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梅惊弦还未清醒, 鼻间就传入一股梅花香。
他睁开眼,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绝不是在客栈里。
因为再好的客栈,床上的被褥也不会用上昂贵的苏绣蚕丝被, 也不会在客房墙上挂上名家字画,甚至圆桌上还贴心的在花瓶里插了几只半开的梅花枝、床对面还周到的摆放了一张琴桌。
他坐起身,发现中毒后身上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的困倦无力与寒冷都已消失无踪。
结合着眼前的一切, 梅惊弦登时有了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他刚下了床,立刻就有下人送来了热水毛巾与牙刷青盐。
一问,这里果真是万梅山庄。
梅惊弦面上带笑,心里却把陆小凤骂了好几遍。
他想着已有数月不见的西门吹雪, 心中竟难得的产生了一股慌乱。
等他打理好衣冠,刚一打开门, 就被寒风吹来的雪花扑了满身,两边肩膀垂下的薄薄羽纱立刻被打湿了一半。
北方的雪花可不如南方那般小意温柔, 与空气湿润的扬州不同, 这里的寒风刺骨得仿佛冰刀, 梅惊弦不得不回房再拿了件斗篷。
万梅山庄不愧其名, 中庭前庭都栽满了梅花树,虽如今梅花还未开, 但每每寒风夹杂着雪花侵袭而来, 都吹打得花枝乱颤,那清而淡的梅香便变得浓郁起来。
梅惊弦深深吸了一口气, 丝丝寒梅冷香汇入口鼻, 暂且消了他心中的烦扰。
跟着下人来到前厅, 还未进门,他的小腿就被撞了下。
低头一看,几只鹿儿奔出来围在他脚下,暮春和银冬一左一右咬着他斗篷下摆的毛绒滚边,一个劲想要把他往里拖。
梅惊弦顺势进门,抬眼就看到正堂里的两个人,“西门庄主,陆小凤。”
陆小凤正懒洋洋的斜靠在椅子上,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将头转了回去,摆摆手道“惊弦醒了啊。”
西门吹雪看着他,眸光沉了沉,“坐下。”
梅惊弦脚步一顿,在陆小凤身边坐了来。
他脱下斗篷,迎上西门吹雪的视线,扬唇笑道“多谢西门庄主救命之恩。”
西门吹雪定定凝视他片刻,沉声道“我说过,你我之间无须言谢。”
梅惊弦双唇动了动,还未说什么,西门吹雪已经转向一边候着的下人,“药还没熬好吗”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老仆端来了热腾腾的汤药,“庄主,药熬好了。”
“这两日我已替你施针过,”西门吹雪转向梅惊弦,盯着他发白的双唇,眉头轻皱,“如今虽已无大碍,然余毒尚存,这段时日必须多喝几贴药。”
梅惊弦在闻到那股药味的时候就皱紧了眉头,接过老仆端过来的药碗,迟迟下不去口。
西门吹雪又转向老仆,“可以上菜了。”
在梅惊弦端着药一口都没动的时候,饭菜已经摆上了桌。
北方菜味重香浓,气味极具侵略性,浓浓的香气弥漫开来,立刻勾起了人体内的馋虫。
在一旁躺尸的陆小凤精神一震,整个坐直了。
梅惊弦看看手上的苦药,再看看满桌的菜肴,脸上的浅笑都僵硬了。
西门吹雪平静的看着他,“喝完药才能吃饭。”
梅惊弦
前面放着一盘盘美味佳肴,却要让他先喝苦死人的药信不信他先表演一个落地开花
陆小凤已经拿了筷子冲着那盘酱肘子下手了。
下一刻,一支筷子冲着他的手背而来,为了手上不多了个窟窿,他只好迅速收回拿筷子的手。
陆小凤盯着西门吹雪,面色很难看,“你还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他咬牙道“连个肘子都不让我吃”
西门吹雪放下手中那支筷子,并不理会他,目光又转向梅惊弦,冷漠道“等他喝完了药,你想吃几个酱肘子都可以。”
陆小凤立刻盯住梅惊弦,义正言辞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怕苦药,别怕,一口闷了就什么事儿都了了”
“什么事儿都了了你说的好像是毒药。”梅惊弦苦笑一声,忽觉不对,双凤眼登时一眯,专注的凝视陆小凤的脸。
“你眉毛怎么了”
陆小凤脸上一僵,捂着眼睛躲避他的视线,嘴里嚷嚷道“什么怎么了我肚子都要饿死了,没义气的西门吹雪要等你喝药,你一直不喝是不是想饿死我”
梅惊弦却没有被他诓住,见他这幅欲盖弥彰的可疑模样,一手端着药碗,空出一只手迅速扯下他挡在眼睛前的手。
“陆小凤”梅惊弦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闷笑出声,“你的眉毛哪儿去了这是画上去的吗”
