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睁大了眼睛,看着裮秦脸上那令人发寒的笑, 久久无法言语。
随后场景再次转换。
仍是这间小屋, 但已经进入了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银色席卷整片山野。
风后和裮秦站在窗前, 望着外面人们进行最后的收尾。
风后容颜未改, 只是看起来十分虚弱, 一副元气大伤的模样:“庇护所已经建成。剩下的, 就是选一个人, 镇守庇护所。”
裮秦却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他望向窗外,道:“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风后抿了抿唇,道:“你知道我只想回幽篁山。更何况,半身死亡,永生之咒已破,且对我造成的伤害, 已经无法容许我过多地消耗自己。若是守在庇护所, 顶多数百年时光。但如果靠着沉睡休眠,或许,我还能等到重逢之日……”
“可是, 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人族需要你。”裮秦回过身,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直视风后。“你放得下?”
“裮秦, 别逼我。”风后低低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可言喻的痛苦。
一边是守护人族庇护所数百年,一边是梦寐以求且不确定的重逢。要如何选择?
她是期盼能够再见一面的, 可是……庇护所,又要怎么办?
时间,是残忍至极的东西。
它将两人远远分隔开来,一个在起点,一个在尽头。
可又有多少人能够从漫长的时光中走过去,活到尽头,去寻觅一个遥不可及的重逢?
两人相对无言。在久久的沉默之后,裮秦道:“你再考虑考虑。”
春雨还未来得及不忍,画面就再次转动,来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此时的裮秦又比之前年轻了许多,几乎是少年的模样。
春雨就知道,他这是寿命走到尽头,又死了一次,然后转世了。
裮秦身覆貔貅战甲,背负长弓,手执战刀,眉宇间的气势锐不可当。春雨突然落在他面前,猝不及防下,竟被他那一身如虹气势震得退后了几步!
他四下环顾,从大殿门口极力地看向外面,果然发现这座城池又比上一次看见之时恢弘雄伟了不少。
他甚至看到有许多凡人架着“凡器”,在空中飞来飞去,仿佛凡器已经成为了人们常用的代步工具一般。
来不及震撼,就听少年裮秦语带威严,“藉尤、藉裳何在?”
分列于下首两侧的人群中站出一对兄妹,塔前两步,右手掌心按在心口,躬身行礼,“在!”
令春雨惊讶的是,这对兄妹,妹妹是个修者,哥哥却是个凡人。
裮秦:“凡器锻造之事如何了?”
藉尤答道:“已在试炼阶段!待三日测试期过后,吾族哪怕是没有修为之人,只要将灵石放入凡器之中,也能与仙魔一争!”
裮秦道:“好!万里霜烟何在?”
又一名修者踏出,春雨光是望着,就觉着那人已修至返璞归真之境,也不知修为几何,但总归,应是很强才是。
万里霜烟躬身行礼,“陛下!”
裮秦:“异人岛安排如何?”
万里霜烟道:“异人岛已倾巢而出,悉数安排在碧血堡。阵师们已尽随风后大人前往庇护所,加固阵法!七日之后的吉时,将行‘移山倒海’,将庇护所沉入地下!”
“吾辈们正遴选有天赋之人,传道受业。哪怕大业未成,也必不令人族道法失传!”
“其余人,正勤修剑阵、熟练道法,或潜心修炼,或与藉尤、藉裳两位大师共研凡器,以期强我子民之力!”
“还有一事。吾父之意,是在秦华城外沿再建十八堡垒!分派修士和将士驻守,与主城、其他堡垒遥相呼应,快速支援!”
裮秦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准!晚间请令尊过来一趟,需与他商议堡垒建在何处!”
“是!”万里霜烟退下。
春雨站在一旁,看着裮秦将座下一众下属一一唤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修士军团、凡人战将、可诛敌弑仙的凡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堡垒、恢弘华美不可想象的城池……
你可敢相信?人族竟曾有繁华如斯的时候,不论从那一面看,全然不输后世!
