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季岫呆呆望着那扇将她视线重新阻隔的门,一时都失去了反应。
直到外边传来了絮絮的说话声,她才回过神,醒悟过来自己应该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将衣服穿起来,天知道如果查寝的人走了,门上的玻璃又变透明后她该怎么面对池蔚。
然而,由于刚刚太过羞愤和紧张,她原本洗完澡擦干了的身体又出了一层汗。如今全身肌肤都湿漉漉黏答答的,越着急反倒越不容易将衣服穿上。
在浴室里费了好一番劲季岫才终于把自己穿戴整齐,可她刚想转身舒口气推门出去时,却惊觉浴室门上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透明!
而池蔚正在门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
原来,在季岫着急穿衣服的时候,外边的说话声便已经渐渐消了下去,查寝的人也早已走远。
当视线滞留在玻璃另一头静伫着的池蔚身上时,季岫刚才原本想要舒出来的那一口气便一下子哽在了喉咙里,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红里透白,白里透青。
季岫只要一想到在自己背身换衣服时,门上的玻璃便已经重新转为透明这个可能,就不由背脊发寒,情绪崩溃。
她不敢想象在她刚才弯腰穿内衣时,池蔚就站在她身后玩味地,细细打量她身体敞开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可怕事实……
如今唯一能感到庆幸的是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的自己总算已经把衣服穿上了吗。
想到这季岫心里苦笑不已,在池蔚那种静得渗人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其实仍旧身不着寸缕。
但现在并不是与池蔚胶着的时候,虽然那目光令她的所有动作都凝滞住,仿若深陷沼泽之地。
季岫于是狠狠将指甲掐入肉里,用疼痛唤回自己的镇定,她深吸一口气避开池蔚的目光,猛地拉开浴室的门,抱着洗浴用品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将东西扔下后便直接踩着梯子爬到自己床上,放下蚊帐将身子蜷了起来。
寝室里的灯在刚才便已经准点熄灭,现在唯一的光源在浴室。季岫的床靠近阳台,她看不见池蔚如今的状况,明暗交错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仿若阵前擂鼓。
就这样过了许久,她才隐约听见池蔚走进来打开衣柜拿出换洗衣物去洗澡。
而直到浴室里重新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季岫蜷着的身体才终于慢慢舒展开来,她面朝墙壁终于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所不知道的是,浴室花洒下其实空无一人。
池蔚就站在她的桌边,视线与床平齐,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人知在想什么。
一夜乱梦,纷繁纠缠。
季岫清晨醒来时,池蔚已不在寝室。
匆匆下床看了一眼手表,见时间已经不早,季岫草草收拾了一下后便直接往教室赶去,根本无心再去食堂吃早饭。
等她来到教室,里面已经七七八八到了许多人,或是一手面包一手书本在背单词,或是桌边放了食堂的外带餐盒在埋头钻研题目。
见到这场景,季岫一时有些赧然,对比新学期伊始便发奋的众人,起晚了的她实在心里发虚。
等走到座位边,季岫却看到自己桌上放了一碗小馄饨,脚下便不由一顿。
她们学校坐落在山上,附近鲜有人烟,吃喝玩乐方面自然也就极匮乏。平常也只有山下的农家到校门口摆个吃食摊子,偏还要时不时面对学校保安的驱逐。
其中颇受学生欢迎的便是早上校门口的小馄饨,谁教学校食堂的早饭万年不变只有些清粥包子茶叶蛋呢。可惜僧多肉少,小馄饨摊子常常要排队,不起个大早还就轮不上。
从前寝室里四个人一起住着的时候,池蔚和之前那个有些挑剔的尖子生姑娘陆斐起得最早。
然而陆斐一门心思学习,不肯浪费一丁点时间,每每都是让池蔚出去帮大家买早餐。
季岫对池蔚最初的好感便是由此而来。
那时单从那些带进宿舍的精致讲究的生活用品,季岫便隐隐知道自己的这个新室友家境优渥,所以她起先还有些担心池蔚或许多多少少会带点娇气的小毛病。
就像陆斐,父母不过公职人员,进来时便骄傲地跟个小公主似的,用极尽挑剔的目光打量四周的一切。
季岫对陆斐这种清高的骄矜是有些反感的,所以面对池蔚时也隐隐含了担忧,但随后与池蔚相处下来,季岫便明白自己实在是想差了。