只见陆小凤眼睛上本该长了两条粗黑长眉的地方,此刻已是一片光洁,只用毛笔画了两条浓眉,打眼看去毫无异样,但仔细一看一根毛也没有,便显出两分怪异来。
听到他的笑声,陆小凤自暴自弃的往椅子上一摊,气愤道“好了,你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可以喝药了吧”
梅惊弦轻咳一声,压下唇角的笑意,“你这眉毛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刮胡子刮错了地方”
“还能是怎么回事儿”陆小凤冷笑,眼神如刀子般直刺西门吹雪,“还不是因为不小心发现了某个人的丑事儿,对方恼羞成怒,就对我做出此等恶事”
西门吹雪淡漠的看了他一眼,对梅惊弦道“再不喝药桌上的菜该凉了。”
陆小凤的意有所指十分明显,梅惊弦立刻意识到了他没了的两条眉毛是出自西门吹雪的手笔。
因着中间还隔着事儿,扯上了西门吹雪,梅惊弦潜意识便退了三分。
他垂眸看着手上的药,忽而闭上眼,以喝毒药般的决心一口灌下。
苦涩的药水流入胃部,引来一阵抽搐,他放下药碗,捂住嘴巴,压抑胃中传来的想要呕吐的反应。
一小碗奶白色的浓汤出现在眼前,头顶出现西门吹雪的声音,“喝汤。”
梅惊弦端起那小碗浓汤小口喝着,鲜美的鱼汤流入咽喉,冲淡了那股子苦涩。
他抬眼,正好对上西门吹雪的视线,想要道谢,忽而想起这句话已然对对方说过太多次。
不说旁的,就说这次的解毒救命之恩,又岂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就能抵消的
他本不欲亏欠西门吹雪太多的恩情,但事情往往都不按他所预想的发展。
在他的设想中,这次赏梅之约必然要见证一个结果,或是延续,或是终结。
若西门吹雪收回那些横生的心思,他们便如以往那般作为朋友而相处,相知于江湖,可托付生死。
而若西门吹雪不改其心,那便相忘于江湖,见面当不识。
而如今有这救命恩情在前,他又要如何和对方断绝往来、见面当不识
若当真受恩而忘报,连他都要看不起自己。
梅惊弦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避开西门吹雪的视线,低头专心喝汤。
陆小凤一边啃着酱肘子,一边含糊不清道“惊弦,那些杀手似乎是受雇来追杀你的,对于幕后之人,你心中可有什么猜测”
梅惊弦摇摇头,无奈道“你这道题也太难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一路也遇见了不少恶人,也碰到了许多不平事。因他不爱杀人,往往都只是将人废去武功,这些人大多都还活着,若有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出大价钱买凶杀他,完全说得过去。
他又想起之前司空摘星受雇来偷他的琴,随后前往万梅山庄的路上又被车夫暗算下毒,接着是黑衣杀手的出现,这桩桩件件联系起来,仿佛一个逐渐锁紧的密闭的圈,简直要将他锁死在里面。
陆小凤也想到了司空摘星,面色微沉,“我等下就去给猴精写信。”
“没用的。”梅惊弦摇摇头,“你是司空摘星的朋友,应该知道他是绝对不会透露雇主的消息的。”
“前天晚上那两个杀手”陆小凤转向西门吹雪,最后出现的那两个杀手,拥有那样独特而高绝的剑法,在江湖上绝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
“前天晚上”梅惊弦惊讶,“前天晚上又有杀手出现吗”
他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就在万梅山庄,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西门吹雪点点头,“中原一点红和薛笑人。”
“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他失了用剑的左手,如今也只怕做不得杀手了。”陆小凤略过一点红这一茬,提起了另一人,“薛笑人又是谁”
“他和血衣人是什么关系”
不怪陆小凤将薛笑人和薛衣人联系到一起,实在是他二人的名字太相似了。
西门吹雪面色冷凝,冷冷道“他是薛衣人的弟弟,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子。”
“傻子能练出那样高的剑法,还能当杀手来杀人”陆小凤不信,当时那灰衣人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像是个疯傻之人。
