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天有多高(回忆杀)

    御剑。

    九天逍遥,来去无踪。

    春雨曾被飞雨君带着飞过, 被玉幽篁带着飞过, 被琥珀带着飞过。然而无论是飞雨君的璇玑大剑,玉幽篁的六星罗盘, 还是琥珀的那一片枯叶, 乘奔御风之时, 都比不上李寰铮这般。

    他的脑海中蓦然出现了两个字:剑修。

    拥有一往无前、纵横九天的意志, 和举世无双、精妙入微的剑法。这些剑修在御剑飞驰的时候, 是与修其他道法的修士截然不同的。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钧天剑宗整个山门的剑修全体御剑出动的时候,该是怎样盛大壮观,又令人惊叹的奇景!

    耳边是萧萧风声,足下是李寰铮的白首剑,他冲破白云, 发出了朗朗笑声, 轻快又明亮。

    他喜欢这种感觉,像剑修一样御剑飞行的感觉。

    人偶坐在他肩膀上嗤笑一声:“没见识的凡人!”不过是御剑飞行,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春雨只顾自己开心, 仗着身前有个挡风的结界, 在空中不断呼喊着。

    人偶骂他如一只聒噪的彩鸡,他理也不理, 一个人看着远方各种形状的云彩,也能兴奋很久。

    直到飞了两个时辰后,他才渐渐安静下来, 就抬头望着上面的蓝天,不说话了。

    人偶看了他一会儿,问:“你这么一直抬着头看上面,脖子不酸么?”

    隔了好一会儿,都不见这人回话。人偶只当他又犯傻走神了,操纵着白首剑朝着汤羊部的地界一路飞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耳中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缥缈清淡的声音。

    那人问他:“李寰铮,苍天之上,是什么?”

    大概是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模糊了,以至于人偶都有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你说,苍天之上,是什么?”

    人偶沉默了一下,语气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苍天之上,什么也没有。”

    “你有没有试过一直往上飞?上面会有尽头吗?”

    “当然有尽头,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没有界限的吗?”

    “那如果从尽头继续往上飞,上面又是什么?”

    人偶:“啧,说了有尽头,到了尽头便再也飞不上去了!”

    春雨愣愣地低下头来,两只漆黑无神的眼珠子直勾勾看着他,“可是,你怎么知道有尽头。”

    人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道:“我试过啊!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闭嘴看你的风景!”

    春雨如他所愿地闭嘴了,但明显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人偶瞥了一眼头顶的天空,毫无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他当然试过。

    那时候有个人拉着他的手,说:“秀微,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看,看看苍天之上,是什么?”

    于是他和那个人一起仗剑而上,向着天之尽头一路高飞,如同要去完成一项前无古人的壮举。

    过了好半晌,白首剑在空中缓缓停了下来。

    人偶道:“以前有个人,也想去看看天尽头。”

    春雨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激动,“看到了吗?是什么样子的?”

    人偶的声音透着一丝丝回忆,“他或许看到了。”

    其实要飞上天,是很难的,飞得越高越难。

    李寰铮跟着雨千戈第一次想要去看看天尽头的时候,已经是出窍期的修为。然而在半路上,或许连半路都没到,他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几乎要绞碎□□的罡风、擦在衣角发梢边的闪电火花、将全身都冻结出一层冰霜的寒冷,还有因为难以呼吸而几乎要爆裂开来的胸腔……

    再往上飞,会要了他的命。

    雨千戈让他回去,然后自己一个人继续往上飞。

    李寰铮在地面等了他整整三个月,才等到他归来。归来时,那人脸色苍白,元气大伤。

    熟悉他的李寰铮立刻猜到,这人定是早就回到地面了,却因为受了重伤,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养伤去了,养得差不多了才回来见他。

    可是李寰铮不能点破,因为那个人不会承认。

    他嘴唇很干,说出来的话也干巴巴的,“你,看到了吗?”

    雨千戈重新将目光盯向了头顶那片深邃得无边无际的蓝天,他只说了一句话,“也许是我还不够强,所以飞得不够高。”

    后来,时不时的,雨千戈会消失一段时间,起初是几个月,后来是半年、一年,再往后,就是两三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那副元气大伤的样子。

    李寰铮猜测他是继续去探索天尽头了,直到有一天夜里,有火星坠落于后山,众人赶去,只见后山里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周边都是被烧焦的土地。而强大令人望尘莫及的雨千戈,正躺在那坑底,浑身被烧焦的模样,半死不活,体内元婴奄奄一息。

    整个钧天剑宗高层勃然大怒,誓要查出何人竟敢害雨千戈。

    李寰铮细心照料了他两年,他终于醒了过来。

    李寰铮问:“这一次,你看到了吗?”

    那人隔了好久,好久,久到光阴寂静万物无声,才轻轻地开口,他说——

    “看到了,什么也没有。”

    他的语气委实太过平静了,平静到根本不可能是他当时应有的状态。

    而李寰铮从那近乎死寂的平静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十分晦暗、十分可怕的情绪。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叫做——疯狂。

    雨千戈疯了,他不能接受已经大乘期圆满的自己却连天都越不过去,更不能接受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

    “那仙人呢?羽化成仙破碎虚空登天而去!他们去哪儿了?仙界?不是都说仙界就在芸芸众生之上,就在云层之上?那为什么我飞得那么高了,却还是没有见到仙界?!为什么我看到了天尽头,却还是没有看到仙界?仙界到底在哪里?!典籍中记载下凡的那些仙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辞去了钧天剑宗教习弟子、传经讲道一职,把自己关在巨大的藏书楼里,疯狂地翻阅着所有的典籍,写下了无数关于天尽头、关于仙界、关于仙人的猜想,又一遍遍将之撕毁。