单就说吃吧,陆斐刚进校的时候尚且对学校食堂里的饭食挑三拣四,一脸郁郁。
池蔚第一次与她们一同进餐时却神色与寻常无异,每样她都浅尝辄止,但每口都会细嚼慢咽,不显喜恶,不露娇矜。
与一些人喜欢在饭桌上刻意摆弄餐仪来彰显自己的优雅文明不同,池蔚做什么都尽量不引人注目。
她在吃饭时从来不会主动说话,若旁人兴起聊天她也只是恰到好处地看着对方或微笑或点头,她往往仅凭只言片语便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别人需要她也一起发表意见时,她的嘴里便绝不会出现含着一口饭没有吞下去的情况。
池蔚其实一直恪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在装腔作势,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这个小细节。
你寻常查觉不出她的与众不同,细细回味时却不得不感慨她的修养,而后也生不出什么嫉妒,只是沮丧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很多时候道理每个人都懂,但不是谁都能做到一样。
食堂里的早饭和校门口的早点,对于吃惯美食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存在,季岫看得出池蔚更偏爱白粥,但只要她早起有余暇便会去帮大家买早餐。
不是一味的滥好人没脾气,所以可以被认做理所当然,而是因为大家都是室友,所以应该互帮互助不做计较——在气场与度的掌控上池蔚一直把握得很好。
很多事也的确是人在做天在看,仅仅几次买早餐时与别的寝室的碰面和打招呼,再加上陆斐凉薄自私的对比,池蔚很快就拉近了与其他女寝的距离。
而随着她之后课堂上的优异表现,愈发加深了大家对她的好感。
在这所遍布尖子生的高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带些自傲,既要折服他们又要让他们生不出嫉妒便只能凭借更优秀的能力和更完美的品格。
季岫初时觉得让池蔚一人带早餐有些过意不去,便特地每天定了闹钟与她一道出门。
高中生活其实特别单调,从来都是寝室食堂教室这样反复的三点一线运动,所以两人这么同来同往下关系自然也就日趋升温。
相熟之后,季岫偶尔也会偷懒,赖在床上不起,池蔚见此便好脾气地笑笑,纵容着她这种懒床行为,自己独自一人去带早饭。
但这一切都是上学期的事了,或者应该说昨天之前,季岫还以为两人会继续维持着从前的友谊,但经过了昨天那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后她内心对池蔚已是充满忌惮,甚至不敢与她再多做接触。
可如今桌上放着的这一碗小馄饨却依旧是从前模样,又似乎在告诉她一切如昨,之前种种不过是幻觉罢了。
季岫有些不确定地回转过头,往池蔚的方向看去,她不明白池蔚究竟是什么用意。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池蔚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朝她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浅笑,仿若初升朝阳般和煦缱绻。
这是——
平日的池蔚。
正常的池蔚。
可昨晚的记忆却是那样清晰,那个诡异得让人心悸的池蔚……
季岫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下头坐到椅子上,并没有去动那盒小馄饨。
同桌顾巧巧这时却开口了,用一种羡慕的语气道:“真好呀,有女神做室友,既给你讲题又帮你带早饭的,早知道我也当住校生了,说不定还有机会……”
季岫看了同桌一眼,并不理会她的碎碎念,拿起桌边的书便开始预习新课。
她知道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她的。
自从和池蔚成为室友以来她的成绩提升很快,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占尽了池蔚便宜。
就连与池蔚关系交好也被有些人认为是她心机深沉刻意攀附的成果。
这大概就是素日沉默寡言,为人清冷的坏处了。
你不交朋友会被认为是孤介,你交个厉害点的朋友则又要被人们以最大的恶意揣摩。
池蔚在学习上指点了季岫许多,但也正因为如此,季岫也花了更胜于从前百倍的精力去迎头猛追,方不至于辜负好友的付出。
可这一切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她却变成了一个只是单纯消费池蔚的可鄙小人……
人心其实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样样不如别人时,人家或许偶尔还会善心大发向你投来一两束高高在上的同情的目光。
