着他:“长得是挺帅,不过太不解风情,哥跟你说啊,男生要是不主动点,喜欢你的小姑娘,可就被那些主动的男孩子追走了……哎你别说,财务新来的那个实习生怎么样,她对你可有意思,年龄也般配……”
“蒋哥,”阮知行无奈:“没什么事情我回去工作了。”
“等等,”蒋延叫住了他:“小阮,你来公司也有三年了。”
阮知行止住步,转头:“嗯。”
“有没有想过,”蒋延望着他:“自己带团队做项目?”
阮知行一愣,却立时会意:“项目组缺人,您想提拔我?”
蒋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招聘季过了,现在市场上,人难招,技术好的薪资我们给不起,否则难以内部平衡,技术差的项目带不动,还不如不招……”
“小阮,”蒋延继续道:“我们公司你也知道,几年前也就三四个人,现在规模虽然起来了,但名气不够,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容易接下来上个项目,有了更多的机会,那个谁又跳槽了……”他叹了一口气:“我想趁着这个案例,再接下几个好项目。”
“这几年你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以你的能力,”蒋延看向阮知行:“带项目完全没问题。”
“蒋哥,”阮知行开口,蒋延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等他拿到学历便升他为主管:“我自考文凭还没下来呢。”
“你入行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什么?”蒋延正色道:“你忘了?”
“自然没有。”阮知行的神色也认真了起来,回了他的话。
“我们这一行,不论学历,作品为王。”
“对,所以不要管什么初中肄业的学历,”蒋延点头,郑重道:“你的作品,就是你的简历。”
阮知行沉默不语。
“考虑一下?”蒋延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想拍一拍他的肩膀。
在蒋延的手即将放下的一瞬,阮知行瞥了他一眼。
蒋延只觉眼前寒光闪过,不由得立即回想起,当时他差点被阮知行把膀子卸下来的事情,心中一凉,瞬间收回了手。
后怕的感觉许久未消,蒋延干笑了一声:“忘了。”
顿了顿,蒋延又皱起了眉:“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那个学校也关了,还是不行?”
阮知行垂下了眸子,目光有些深,他摇了摇头。
不只是学校的事。
但这话,阮知行没有和蒋延说。
这几年来,阮知行麻烦对方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不过……做项目负责人,还是不合适吧。”阮知行笑了笑:“如果甲方知道项目负责人是我,可能我们连竞标的机会都没有。”
蒋延闻言,也沉默了。
这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虽然阮知行技术实力够。
但是,年轻,资历浅,低学历。
三大硬伤尽占。
在现在乙方市场上项目带头人动不动就是留学硕士的局面下,这样的履历,太拿不出手。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蒋延看向阮知行:“你只要带头拿下一个项目,有了项目背书,接下来便容易多了。”
相识几年,蒋延自认为,自己是最了解面前这位少年的能力与潜力的人,他看着阮知行受过许多苦,却凭着他自己坚韧的内心,渡过一个又一个苦难。
蒋延相信,只要阮知行愿意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只要他愿意做……
阮知行听了他的话,神色却依旧淡淡的,没有半点表示。
“不愿意?”蒋延见状,便想激他一激,他笑道:“小穆可以惦记这个位置很久了……”
“那就让他做吧,”阮知行却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其实,我原本,就没有什么事业心。”
蒋延:“……”
“我愁得就是这个,你真是……”蒋延扶额,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也就是给你爸治病那段日子,我见你拼过,自己生活的时候,却完全不上心。”
“你是不是该去趟医院好好看看你那腿?就不能给自己多花点钱么?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我又不会追债!你这么年轻,那点钱还赚不得?晚两年还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想还完钱后和你蒋哥撇清关系?”
说着说着,蒋延的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自己遇上了阮知行,就变成了多嘴多舌的老妈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失明那时候的状态,都比现在好!”
“考文凭也是因为叔叔的遗言吧?证书拿到了之后呢?你打算干嘛?”
阮知行一直老老实实地听着,却也只是听着而已,没有半点想要痛改前非的意思。
听到蒋延的最后的问题,阮知行还真的认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蒋延:”你!”
