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幽幽,天光迟迟。
季岫大约是刚才睡足了,醒来后便再无睡意。
而身畔,池蔚呼吸轻浅平缓,似乎很快就入了梦乡。
原本灯暗下来时,她还有点提防,毕竟就在昨天夜里,池蔚还对她这般那般……
可这次,池蔚似乎只为了等她醒来喂她一碗粥,待她粥喝完后,池蔚便自顾自睡了。
除了躺下时将她的腰轻轻揽住,池蔚再没有其他越矩的动作。
那些季岫所害怕的事,一样都没有发生。
可是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奇怪。
池蔚什么都没对她做,反倒让季岫越发睡不着了。
她就那样睁着眼,眼睛空洞洞落在一片虚无中。
今夜月色并不明朗,屋内只有一团搅和不开的黑影。
浓厚暗沉,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凝滞堵塞。
窗外倒是时不时有凉风路过,带起一阵阵窸窣的梧叶摇摆声。
想必明日地上会积下许多秋叶,季岫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早上值日生们的愁眉苦脸。
她特意去想些旁的事,本想安慰自己笑一笑,可惜终究还是笑不出来。
毕竟最应该愁苦的还是她自己……
像她这个年纪的其他人,都在烦恼些什么呢。
是今日的作业太多太难做不完,还是明日必须起早扫落叶,亦或是偷偷摸摸经营着一场小恋爱,既想向世界分享自己的欢欣雀跃,又得提心吊胆怕被老师家长发现?
曾经她也是他们中的普通一员,但现在这些寻常的烦恼都已离她渐远。
而她之所思所虑,其他人大概一辈子也都不会碰到。
季岫细细回想了一番过去十七年,也只能叹命运无常却偏爱戏弄她。
她生而被弃,本是不幸,却得苍天护佑,襁褓中时为人收养,总算有了一个家。
可还未等她将年少懵懂度过,便在无意中知晓了自己身世,从此又陷入了患得患失中。
原本若岁月安平,待她年岁渐长,事理渐明后,总能自个儿勘破魔怔,偏偏子欲养而亲不待,季父因意外猝然辞世。
少年失祜,也令她快速成长起来,虽过了一段艰难日子,但母女三人相互扶持,终究将悲伤的一页揭了过去。而她也终于交到了一个知心好友,雷云眼看着就要散开,终于将光明候来时,一切却又在一个长夜骤然而止。
季岫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池蔚会对她做下那些事,会用她的家人威胁她,逼她屈服。
人生,就仿佛是一场场做不完的噩梦。
她才从一场可怕梦魇中逃出,尚未来得及歇一口气,便又被下一场当头罩住。
所有的幸福都是那样脆弱,如雨后新结的蛛网,不知什么时候从叶片上滴下来的一滴水,便能将其轻易击穿。
季岫恨命运不公吗?
当然是恨的。
可恨过之后,日子还得继续。
海边的沙堡,一场潮来便无影无踪,可小孩子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将沙子聚起了一堆又一堆。
而面对生命中的这种种变数,季岫也只能倾自己所能,去护家人的一时无忧。
哪怕她亦十分明了,有时候自以为是的牺牲,绝非亲人所乐见,甚至只会让他们在事后更痛苦罢了。
可是眼下,她只想护她们安平,纵然不能永远,也希望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
或许是在黑暗中睁开时间太久,眼睛突然一阵酸痛,令季岫不得不把双目闭上。
可是眼睛虽然已经闭起,她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她心思太细腻,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却终究什么办法都没有,所以内心才越发凄苦。
明明才一周,季岫却已经差不多忘记无忧无虑酣睡的滋味了。
思绪在暗夜中翻飞不止,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现在唯一能庆幸的是,池蔚眼下是熟睡的,而非像之前那样将她折腾到半夜。
可是有时候,或许连庆幸的念头也不该有。
一念才起,池蔚环在她腰间的手便突然一紧。
季岫不知道池蔚小时候是否喜欢抱着玩偶入睡,但现在她显然是被当成了那个□□的玩偶。
池蔚并没有真得醒过来,她只是在梦中仿佛出于某种习惯一样,将手臂圈着的东西往怀里紧紧搂了搂。
她现在用手圈住的是季岫,这么一搂,两人原本就靠近的身体便更加密不可分了。
季岫还来不及一惊,身体就已被池蔚彻底带入怀中。
池蔚怀抱温软,身上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本不该令人害怕,但季岫却在那一瞬间,紧张得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如果是从前,突然与池蔚这般紧紧贴在一起,季岫并不会有多少别的想法,她大概除了不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因为在家里即便是和季云睡一床,两人也是各睡各的被子,并不曾如此亲密。