然而一旦从前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你超跃他们时,为了遮掩自己的失败和这股失败衍生出来的恼意,他们便极尽可能地往你身上扑脏水,幸灾乐祸地看着你陷入流言蜚语,仿佛这样他们便又成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存在,可以傲视于你。
季岫最初也会因为自己被人带着那样的恶意揣摩而苦恼愤懑,但久而久之她便也懒得理会了,反正她与这些人原本便无甚交流,此后更无需再有交集便足够了。
况且这样一来,也省得听到那些看似温软实则机锋无数的话。虽说如此这般,别人对她的评价可能又会上升到傲慢无礼上头去。
季岫的同桌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心不坏却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常常大家怎么说她便怎么信。
她的成绩和季岫原先差不多,所以看到季岫后来进步飞快便极为羡慕,总是念叨如果池蔚能成为她的室友就好了。
平日里季岫对同桌的这种反应还会无奈笑笑,今日却只想避开“池蔚”二字不谈。
池蔚的接连反常,已经让她原本安定的心被恐慌和困惑紧紧缠住,她越想理出头绪便被缠得越紧,几近窒息。
上午的时光匆匆过去,对于季岫放在桌角的那碗不曾动过的小馄饨,大家都或多或少打量几眼,露出些许疑惑和思索的目光,对此季岫神色漠然只作不知。
但有些事却避无可避。
当池蔚盈盈浅笑与其他几个女生一起来到季岫桌边等她一起去食堂吃饭时,季岫原本冷淡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竟忘了还有这一茬,从前午间她都是与池蔚一道去吃饭的,今天池蔚还邀了包括昨天问问题的两个女生在内的五六个女生一起过来等她收拾东西出门,如此盛情又该用什么理由却之?
望向池蔚那可堪天人的颜,窥看她眼中神色,温婉柔和毫无破绽,与昨晚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阿岫,你今天怎么了?我们去吃饭吧,肚子饿不饿?”
见季岫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池蔚便探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神情真挚,满怀关切地问道。
脸上的那种诚恳并不似作伪,但正因为如此季岫却更加感到害怕,她于是反应剧烈,惊惶地向后避去——
季岫的同桌这时还没离开座位,季岫这往后猛地一躲,便倒在了她身上,顾巧巧于是便不满地囔道:“哎呦,同桌你干嘛呢,要压死我了。”
“巧巧,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季岫赶忙向同桌道歉,等她撑起身子再回过头来时,便瞧见其余诸人都面色不豫,唯有池蔚一人向她伸出手紧张地望着她,生怕她再摔着。
季岫知道自己刚才的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惹其他着急吃饭的人不快了,毕竟午饭时候食堂的队伍一直排得很长,排得越长便表示午间剩下的能做作业和学习的时间也就越少。
所以在看到池蔚伸出的那只手时,她一时百味交杂——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愠怒,只有对自己满含真切的关心。
季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握住池蔚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与众人一起往食堂走去。
一路无话,季岫虽经由刚才的意外消弭了一部分对池蔚的戒备,却因为终究还是装了心事,所以显得神色郁郁,相当沉默。
大家也都是聪明人,见她今天一直有些古怪便各自对了一个眼神,纷纷望向池蔚想从她那儿得到答案,池蔚对此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因季岫平时也不是什么热络性子,与众人关系平平,所以大家也仅仅只是好奇,见池蔚也是一头雾水,几个性子活泼的女生便暗地里朝季岫撇撇嘴悄悄做了个鬼脸,也有脾性不对头的看向季岫的脸上便又多了几分不耐。
池蔚将一切静静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唇角始终扬着一个柔和的弧度,让人一眼便生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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