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几人走出房间,倒也不急着各自回房,熙风比较活泼,绕着春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对春雨十分好奇,贺燃脾气不好,听不得他烦人的声音,索性一个人走在前方,走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不耐烦地朝熙风道:“不就是个人么?又没有比你多一个鼻子多一只眼睛,哪儿来那么多好奇的?”
熙风和他打小一起进入山门,早习惯了他的脾性,既不恼也不怕,笑嘻嘻道:“不就是好奇一下么?既不是对着你好奇又不是你好奇我,别闹!”
贺燃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盯了他一眼,满眼都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意味。
春雨鼓起了掌,唯恐天下不乱地道:“就是!你自己不好奇,别人难道还好奇不得了?”说着一脸轻佻地斜睨着贺燃。
贺燃冷笑一声,目光如针刺了回去,“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别人把你当猴子看!如今看来,你倒是很享受!”说着,他冷冷瞥了一眼熙风,眼光总满是警告的意味。
春雨眼眶微微睁大,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熙风被他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确实有些失礼了——这样贸贸然去对一个人寻根究底,哪怕是打着好奇的旗号,哪怕是对方是个刚刚恢复神智的傻子。
宗门有训,待人需恪然守礼,莫要去冒犯他人。
他张了张口,正欲向春雨道歉,却见春雨回过了身来,一脸严肃叱责他道:“他说得没错,哪儿那么多好奇的事情?!我准你对我好奇了吗?你真失礼!”说罢,气冲冲转头向林一休道:“他真是太过分了!我们不跟他一道!”
熙风瞠目结舌看着春雨拽着林一休的袖子离开,满脸茫然地看了看贺燃,又看看丁大犁,“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敢情刚刚那个一脸温和回答他疑问的人,是假的?
贺燃和丁大犁同样为春雨的变脸速度而沉默,最终,贺燃皱眉道:“大约是神智还有些问题。”
丁大犁则满面不忍,“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他……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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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自觉欺负了贺燃又欺负了熙风,心情正好,走到了后花园才发现自己一路拽着林一休的袖子,正欲松手,忽又脸色一变,想起什么似的,两眼一瞪,问道:“你喜欢被人这样拉着走?”
那眼睛本就生得极为好看,在洗去了一层大雾之后更是露出了曾被掩藏的瑰宝,林一休只觉得被那双眼一瞪,自己的心就猛然跳到了喉咙,呼吸都热了起来。
“我我、当然……不喜欢!”他直觉地选择了一个春雨也许会喜欢的答案。
春雨立刻严肃了脸,道:“作为同族,我必须要告诫你一件事!”
林一休被那双泛着潋滟波光的眼睛盯着,脸色渐渐红了起来,“什、什么?”
春雨严肃道:“当你不喜欢的时候,就不应该再任由别人做什么,而是……”他提起拽着林一休袖子的手,林一休只见他用力一撕——“嗞拉”一声,自己的袖子就被撕下了大半。
春雨还在示范,一手捏着林一休的袖子,一手将他的手松开,“看到了没,轻轻松松,就能摆脱了!”
林一休在他撕自己的袖子时心一跳,眼下看自己的衣服又破损了一件,直哭丧了个脸,“这是我最后一件完好的衣服了……”
春雨鄙夷道:“你是猫妖,没了衣服,不还有皮毛么?”
林一休选择了转过身去不理他,待春雨哄了几句之后,他才气鼓鼓转回了身来,向着春雨伸出手:“还给我!”
春雨看了一眼手中那半截袖子,将之放到了林一休手中,又揉了揉少年的头,“嗷呜~乖~”
林一休简直拿他没办法了,他生来便不懂得与人为恶,在钧天剑宗的教导下也是成长得聪慧乖巧,连口出恶言都做不到,有时候想训斥春雨两句,但对上那双清丽的眸子,总觉得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是偶尔会出神地想:以前没发觉,但恢复了神智的春雨,眼睛可真好看……啊!我在想些什么?
等林一休回过神来,已经被春雨拉着坐在了水池边上。
西瓜怕水,嗷嗷叫着要往远离水池的地方跑,春雨就死命按住了它,任由对方四条腿在自己身上乱蹬。蹬了一会儿,前襟就散开了些,一个东西被西瓜的小爪子一带,险些掉出来落到水里,幸亏林一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这是……”林一休接住了那东西,发现十分眼熟,回想了一下,道:“这不是赵小姐那根簪子?”
春雨一听,注意力立刻从西瓜转移到了那枚簪子身上,伸手夺过簪子,“胡说!什么赵小姐?这是我的!”他从有记忆的那一刻便在身上的东西,怎么可以说是别人的?
林一休一想也对,反正那位赵小姐也说了,簪子送给春雨。
不过……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怎么记得进府的时候,这枚簪子又跑到赵小姐头上了呢?
