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我问你, 何为掌门之责。”
白发老者身前, 站着一个小小的雪衣孩童, 孩童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微微扬起首,稚嫩的脸上一片单纯。他的笑容大大的,就算还很年幼, 但已经能感觉出这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掌门之责……掌门之责……”孩童歪头想了一阵,片刻后摇摇头,诚实道:“我忘了。”
老者叹了一声:“你年纪虽小, 资质却高。看别的东西一次便可牢牢记在心上,过目不忘,怎地我时常对你说的‘掌门之责’总是记不住?”
这话毫无责备的意思, 可孩童还是收起笑脸,慢慢低下头:“弟子愚昧。”
老者摇摇头:“罢了。”
这位老者是当世最厉害的修士, 也是沈玄英的师父。
他很清楚他这位徒弟资质有多好,更清楚他今后会有怎样的作为。可以这么说,这天底下没谁比他这位徒弟更适合当星云派的掌门。
星云派自建立起便是仙门中最强的门派,虽属于正道,但也被魔道弟子所尊敬。
能这样讲,当了星云派的掌门,也就是那个时代的领头人。
老者牵起孩童, 慢慢行走在绿树从中。
头顶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射出,照在地上形成一点点的小光斑。树林中有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正淅淅地流淌着。
孩童边拉着老者的衣角, 边好奇地四处张望。
老者:“身为星云派的掌门,要心系天下,不得按自己的心随心所欲。”
孩童扬起头,天真道:“这样的话,岂不是毫无快乐了?”
老者:“能力有多强,肩上的担子就会有多重,做掌门从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孩童歪头:“那我不做了好不好?”
老者摇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掌门,这是你的宿命。等你再大些就懂了,玄英,你且记好,‘容天下人所不能容之事,心系苍生,怜悯世人。受天下人所不能受之苦,严于律己,法不徇情。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痛,儿女私情,不可言说。’这三句话是为掌门之责。”
·
七年后。
“玄英,何为掌门之责?”
面对老者的再不是那个不及腿高的孩童,而是一个肤白温润的漂亮少年。少年垂首而立,光洁的额头间沁出一丝薄汗。
他柔和的面庞有些急,沉默了片刻,磕磕绊绊地道:“容天下人所不能容之事,心系苍生,怜悯世人。受天下人所不能受之苦……严于律己,法不徇情。忍,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痛……不能忍之痛……”
沉吟一阵,最终老实地跪下:“弟子愚昧。忘记了。”
老者凝视他低着头的样子:“七年。这三句话你抄写过上万次,玄英,你心中有杂念。”
沈玄英猛地抬头,目中一片茫然。
看着这样的得意弟子,老者不由得颦眉。他方才说这话,只是打算诈他一诈,假如他心中真有别的心思必然会慌乱不已,可惜头是抬起来了,目中却茫然无措。
这就怪了,没道理他前面的两句话都记得,唯独最后这句问十次,十次都答不上来。
老者也犯起了糊涂,他这弟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再难的古籍,再繁琐的心法口诀,你和他说一声,让他看一眼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实在没理由这么简单的三句话七年了依旧答不上来。
修真之人都相信因果。
老者是当世修为最高的修士,离化神期只有一步之遥。
他在想,莫非是他这位得意弟子日后会有一次情劫?
日后的事情由天定,谁都无法提前预测。
老者摇摇头,不为难:“回去吧。”
沈玄英便起身了,向老者拱手行了一礼,回去了。
他人不知道,沈玄英看似温柔,好似什么事他都能妥协。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身为下任掌门的候选人,哪能事事都向别人妥协的道理?老者身为他的师父,自然很满意他这位弟子的性格。
但同时也深深地担忧着。
最放心的是他的性格,最担忧的亦是他的性格。
有自己的想法,会坚持自己的观点。可怎么说呢,说出去也许会让世人都大吃一惊,正是这么一个温柔无私的人,内在却是无比倔强。
不坚持、不认定倒还好,可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他便会倔强、偏执地做下去,谁都说服不了,谁都拉不回来。
老者虽有绝对的信心敢拍着胸口保证,他这位徒弟这么疯的次数绝对少之又少,平时都能很好地守住温润的性格。可他说不好,这种糟糕的情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也许一辈子也难有一次,可万一某一天偏偏就发生了呢?
