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在山涧里呼号了一整夜,朝雾昏迷到后半夜再次醒过来。
她第二次昏迷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以一种古怪诡谲的方式领着她走完了现有的一生。
步伐颠倒,裙裾翻震,快慢递进。
等落到终处,是高位。
朝雾在梦终后惊醒,脑子里回闪梦里所有的画面,再想细细深思时,却发现竟都记不起来了,散得像雾一样快。
最后唯一落了轻痕在她脑海里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长大后,带着她重新站回了人尖儿上。而那所处的高位是什么,也不清晰。
油灯细弱的火苗微光罩着草屋一角,光影轻轻地晃。
朝雾躺在床上发怔,眼珠子木得像拧干了墨汁的灰毫,枯着不动。而她脑子里,来来去去回响一个声音:把孩子生下来,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道这么想了多久,也不知道想了多少遍,朝雾深吸一口气,撑着身体里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胳膊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
这会儿是严冬,脚一伸出被子就觉出冷意。屋里虽生了暖炉炭盆,但也不及藏了汤婆子的被窝里暖和。她不自觉地轻轻抖一下身子,放腿下床,趿上鞋。
下了床还没走上两步,身体里的力气撑不住,腿脚发抖,腿弯处一软,整个人又扑在了地上。闷闷的一声响,惊醒了坐在土炕上靠墙而眠的楼骁。
楼骁非常警觉地睁开眼睛,同时本能反应一样,伸手一把抓起放在旁边的剑。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看到是床上的女子起了床,他才松口气。
楼骁猜想着她的意图,放下手里的剑下了土炕来,到她面前直接把她抱起来,仍往床上放,对她说:“你若是想下山,也得养好身子再走。夜里风冷,就你这风霜不经的模样,完好的身子也未必走得出这地界。”
被楼骁抱着放到床上后,朝雾立马往后挪了一下,明显是不太适应和男子这样接触。她伸手捏住被角,轻轻往身上扯一下,低眉敛目好半天,低声开口道:“我饿了。”
楼骁看她醒了扑在地上,还以为她又是要一副活死人的模样下山。听到她说饿了,这又松了口气,“你等会儿。”
楼骁打了帘子出去后,朝雾坐在床上,借着油灯的光线又转头看了看自己所处的环境。茅草屋里摆置不多,十分清寒。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白天醒过来的时候没心思多想,这时也才真正有心思想这些问题。
她想,她没死成,是她父母手下留了情,终是下不去手要她的命,还是她自己命硬呢?
靠在床头木木想了一会,门板门帘响动,出去的黑衣男子又进来了。他手里端着坡口瓷碗,在微暗的光线下浮着光,浅浅的白。
“给你热了饭菜。”
楼骁把碗和筷子都送到朝雾手里,自己转身去油灯边。光线太暗,他把灯芯拧长些,又挑了挑,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原楼骁和柳瑟晚上都不点灯,什么都要钱,这灯油也不是天上掉的。今晚因为朝雾在,楼骁才把灯留着,但只留了一点灯芯。
朝雾坐在床上,捏着筷子吃一口饭。
言侯府里规矩多,她是打小被规矩框着长大的,吃饭也便十分秀气,慢慢地夹,缓缓地嚼,一点声响都没有。
楼骁坐在土炕上看她吃饭,只觉好看也好玩儿,忍不住在嘴角挂上笑,不知何时又捏了干草枝咬在嘴里,懒洋洋的。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子不同于朝雾的散漫气,但模样生得好,笑起来便格外耐看。
朝雾没和陌生男子这么共处一室过,更没有被哪个陌生男子这么看过。世家大族里的公子哥儿,瞧人也不会这么瞧。知道这里不是言侯府,她默默低头吃饭,并不出声说什么。
碗里粗粮淡饭,和言侯府的饭更是不能比。即便在嘴里嚼碎了往下咽,朝雾仍旧觉得刺嗓子。但不吃这个就没别的吃,她饿得很,只能一口一口往下咽。
吃得大半饱,身上有了点力气。
朝雾放下筷子,整齐地搭在碗沿上,要起身。
楼骁眼色活,下炕到床边,直接拿走她手里的碗筷,“你歇着吧。”
转身出去放到外面的桌子上,回头再进来。
朝雾坐在床头没有动,背靠木栅墙,片刻问:“这是哪儿?”