莫非有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
他摇了摇头,心想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春雨拿着这簪子端详了一会儿,眼神渐渐空洞了起来,但这变化极小,加上春雨一向痴傻,林一休也就没注意,只当他是普通发呆。
此刻正值早秋时节,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拂落三两片半黄不青的叶,在空中一卷一卷儿的,最后落到水面上,轻巧地掀起一丝波纹。
旁边那青年正握着簪子发呆,两腿搭在池塘边上,像前几天相处时那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安静。
显得,连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那种安静,就像是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后山梨水潭边练剑的时光。除了风和落叶,没有任何人打扰。
“嘀嗒——”一滴雨水落在池心。
林一休站起身道:“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空洞的神色飞快褪去,春雨浑身轻轻一震。
这雨来得快,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绵绵密密的,很快就打湿了两人的肩膀。
春雨忽然就抬起了头,望向珠灰色的天际,雨滴从小飞速扩大,落到了春雨的左眼中。
嘀嗒……
嘀嗒……
“你、你怎么哭了?”耳旁传来林一休手忙脚乱的声音,携着满满的担忧。
嘀嗒……
又一滴雨水滴落在眼眶中,似曾相识的触感。
“不是我在哭。”春雨缓缓说道。
“你看,分明是苍天在哭。”
“你知道它为什么要哭吗?”
“因为它犯了错。”
“不可饶恕的,大错。”
林一休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林一休连忙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在了春雨头上,挡住了泼天的雨。
春雨眨了眨眼,站起了身,眼角滑出的水滴似泪似雨,“走吧,回去。”
“哎?”林一休懵懵懂懂跟上,还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便也没硬凑上去自讨没趣,只在心里既是好奇又是担心的。
两人回屋换了衣服,窗外雨势越来越大,春雨就趴在窗前看雨,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回过头来,便见着那少年正坐在门口,趁着照进来的一点光亮,拿着他那件灰蓝色的外袍正在缝缝补补——缝的便是被春雨撕坏的那截袖子。
春雨诧异了一下,不过没说话。
林一休修道人士,感官敏锐,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来,便见那青年正看着自己……手里的针线。
林一休摸了摸鼻子,心里莫名有些窘迫,道:“宗门有训,勤俭节约。”
春雨啊了一声,“应该的。”顿了顿,道:“毕竟宗门穷困潦倒。”
林一休低下了头,默默把自己袖子最后几针缝好,低声道:“我们宗门会重新崛起的。”
春雨似乎没有听出他话中的低落,“啪啪啪”又鼓起了掌,“说得好!就该有这种志气!”
末了,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往林一休方向轻轻搭了搭,气势十足,“声音再大些,便更好了!”
林一休瞧着他那样子,心中原本因宗门没落而生出的颓丧感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只觉得自己也受到了某种鼓舞,两手一用力,点头道:“嗯!我们一定会重新崛起的!”
“嗞啦——”一阵布料撕裂声从手中传来。
林一休愣愣低头,只见方才缝好的衣裳,在自己的激动之下,再次被撕开一大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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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申时,雨势仍未减小半分,反而有愈下愈大之势,天空也是昏暗一片,屋里都早早点上了灯。
员外府的下人给各屋都送来了晚膳,说是雨势过大,老爷担心客人们冒雨不方便,索性将吃食准备好送到了各屋。
一日未见,那仆人的脸色又更加灰败了几分,说话时,口涎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出。
仆人送上食盒便退下了,林一休望着那几碟精美的膳食,忧心忡忡道:“看来他们已经根本不避讳在我们面前引起怀疑了……这一桌子菜,不会有毒吧?”
“那个什么红罗城,最迟今晚就要到了。”春雨大摇大摆坐了下来,葱白的手指戳戳这道菜,戳戳那道菜,随即向林一休道:“他们这般有恃无恐,只有一个理由,便是认为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林一休眉眼间划过一道属于少年人的锐意,道:“他们这般小瞧我们,我定要叫那些魔门恶贼瞧瞧我们的厉害!”
春雨收回手,将食指放在口中含了含,“唔,味道不错……倒未必是小瞧……”他抬起眼皮,一双眸子在烛灯下闪着不明的意味,“也有可能是来的人很厉害呢?”
林一休想不通,“一个纯阴之体而已,还是个既无灵根、又无道骨的纯阴体,有那么重要吗?”先前在临岩道时,他便想不通这一点了,当即也把纯阴之体的作用向春雨详说了一番。
临岩道上,五个金丹期,上百个炼气和筑基修士,对付这样一个可算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纯阴女子,有必要这么大阵仗?
“当然没必要了。”春雨端起一碟点心嗅了嗅,“这么大阵仗,又偷偷摸摸不愿被人知晓,并且用炼制那个什么人魔兵甲的方法去换一个凡人女子……赵家小姐身上,必然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在吸引他们!”
林一休一愣,更加想不通了,“可她一个凡人女子,对修道人士来说,会有什么值得争夺的东西吗?”
春雨塞了一块点心在口中,快速嚼完了咽下去,才回道:“我怎么知道?你问这么多有什么用?等那个红罗城的人来了不就行了?”