“蒋哥,你别逼我了。工作我会尽职尽责做好,但再多的……”阮知行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真不知道我努力拼搏是为了什么。”
顿了一顿,他又用更轻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为了谁。”
蒋延闻言心中一疼,他有些复杂地凝望了面前这个无根无萍的早熟少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算了。我从来都拗不过你。”
下班铃声起,蒋延有些无力地冲阮知行摆了摆手:“今天不用加班,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阮知行回到家,难得地没有开始学习,而是换了衣服,直接躺在了床上。
今天和蒋哥的谈话,让他回忆起的事情有点多。
阮知行知道自己的话,让蒋哥失望了。
但是他真的没办法。
前十九年,他拼尽全力,才和这个世界连起了一根线。
可惜生命易折,这根线在连上后不久,就变得脆弱,即便他百般努力,还是在一年前断了。
他再用多少年,才能连上另一根线呢?
敲门声忽然响起。
阮知行一愣,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听过敲门声了,听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想到了什么,阮知行的表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忙去开门。
不是曲玄。
一个带着红色袖标的富态大妈抬头望向他:“阮知行?”
阮知行眸中的失落一闪而过,礼貌道:“是我,您有什么事?”
“我是拆迁办的,”大妈笑了:“小伙子挺俊。不过俊也不能赖门啊。”
“还不搬呀?这楼再过一段时间,可就要拆了。”
阮知行闻言,不禁向后看去。
拆迁办大妈的这个通知,他听过不少次,电话,短信,业主群消息……
当时事情下来的时候,他眼睛不方便,主要是请蒋哥帮忙出面的。
所以时至今日,阮知行方才被人当面告知,他熟悉了五年,把这里当家的地方,即将不复存在了。
客厅里的家具,阮知行卖了些,捐了些,剩下的这些,都充满了他曾经的回忆,一件也不想扔。
“我知道你们都嫌补偿金少,”拆迁办的大妈见他不语,语重心长地教育道:“但是你也要理解,本来就是小产权的房子,当时你家也是贪图便宜买的……”
接下来的话,一向耐心听他人的话的阮知行,没能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声音停了,阮知行方才回神,问道:“最晚什么时候搬?”
拆迁办的大妈给了他一个日期。
阮知行看了看日历,搬家的最后期限,是七夕节的后一天。
阮知行深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好。我最后一天一定搬。”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面色不佳,拆迁办大妈颇为关心,热心地帮自己介绍租房。
阮知行拒绝了她,关上门后,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铺了绒毯的编织摇椅前,丧失了力气一般地瘫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家了。
现在,连这个家也要没有了。
阮知行向来自律,没料到自己能在摇椅上睡着,被微信语音通话声吵醒才发现,已经是晚九点了。
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人,阮知行愣了愣,放轻了声音:“曲玄?”
“你还好吧?”电话那边,传来女子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我给你打了几个语音电话了,你微信静音的?”
阮知行沉默了一下。
微信的确是静音的,不过他给曲玄设置了声音提醒,刚才睡得熟了,才没听见。
他答道:“我没事,微信是静音的,刚才睡了一下,没有看见,抱歉。”
“这样啊。”曲玄在车镜上看了一下时间,钥匙一转,熄了她刚开的火,从停车场原路返回。
这个时候睡觉?
曲玄忽然有点后悔,当时忘了问阮知行是做什么的了。
十九岁的年纪,还算一个半大的孩子,看他家人也不在身边,不知道靠什么经济来源生活。
不过这个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问,即便问了,她明天便要去美国出差,暂时也不能为他做什么。
“下周你周几有时间?”曲玄问:“我们公司年会发了几张代金券,我看着时间,下周再不用就过期了,正好请你帮我把落在你家里的衬衫拿过来,我请你吃顿午饭吧。”
曲玄那天晚上穿的白衬衫,由于被雨淋湿了,她换上衣服后,便晾在了阮知行家里。
当时曲玄临走时,留了个心眼,她故意把晾在阳台的衬衣往边上移了移,恰到好处地让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它,为自己留了一个借口。
阮知行起身,打开柜子看了洗好熨好的纯白女式衬衣一眼,侧开了头。
阮知行抿了抿唇,尽力不让自己的嘴角勾起得太明显:“我都有时间。”
他最近没有什么项目,时间倒是充足。
“好的。”曲玄轻快道:“那就定在……”
顿了一下,曲玄说了一个日期:“正好是周五,”她愉悦道:“下周我就出差回来了,周末休息,正好边吃饭,边商量一下帮你补习语法的事情。”
阮知行闻言一愣。
好耳熟的日期。
他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
曲玄和他约的日子,是在他决定搬家那日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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