楼骁仍坐去炕上,捡起炕桌上的横笛无意识地把玩,对朝雾说:“一处荒山,也不知算哪个州哪个县,最近的县城是和州县,在五十里开外的地方,再近些,有个温水镇。”
朝雾敛着眸子,双手交握,掖在被子上,又问:“你救了我?”
楼骁不讲那些虚礼,说话的时候直看着她,“对,在山下西边不远的一个破庙里,裹着褥子包着草席,你那是……被人扔在那了?”
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搓了搓,朝雾没出声。
楼骁看着她,心里自有估量。猜想她是不愿答,便不追着问这个了,就当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又问她:“你叫什么?”
朝雾连这个也不能说,缓缓摇了下头,“都忘了。”
她原叫厘朝雾,是京城言侯府的嫡长女,但自从服毒失去意识之后,再在这个陌生又简陋的地方醒来,她心里也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厘朝雾了。
言侯府的大姑娘厘朝雾,她死了。
她现在不是厘朝雾,她也不知道她是谁。
楼骁神色探究地看她,想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假若是真话,那她白天里醒来那行径是怎么回事?假若是假话,那必定是想好了要与往前的事彻底做了断。
他想,她是被人抛弃了?
抛在这荒山野地,如果不是他风雪里扛回来,这会儿早已经冻死在那破庙里头了。
楼骁没再多问她以前的事,又问以后的事:“接下来做什么打算?”
朝雾低着头继续轻摇,“什么都忘了,也没地方可去了……”说着抬起头,终于看向了楼骁,用微低的语气问:“你是什么人?”
按照现在的情况判断,朝雾只能确定他不是坏人。他救了她回来,让她躺在暖热的被窝里,还给她热水喝热饭吃,也没有轻薄她,自然不会是坏人。
楼骁却是个自己个也分不清自己好坏的人,他冲朝雾笑一下,“江湖骗子。”
朝雾怔怔的,听不出楼骁这话说的是真是假,只觉得这人说话不大正经。高门大院外的人她接触不多,她从小到大都只和京城里的贵族打交道,最常见的多是贵族小姐。
楼骁看她这模样便越发想笑,抿了抿,“我叫楼骁。”
朝雾轻点头,表意自己记住了。
楼骁不像她说话慢而有礼,婉转又婉转。
他豪爽直接,又道:“你要是不嫌弃这儿,就留下吧。”
刚没了厘家大姑娘的身份,从深宅大院被抛到这荒郊野岭,朝雾便是想自个儿走,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难得她的命没差到极点,遇到这么个人,救了她照顾她还愿意收留她。
朝雾不矜着,知道自己已经没了矜着的本钱,顺着话儿便点头,“嗯。”
楼骁不知道她突然的转变的原因是什么,但知道一样,他问不出来。他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便配合着朝雾,对她说:“再睡会儿吧,离天亮还早。”
冬日里夜长,清晨的光线要很晚才能刺穿山间的障雾。
朝雾又点点头,“嗯。”
她虽然很不习惯和男子共处一室,但能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这个叫楼骁的男人,能救她给她睡在床上,已经是大仁慈了,她不能再有旁的话。
朝雾躺回床上,楼骁去拧了灯芯,屋里光线瞬间变暗。
屋外山风呼号不断,心却像停了一般静。
朝雾眨动着眼睛,睫毛投下的影子落在墙上,被光影拉得很长,像片小扇子,一闪一闪。
她还是忍不住想“死”前的事,到底是谁给她设了那样一个局。她中了催情迷药,被人玷污了身子,本以为会被设局的那个人捉奸在床,但并没有。
之后她一直恍惚度日,在那件事里走不出来,她连那个男人的脸都没瞧清。在惶惶月余以后,她身体出现了奇怪的症状,然后便被稍懂医理的厘夫人诊出怀了身孕。
她失贞的事再瞒不住,也更是解释不清。厘夫人看她说话含糊,言辞闪烁,全像托词,认定她是在外偷了男人,只道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朝雾死于家族颜面,一杯毒酒。
她和信国公府的嫡次子卫琮订了婚,婚期还未拟,但婚约不能毁。她脏了身子,怀了野种,就算冒险把孩子流了,也不能再嫁过去,同样不能再嫁给别人。
她失贞的事不能被人知道,她不能丢了厘家的颜面,毁了言侯府的名誉。
她只能死。
朝雾睡不着,躺着想了很多,从小想到大,想到眼睛心头都泛酸,却已经流不下一滴眼泪。想到后来,脑子便只剩一个想法——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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