林一休“哦”了一声,随即探头探脑地试探道:“春雨,你……是不是想好什么对付他们的法子了?”
春雨抬起头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对付他们的法子?这有什么想的必要吗?当然是扒皮抽筋,再搜个魂,不就全都知道了!”
林一休浑身抖了三抖,手指颤巍巍指着春雨,半天说不出话来。
搜魂!
少年白了一张脸,真真是想不通这种丧尽天良的话怎么会从这个青年的口中说出来。
春雨皱眉:“不是都讲抽筋扒皮和搜魂很厉害吗?你这是什么表情?”
林一休几乎一口老血,“谁同你讲的抽筋扒皮和搜魂很厉害?!”这都是残忍至极的手段好吗?
春雨挑眉一指靠墙的小书柜,“《风雪府外十八春》,第七章第九章第十四章还有第……都提到了啊,书上的人只要一提这个,坏人立刻吓得瑟瑟发抖。”
若不是他态度十分自然,表情又十分的正经,林一休都快以为对方在说笑了。
不过,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些残忍手段都是魔修才会用的,他们钧天剑宗正正经经的道门,才不会用那种可怕手段。
林一休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春雨的肩膀,道:“下回你可莫要再乱说了,吓死我了。”然后朝青年正色道:“吾辈追求正道雅音,哪怕是遭历劫波,也要秉持本心,断不可弃善向恶。春雨,那些都是伤天害理的手段,太过残忍,以后不许说了,也不许想。”
或许是少年此刻的神色过于庄严,春雨原本想发出的嗤笑,就那么堵在了喉里,最终在少年清澈的眼神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等反应过来,春雨不满地皱了皱眉,一巴掌拍在了林一休脑门上,“我才是族中长辈,哪有你教训我的道理!”
林一休笑道:“是是是!”
春雨仍旧觉得自己作为“猫妖族的长辈”的威严被挑战了,气得牙根痒痒,怒道:“今晚不许吃饭!”
林一休嘻嘻一笑,掏出一瓶辟谷丹,“我有辟谷丹,不吃就不吃~”说实话,修道人士,进入炼气阶段之后,还是少食五谷杂粮的好。凡人的五谷只会为他们带来浊气,反倒不利修行。但因山门倾塌,钧天剑宗的诸人便缺乏了灵食灵果,也就贺燃略通丹药之术,能为众人炼制点辟谷丹。
他坐在桌旁看着春雨用食物塞满了嘴,忽然想起一件事,焦急了起来,道:“对了!若依你说来,红罗城可能会派出高手,我等若是应对不来,那可怎生是好?”
春雨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缓缓地咽下了食物,重重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作为猫妖一族的首领,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个小辈。”
“第一,江湖险恶,不行就撤。行侠仗义之心值得称赞,但须得量力而行。你就不怕你们是钧天剑宗最后几个人,然后全都折在了这里?”他昂着下巴,满是嫌弃地注视着林一休。
“第二!”
“你自己先前不是说了,城东有个城隍庙,城西有个魔祖庙。”春雨斜着眼,一副看到蠢货的表情,“你不会去搬救兵?”
林一休愣怔了一下,惊跳起来。对啊!他们这边不是有个魔门少主说过要同他们一起上路,并提供庇护么?这种时候,完全可以去求援啊!
至于望玄道尊……虽然明面上未说会出手相助,但分开前那句“你们办完事再来找我”,分明是在事后要同自己等人有事相商的。
同是道门中人,他应当不至于见死不救……
这么一想,林一休立刻去同展越商量了一下,决定前去向望玄道尊求援——飞雨君毕竟是魔宫中人,那层隔阂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
林一休趁着天色未晚便出发前往城隍庙了,但他没想到,他前脚仅仅是刚踏出员外府,红罗城的人后脚便踏入了赵庄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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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外府的大门开着,门口十余个仆从提着幽幽纸灯,赵员外提着衣角一路小跑疾步上前,还未到门口,整个腰背就佝偻了下去,万分的毕恭毕敬。
待到得门口,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一行黑衣红袍、气势骇人的人之后,更是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来到为首那人面前,不断打着拱,“老祖宗见怪!老祖宗见怪!小子办事不力,请老祖宗责罚!卿歌已安全回到府中,老祖宗随时可以享用!”
为首那人不说话,跟在身后并成一排的那些人也不说话,赵员外之感受到一道冰刀般恐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像是钝刀子一样,一眼一眼,一刀一刀往身上割着。
整个人便浑身颤抖了起来,冷汗大滴大滴直往地上砸,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员外府前的一小块青石板。
嗒——
赵员外只觉得后脑勺一重,脑后便传来似有千斤重量,将他的头踩在了地上,嘴和鼻子紧贴着地上的泥沙和浑浊雨水。
头顶,阴柔的声音缓缓传来,仅仅是开口第一个字,便令赵员外吓得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你办得,很,好。”
那个“很,好”说得轻飘飘的,中间还停顿了很久,像是从鼻子中哼出来的一样。
却全然没有赞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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