    那时候的雨千戈,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钧天剑宗执剑长老,反而像极了一个被逼到疯魔的卑微凡人。

    李寰铮有心去探索他发疯的根源——天尽头,却因为实力不济,一遍又一遍从天上坠落。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自己的修为到达了雨千戈当年的高度。于是他再一次向天尽头出发了,带上了无数的法器、丹药和符箓,做足了准备,一路高飞。

    然后他看到了,天尽头。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雨千戈会发疯。

    当他站到那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雨千戈的心情。

    雨千戈向来是与旁人不同的。

    按照剑宗掌门的说法,那就是练剑练到顶了没事干,就去读书,读书读太多了,结果想东想西,把自己逼疯了。

    他思考的方式、思考的东西通常与常人不同。

    他会突然陷入沉思,任谁也唤不醒他。会对着一个新生儿问:“为什么我们人生下来,需要一年才能学会说话走路,又要花十几年,才能适应这个世界?而一只猫、一只鸟,生下来不过一月,就能走路、就能飞了?”

    于是他就去翻遍典籍,又跑遍了四山四海,最终发现比起所有动物,人的成长速度确实是最慢的,慢到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他在烛光中歪着头,神情貌似天真又带着诡异的呆滞,“它们生下来就能够适应这片大地,或是海洋,不过月余,就能学会捕猎、生存。而人呢?人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够靠着两条腿站起来,要花更多的时间学会吃饭、学会与同族交流……而野兽、妖修想要修成小道,速度也远胜于人。这是为什么呢?”

    “大家都是诞生在同一个天元界的,为什么区别这么大?”

    “为什么……人与他们如此不同?”

    “按出生时被世界接受、适应世界与生活的速度来说,天元界应该是野兽动物、妖修的天下才对,为什么反而是出生就手无缚鸡之力,要花许多年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人占领了天元界?”他这样自问。

    魏剪草就趴在他身后的书桌上,用撒娇的语气抱怨他想太多了,结果被扔过来的书卷砸了头,借机气哼哼地跑出了藏书楼,到外面玩耍去了。

    李寰铮像个侍剑童子一样捧着那个人的“百战”,站在一旁,被问及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垂着头回答:“弟子只知,山门外榴花开了,十里灼灼,尊者已三年未曾踏出藏书楼,不如去看看。”

    “啊,原来你也三年不曾出门了。”那个人浅浅的笑眼中盈满了温情脉脉,似乎是真实,又似乎是错觉。“走吧,秀微,我们去看榴花。”

    ……

    “喂,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春雨伸手戳了戳肩膀上的小人偶,“你快告诉我,那个人他真的看到天尽头了吗?上面是什么样呀?”

    人偶回过神来,眼前那张面孔上泛着探究与好奇,他们想知道的是同样的问题,却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

    人偶无声地笑笑,“那么想知道,何不自己去看?”

    春雨轻哼一声,“你不告诉我,我总有一天要去看看的!”

    人偶也笑,然而那笑容却越来越淡,最终消失无痕。

    他化作了人形,高大的黑色人影瞬间出现在春雨面前,漂浮在半空,有风将他的长发和衣袂吹得猎猎而舞。男人那样站在,宛如一柄尘封的古剑,利而不凶,稳而不沉。

    春雨这么直面那张脸庞,眼眶稍稍睁大了些,“啊?”

    李寰铮开口了,“你可知,你被拔了灵根?”

    春雨怔住了。他,竟然是被拔了灵根的?为什么在鲸息岛测试的时候,飞雨君和孟华年不曾提过呢?他舔了舔下唇,艰难地问:“被拔了灵根的话……”

    李寰铮接着道:“没有了灵根,你便无法操纵和借用天地间各种元素和灵气,无法像正常修士那样修炼,无论是道家清气,还是魔门真元,你都无法修得在体内,也就无法修习各种道术和功法。你使用不了任何的灵器,无法御灵兽,顶多只能用一些炼器师做出来的‘凡器’。”

    他逼近了一步,继续道:“你也无法拥有漫长的生命去探究大道,无法飞上天空去看天尽头是什么模样!”

    春雨怔怔问道:“我……被大道拒之门外了?”

    李寰铮英俊的面容上挂上了一丝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轻快道:“是啊!”

    春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突然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寰铮又上前一步,两人面对面,春雨从男人那里感受到了传过来的重重压力。

    李寰铮缓缓道:“我,有办法让你自己去看天尽头。”

    春雨猛然抬头:“你要抢夺别人的灵根来给我?”

    “哈!哈哈哈哈……”李寰铮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抢夺?哈哈哈哈!”

    “有什么可笑的?”

    李寰铮笑道:“你有九品道骨,何须舍本逐末?”

    九品道骨啊……满则溢,溢则亏,亏则损。九品道骨,那可是胜过满品道骨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道骨!

    雨千戈曾痴心妄想将自己的道骨削为九品,尝试了无数种方式而徒劳无功,最终只得遗憾道:“若是能有一个九品道骨配上无灵根的人,来修我这魂修之法,也不知未来会成长为什么模样?”

    无灵根的人多得是,然则无灵根的人,顶多也只有一二品的道骨,一生无缘大道。

    品级很高的道骨,就更难找了。

    何况是千万年不曾一见的九品道骨。

    可是现下,竟机缘巧合地出现了一个有着九品道骨,灵根还被拔了的青年。

    李寰铮问:“你想不想试试,魂修之道?”

    他问这话的时候,唇角含笑,只是不知那笑,是糖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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