老者是真的喜欢他这个温温柔柔,在该叛逆的年纪也没叛逆的弟子。
可也头疼他在不该叛逆的年纪叛逆了。
为了防止爱徒做出什么后悔莫及的事,为了给他“来迟的叛逆”一丝保障,老者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自己坐化前,为他准备一个锦囊。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疯起来了,或者有什么后悔莫及的事,也不是毫无办法。
至少,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虽然这份代价十分惨烈。
·
星云派的掌门沈玄英,温润如玉,大公无私。能容天下人所不能容之事,能受天下人所不能受之苦,能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痛。
堪称最适合做掌门,最适合做天下最厉害修士的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百年时光,不见他卷入任何一起儿女私情,不见他偏袒过任何人。
做掌门做成这个样子,可以说天下众掌门、众家主、无论是先辈还是同辈,无人不对沈玄英折服。
沈玄英每天的日子都很简单,除了修炼,处理门派中的事务外,就剩时常拿出师父坐化前拿给他的锦囊。
师父不愧是师父,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内在。
叮嘱道:“玄英你的性格他人不知晓,可我是你师父,从你还是个襁褓婴儿时就看着你,一直到今日。为师敢说,这个世上包括你爹娘在内的人,都没有谁有我了解你。”
沈玄英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听训。
老者道:“你这个人,看似温柔无私,可实际上内在的你必定是个极其叛逆的人。你不要急着反驳我,为师知道的,一直都很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要在最后这一刻独留你一人,这是一个锦囊,你一定要随身带在身边。”
“玄英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并后悔终生,痛苦不堪时就打开它。”
沈玄英收好了那个锦囊。
虽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用到。
老者坐化后,沈玄英成了星云派的掌门,十年如一日,日子简单又单调,毫无愤怒也毫无喜悦。
百年悄然过,沈玄英愈发温润,性子愈发沉稳。
这世间的事物或人,很难再引起他的丁点情绪。
第一次听到那人的名字,是在别人口中。
这天,沈玄英难得有兴趣下了星云峰,随意进了一座峰,支起一张矮矮的小方桌,摊开画画的宣纸,磨好墨,执笔作画。
星云派中灵花异草多的是,今日,风和日丽。雪白嫩洁的花苞上落了一只青色的小鸟。
这鸟长得可爱,圆圆小小,仿似一团圆圆的小毛球。
它落在树枝上望着沈玄英轻轻歪一歪头,比身体更青嫩一些的脸上有两团圆圆的橘色小腮红,仿佛能顷刻暖进人心里似的,喜人得紧。
沈玄英看得心情轻快无比,执笔加上了这只翠色的小毛球。
正将两团橘色的小腮红点上去,将小鸟变得灵气又可爱,便听不远处的竹林中传出一阵喧闹声。
喧闹声惊动了小鸟,吓得它振翅飞远,也引得沈玄英抬眼注视。
通过竹林的缝隙可以看到,五六名身着星云派服饰的少年正经过这里。
一人抱着手,从鼻子中哼出一丝冷气:“那个落云峰的小杂种,这次算他走运!要是下次他落到我的手里,不弄死他我他妈还跟他姓了!”
可能是在他口中的那个小杂种手上吃了亏,有两三人都发出疼痛的抽气声。
“这姓叶的小流氓,果然是有娘生无娘养,混混堆里出来的东西能是个什么好货色?也就是运气好点罢了,但就算他运气好,飞上了枝头也成不了凤皇,混混终究是混混,流氓终究是流氓,出生就放在那这与血脉有关,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突然,一人从后拍了这人一掌。
他拍的位置很不对,正好拍到了伤处。
听他疼得哎哟一声,后面的人笑道:“想找叶青幽那小子报仇吗,就今天下午,多叫几个人去清玉湖堵他!”