但现如今,她与池蔚的关系早已不是过去那般纯然如白纸。
那些暗夜中的不堪,身体被迫赋予的欢愉和屈辱,都在这一刹那苏醒过来。
季岫尽管想克制,呼吸却还是不由急促起来,胸腔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火势极旺,几个呼吸间便将她整个人都烧着了。
若此时室内亮起灯,便能见到季岫全身都已笼上了一层霞粉,仿佛是酒后微醺,又像夏日天边瑰丽的晚云。
季岫心里慌得不行,但她又不敢挣扎惊醒对方,只能暗自忍耐,压下所有躁动,继续不情不愿缩在池蔚怀里。
然而,即便是在潜意识中,池蔚好像都不太愿意就这样轻易放过她——
大约是嫌枕头睡着有些不舒服,池蔚调整了一下睡姿,于是便很自然地将头埋入了季岫颈项间。
温热的带点幽馨的气息,一下子倾泻在季岫脖子里。甚至有那么几缕调皮的,袅娜着钻入了她衣内。
季岫的呼吸不由随之颤了颤。
她有些恨自己身体过于瘦弱,若是身上能多长些肉,说不定便能挡住此刻那越来越急的心跳。
池蔚离她太近了,世间上亲密如夫妻,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距离。
季岫实在太害怕她胸腔里,那阵阵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会将池蔚惊醒。
若池蔚醒来,于她又是一场噩梦……
好在池蔚这晚似乎累极,睡得颇沉。季岫中途实在忍不住,小小挪动了一下身体,池蔚也并未醒来,只是于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轻抚了抚季岫后背,像是在给不安分乱捣蛋的小奶猫顺毛。
季岫脱离不得池蔚怀抱,过于亲密相贴的姿势又把前几夜那些不堪的记忆勾起,逼得她不得不闭眼背起了前后赤壁赋。
她本想催眠自己,然而白天觉得枯燥的古文,到了静夜却越背越是感伤。
世间变幻之无常,教她如何能坦然应对。
原本昨日之日已逝,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偏偏记忆尚存,所以往事种种皆又未尽。
他年纵能逃脱此身,此心也早已被缚,如何能得解脱。
背到“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时,季岫更是满心怆然,因为她亦寻寻觅觅,却终究看不到未来在何方。
她虽暗地里劝自己要忍,可忍忍真得就能熬所有么?
其实她心知肚明,并不能的。
木桩上陈旧的钉子取下来后,深深的钉印依旧在那里。
而人心亦如是,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远比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更残酷。
季岫身体病弱,内心却一直很要强,她从来不愿轻易掉眼泪。
哪怕之前身体被池蔚那般折辱,眼角除了生理性地沁出些许湿润外,她不曾真正哭泣过。
可是这一次,池蔚正沉沉睡着,什么都没发生,她却突然悲从中来,眼眶中有晶莹的泪不停滑落。
她哭得很安静,可是泪水却比嚎啕来得更汹涌。
一行又一行,怎么都止不住。
眼泪顺着她的下颌蜿蜒而下,最终脖间都是一片湿润。
微湿凉意,终究弄醒了池蔚。
池蔚醒了。
季岫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呼吸变得不一样了。
可是眼泪却还是自顾自向下淌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连抽噎都不曾有。
房间里始终只有一团静谧的黑影,就仿佛两人皆在熟睡。
可是季岫知道,池蔚是在看着她。
明明天光还藏在夜幕背后,室内也依旧一片黑寂,池蔚却在静静地,不发一言地看着她,看着她默默流泪。
池蔚什么话都没有。
没有出言讽刺她的懦弱,也没有开口安抚她的脆弱。
就仿佛对着的是山石草木,无悲无喜,不关痛痒。
两人相拥相对,却都如雕塑般毫无动静。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季岫已把该流的泪都默默流够,池蔚才静静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将她脸上的泪痕尽数抹了。
季岫任由她动作,什么反应都没有。
池蔚随后又拢了拢季岫沾在脸颊的长发,半晌方缓缓道:“现在睡吧。”
屋内没有阖眼的声音,而窗外悲风依旧。
可惜悲风吹不开云幕,夜色也始终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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