裮秦和风后……不过数千年时光,就将他曾描绘的那个未来的盛世建立了起来!甚至尤胜一筹!
待将所有事情过问完,已是深夜了。
所有人都离开后,裮秦终于有片刻歇息的时间。
他坐在王座之上,一手拄在扶手上,手指抵着额心。
弓和刀都放在一旁,战铠有些麻烦,他像是突然起了小孩脾气,将铠甲、衣服和鞋子卸下,丢得老远,赤着上半身,只着一条褐色长裤。
而后伸手在王座之下摸了摸,掏出一件稍皱的短袖单衣,披在了身上。
那几份狂放洒脱,倒是像极了裮秦最初的模样。
春雨忍不住笑了出来。
裮,披衣而不结带。他时常这样一幅江湖莽汉的打扮,所以,众人才都唤他裮秦。
换了衣冠之后,裮秦走出大殿。
大殿修建在城池最高的地方,从露台看出去,能够看到整座秦华城的模样。
夜幕星垂,人间灯火辉煌。裮秦走到了露台边缘坐下,两条修长的腿赤着脚垂在外边晃荡着。
春雨也走过去坐下。
攻占汤羊部之后,有那么一回,两人坐在汤羊部一座大殿的屋檐上,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那时候,汤羊部作为人族最大的部落,也没有这么多盏灯,能点亮夜空。
裮秦望着足下灯会辉煌的城池,忽然冒出一句:“也不知,和那个人的家乡比起来,如何了?”
“琼楼玉宇拔地起,丝竹琵琶声声弹,锦绣山河少年行,天地神游逐大道……”
“是不是我将人族发展至那一步,就能见到他了?”
春雨一怔。
这些东西……好像是他跟裮秦说过的。
不过眨眼间,周边再度变幻。狂沙遮望眼,战鼓震天擂。
碧血堡外,人族百万修士和千万手握凡器的将士们严阵以待,面容坚毅。已是成年的裮秦身披战铠,豺狼般的目光带着刺穿世间一切苦厄的狠厉,直刺苍穹!
万丈之高的云层上,是密布而来的仙族兵将!和春雨曾见过的威力巨大的飞船!
天兵降临!
春雨背脊一寒。
在裮秦的战刀直指天兵之时,他忽然明白了,为何秦华城已经如此庞大、为何人族已经发展到如此繁华的地步,却没有在后世留下痕迹,甚至连李寰铮都不曾提起过。
那是因为,有一场战争,将那些繁华泯灭,将那个盛世夷为平地了。
人族不是没有过繁华昌盛的时代,不是没有在大地之上崛起过。
而是……被压下去了!
春雨只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拍了一下,心中有一头野兽在嘶吼着冲撞着!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魂力被禁,就以肉身向着那些降落到地面的仙人扑杀过去!结界布不出来,就以身为盾向着打在人族士兵身上的攻击拼命挡去!
然而隔着数万年时光,纵他想要尽出自己的一份力,却拳拳落空。
他恨恨地跪在地上,拳头重重落在地面,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原来是仙人……原来是仙人!
渐渐地,眼前的画面开始缩小,那些残酷的拼杀和纷飞的战火,都聚到了一个水幕之上。
春雨恍然发现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昏暗、阴沉,四周有着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水幕之前,是沉默如山的风后,和一个个年轻稚嫩、满脸泪水的面庞。
周围的石柱和墙壁上,刻画着人族是如何与仙族抗争。墙角处,还有一名男子,正双眼含泪,用一截木头,雕刻着人族勇士英武的身姿。
春雨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在哪儿。
这是困住他和玉幽篁的暗廊,也是……裮秦和风后所建的庇护所。
那些年轻的孩子、工匠、大师,以及整个人族的未来,都被牢牢护在了这里。任外界再是如何打得天翻地覆斗转星移,也影响不到这里。
这里有足够的储备,有着依靠灵石运转的农田,足够支撑他们活到外界的战争结束。
春雨近乎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每天都有年轻的孩子跑到水镜之前,看向满是疮痍的外界。
在还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深爱和守护之心的时候,他们首先懂得了恨。
他们疯狂地学习着一切能够学到的东西,一次次怀着怒火和眼泪向风后提出——
“让我们出去吧!求您了!”