“谁说傻子就不能练剑”西门吹雪伸手将一盘黄焖羊肉放到梅惊弦面前,接口道“正是因为傻了,才能成为杀手组织的首领。”
梅惊弦和陆小凤立刻听明白了,薛笑人明面上伪装成傻子,暗地里却组建了一个杀手组织,以杀人卖命为业。
梅惊弦听说过薛衣人的名字。
在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名扬江湖之前,这位“血衣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
薛衣人和燕南天都被称为江湖剑客中的第一人,究其原因是这二者并非同辈,薛衣人已是江湖泰斗级人物,如今已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少在江湖走动。
而燕南天却正当壮年,走南闯北,锄强扶弱,名头响亮,巧合的是,这两者从未碰过面,更无从比个高下。
薛衣人退隐林下,燕南天不好虚名,然二人各有各的拥趸,各执一词之下,这两个“天下第一剑”便就此齐名了。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近几年西门吹雪声名鹊起,紫禁之巅那场令几乎整个江湖都为之瞩目的决战过后,西门吹雪已然取代燕南天成为大部分江湖人眼中的剑道巅峰高手。
“好小子”陆小凤意有所指的看着他,暧昧道“表面上待在家里一声不吭,暗地里却把那些杀手的底细都查得一清二楚,短短一天就得到了这么多消息,可真有你的”
西门吹雪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梅惊弦目光一黯,不愿深想,安静吃饭。
陆小凤想到的更多,“薛笑人是杀手组织的首领,薛衣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不知道,”西门吹雪漠然道“现在也该知道了。”
“薛笑人这一死,买凶之人的线索也断了。”陆小凤叹了口气,转头看到正认真吃饭的梅惊弦,一扯他肩上垂下的白色羽纱,恨铁不成钢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的心可真够大的,就不能好好想想幕后之人的身份吗”
梅惊弦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被他扯下的羽纱肩领,含笑道“急什么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陆小凤看看他,又看看西门吹雪,颓然一叹,提起筷子,“得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们都不急,那我还急什么。”
梅惊弦也是饿了,足足吃了三碗饭才停下。
直到吃完了饭,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撑了。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然道“外面风停雪止,不若出去走走消食”
梅惊弦犹豫了下,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干笑两声,拎了桌上的酒壶就走,“累了两天了,我还是回房睡睡觉吧。”
梅惊弦看着西门吹雪,心中暗道此行必然要有个结果,再拖延于他于西门吹雪皆无益,便点点头,“好。”
万梅山庄内的梅花多是白色的品种,虽然还未开放,然而在雪后的正午,点点白色合着积雪相辉映,也别有一番意趣。
两人并肩而行,俱是沉默。
梅惊弦今日的衣服上外罩上了一件白色羽纱,尾端剪裁成鹤羽模样,从两边肩膀披落而下,宛如翩然落地的云中仙鹤。
羽纱极薄,轻轻一阵风拂过,那白纱便轻飘飘的扬起来,时不时拂过身旁西门吹雪的手背。
西门吹雪手一翻,悄无声息的将那片白纱紧紧握在手中。
梅惊弦心不在焉的低着头走了片刻,越发觉得时间难捱,正欲开口,忽觉头皮一紧,随即就是一阵凉意袭来。
他往后一退,顿觉头皮仿佛被扯得更紧了。
“别动。”西门吹雪按住他的肩膀,“发冠和花枝缠住了。”
闻言,梅惊弦僵着脖子,心中尴尬不已。,,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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