“行!走,叫人去!”
沈玄英微微颦眉。
在背后议论他人本就不是好事,更何况他们说的还如此难听。
从他们的口中,沈玄英可以得知,这叶青幽是个身世凄惨,自小无父无母的可怜小孩。本就悲惨,来到星云派后却被人这般骂……
沈玄英是掌门,这种小事他本可随意说一声,这件事便可解决。
但今日他却亲自动身到落云峰的清玉湖去。
用手轻轻拨开挡住视线的竹叶,望着那一个个如下饺子般落入水的星云派弟子,沈玄英不自知地弯了弯唇角,轻笑了声。
他是真没见过这种少年。
本以为有过这种身世的人,即便很强也该有一段不可言说、不可触碰的逆鳞。他的为人也会很沉默,很冷淡。
却没想,这人与他想的丝毫不同。
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实力倒是强得很,还会操作一些木制的木人,顷刻间便把不利的局面扭转。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很像沈玄英早晨在花苞上见到的那只小鸟。
同是青色,一样的活泼,一样的有活力。
叶青幽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小石埙,此时他正抱着剑靠在石头上,微微仰着下颌,一点也不像有任何童年阴影。
“哼。”他也哼了一声,比早上哼的那人更跋扈,更嚣张,“一群废物。”
说着他扬了扬眉,翘起唇角,用俏皮的声音撩拨着泡在水中的人:“怎么样,请你们泡冷水澡的滋味不错吧?爽不爽?痛不痛快?兴不兴奋啊?”
水中的弟子打了个喷嚏,指着他痛骂:“你这小杂种,要不是仗着有一堆奇怪的木人,你能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哎呀。”叶青幽往石头上重重一靠,一副烦恼样:“有的人就是这样,实力不足还不肯认可别人。输了就是输了,找那多借口干嘛?”
他并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更多的口舌,极不优雅的将剑往肩上一扛,一挥手:“行了,你们就慢慢泡着吧,我呢就先走一步咯!”
沈玄英围观了少年们的整场打架,叶青幽完胜,全然不用他出手解救。
看他既没有深陷童年阴影不可自拔,也不是软弱任人欺凌之辈,沈玄英放心离去。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岂知这只是他们缘分的开始。
同日,深夜。
沈玄英并未回到九华仙府,而是去了落云峰的温暖内,小泡一阵。
这里是一处流动的温暖,但凡是落云峰的弟子都可来此。
深夜本不该有人来,谁知,正当他靠在温泉的假山背后,却突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接着便是褪下衣裳,衣裳摩擦的声音。
水中有人,叶青幽自然知道。岸边有一套雪白的衣裳,他一来就看到了。
但没关系,这边是男子沐浴的地方,温泉又大还不止一个,叶青幽并不介意。
沈玄英察觉下水的人慢慢游向他,他甚少在这种公共场所沐浴,不由得往假山的阴影间移了移。
不料,下水的人一开口,沈玄英才发觉是熟人。
那人并无恶意,见他逃走,不由咧嘴一笑,又靠了过来:“跑什么?我又不是什么猛鬼,更不是喜欢男人的断袖,对你不会有兴趣的,你放心吧。”
不知为何,一听来人竟是他,沈玄英本能地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的真面目,便又往更黑的地方游过去。
可能是这个动作让后面的少年讨了个没趣,那人就不过来,停在假山边歪头看他。
看了一阵,发现即便是他藏到黑暗处,皮肤的颜色也依旧明显,后背漂亮精致的线条更是为他的身材加分,使得少年顷刻口无遮拦了。
他调笑道:“哎呀呀,你这身材可真是不赖呢。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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