“让我们也去抗击仙族吧!我们也想和我们的父亲母亲并肩作战啊!”
“陛下受伤了,万里大人也战死了!他们需要我们,他们需要我们啊!”
“求您了……求您了!”
一次又一次,风后背对着他们望向水镜,以沉默表示拒绝。
十年后,外界再无硝烟,她才打开了那扇出去的门。
而大地,已经伤痕累累,白骨成山。坠毁的飞船不知凡几,斩落的仙人头颅堆成一座座京观,宣告着一场惨烈的胜利。
风后找到裮秦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他披着残破的铠甲,坐在无人可及的王座上。战刀竖在一旁,上面满是伤痕和缺口,诉说着它经历了怎样的战斗。
裮秦合着眼,一手撑着脑袋。直到风后进入大殿,来到他的面前,他才缓缓睁开了眼。
风后这才发现,他的双眼之上蒙着厚重的浓雾灰尘,浑浊不堪。
“你的眼睛……”风后颤抖着在他身前半跪下来,平视着他,伸手轻轻抚在他的眼角。
“啊……这声音,是风后来了吗?”裮秦开口,声音嘶哑。他咳了两声,然后毫不在意地抹去咳出来的血渍。
风后的眼眶干到疼痛。“孩子们都很好,人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手段,也都保存了下来,没有收到任何损害……”
裮秦的呼吸十分缓慢,他一手撑着头,目光虚虚望向风后的位置,“那就好。”
风后忽然醒悟,急急忙忙开始翻找灵丹妙药。
裮秦听到她的动静,只淡淡阻止道:“无需费心了。我撑到现在,也只为再见见你。”
那颗千年未曾落下的泪珠终于从眼角滑落。
风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你什么意思?”
裮秦沉默少顷,忽地笑了一声,只是又牵扯到伤势,咳出了不少血,还夹着些破碎的内脏。
“我的神魂已碎,再无转世之期。”
风后一颤。
“我……等不到重逢之日了。”
“可是风后,我不后悔。”
“我舍弃了一切,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今天。”
“这里,不是‘垃圾场’,你见过的,我们的秦华城,它可以比天上的星座更美……这里的人生而有罪,却也应该有着……刑满释放的一天。”
“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亲口告诉他,我做到了。”
秦华城,那样华美的城池,那样的人族盛世,他做到了。
曾经在无花果树下年轻狂妄的话语,要人族可与仙人比肩,他,也做到了。
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他亲手将仙族对这个世界的统治剥离了出去,让仙族元气大伤。
“我与仙族签署公约,万年之内,仙族不再来犯。”
风后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将额心抵了上去。
“不要死,好不好?”
“我只剩你一个人了,不要死好不好?”
数千年来,他们是最忠实可靠的朋友,是胜于血缘的亲人,是互相扶持互相支撑的依靠。他们一起守着过去珍贵的回忆,怀着同样的志向,大步向前,开创了人族最伟大的时代。
如果没有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往前,她简直不知要如何走下去。
这一刻的风后,像是回到了年少之时,她是一个害怕着独自面对未来、面对孤单的少女。而非需要承担重任的长者。
裮秦一动不动。
或许是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将我仅剩的东西,都封印在心脏里了。”
“我死后,你把我的心剖出来。”
“锁到庇护所里去。”
“纵我死了……万年之后,也让它代我去和他们重逢吧……”
之后他再未说话。
只是和毕生好友交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冰凉了下去。
大殿之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像是孤单站在人世间的孩童,失去了最后赖以支撑的珍宝。
作者有话要说:万里烟霜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清·查慎行的对联《黔阳元日喜晴》
==
莫说我后妈。我亲妈。后妈写到这种剧情不会哭,亲妈哭瞎。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