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暨死在自己求仙的路上,他求仙不为长生,只为问一句话。
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是自己作死的。
他按照仙师的指引,从泰山脚下,一个台阶一磕头,登上泰山之顶。想以不世之功,向皇天后土讨要一个机缘。
他登上泰山顶的那一刻,山顶上的一阵凉风一吹,脚一软,再醒来,自己已经是身魂分离,轻飘飘的魂魄坐在了自己那结结实实的梓宫上。
今天是他的梓宫回京之日,天空灰蒙蒙的,还下起了小雨,一条御街两侧站跪满了百姓。他坐在棺材板儿上,看着那些百姓一个个哭地满腮都是泪痕。
这一个多月来,他看了一路的百姓哭得天昏地暗,即便是刚开始感动,到现在也有些脑仁疼了。
回了京,进了宫,烟雾缭绕之间,下面跪拜的是以前时常被他拉着一张臭脸训斥的文武大臣。
想来这帮子人应该没有那些不知他底细的百姓那般愚蒙,不会那么声嘶力竭了吧?
看着扑在大殿地上哀嚎的群臣,他还一下子真分不出谁真谁假。
“陛下,陛下!”
这不是叫他,而是叫他那个已经承袭了他皇位的傻弟弟。迎出了五百里,日夜不合眼地守着,终于受不住了吧?
半夜三更,那些哭地七倒八歪的侄儿侄女,弟媳妇们,总算消停了些,他说了多少次了,要薄葬,要简单,这么闹腾不知道是干啥?
自己的贴身内侍给他添了香烛之后,站了起来,他跟在他身后。
刘权儿去了边上的小隔间里,跟他一起爬泰山的号称知道如何招魂的老道儿正坐在那里,拿着一壶小酒,前面几个小菜,哼着小调调。这才对吗?一个个哭得情真意切,让他以为自己有多能似的。
“仙师,您说咱们太上皇感天动地了吗?是真的去见顾小侯了?”他那内侍刘权儿,一边擦着泪一边说。
“切!”老道儿不屑地扯了一条鸡腿,曹暨有种错觉,老道儿似乎能看见自己,因为他向自己这边看来。转瞬他又有些泄气,那老道开始边啃鸡腿边说:“太上皇这种口惠而实不至的人,老天怎么会帮他?”
他不是说自己能通鬼神吗?他难道看不见他,要不怎么会说他坏话?难道这个道人是个骗子?是个神棍?
“你怎么能这么说太上皇?”刘权儿一把抢过仙师手里的鸡腿:“您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老道不怕啊!刘权儿,老天不是看百姓对你家太上皇有多敬仰。他干下功绩不假,可这跟他求天告地有什么关系?他想要求皇天后土,他干嘛不先封禅呢?告祭天地?”
封禅?不是他不想,这个天下从唐末开始动荡,已经整整百年了,这才刚刚安定三十多年,哪有这么多闲钱做这个事情?老天总是开眼的吧?功绩也无需禀告上天吧?
“仙师,咱们陛下一步一步跪到山顶,还不够诚心?那是九五之尊,那是大齐的开国之君,是咱们的太上皇啊!”
老道哂笑一声:“对啊,他九五之尊,他平定天下,富有四海。可他在祭拜天地上,抠门不?寻常百姓求菩萨保佑,都知道要给香火钱。他一真龙天子,一点子孝敬都没有,就爬上一路,真以为上天是他爹,看他可怜,就答应他的要求了?做梦!”
说着老道又看向他这里,曹暨想,兴许他能看见自己?那老道一把夺过刘权儿手里的鸡腿,继续塞嘴里撕扯。哦,他是在看鸡腿!
算了!就算自己一世英名,最后上了这么一个老神棍的当。只是自己从泰山上下来,跟了一路,蹲在这棺材边上,就跟画地为牢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上黄泉路,能去见到云清。
一想起云清,他不禁摸上自己的胡须,一摸胡须,不禁又要低头摸自己那已经微凸的肚子,他使劲地收着肚皮,然而并无多大的效果。泄气地坐在墙角,云清喜欢鲜嫩的,自己都成这样了,按照她的说法已经是老菜皮了,她看不上怎么办?一下子又哀叹,自己为何不早点作死?
“砰!”一声把正在自怨自艾的曹暨给惊地抬起了头,看见平时一直弯着腰,脾气好地没话说的刘权儿,一脚踏在桌板上,指着老神棍:“什么叫抠门?第一次奏请封禅,黄河发大水,咱陛下,把奏折甩在了礼部尚书的脸上,让他算算封禅一次可以救活多少饥民。第二次又上来请封禅,陛下说要给江南减赋税。他抠门又不是用自己身上,用在百姓身上的。”
牛鼻子老道用啃剩下的鸡腿骨指着刘权儿:“他还不抠门?自己不娶皇后,不生孩子。当今纳妃纳了几个,前朝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后宫就四五个妃子。他已经太上皇了,他还劈头盖脸的骂当今。你别反驳,老道我不想听你的反驳。”这个话老道说出来心虚,是以他才加了一句,不许反驳。
刘权儿看着老神棍:“我非要反驳你!咱陛下怎么跟当今圣人说的吗?您知道吗?他说:盛唐年间,公主皇子一堆,你知道多生一个,少则两三千人伺候,多则五六千人,一年国库开支多少?你算过这笔账吗?你寻开心寻了一会儿,就得让多少百姓流多少的汗,养活你的一个儿女?后宫嫔妃,皇室子弟不贵多而贵精,生多了一个个斗地跟乌眼鸡似的。你开心了?”
“他这么说的?”老道气焰下去,那鸡腿骨指不下去了。
“自然,我家里穷,十二岁进宫,进宫第一件事就是要净身。也不知道那一日陛下怎么就经过那肮脏之地了,若是他慢一步,我就已经不成个人了。是他将我放了下来,让我穿上了裤子。摸着我的头说:太监可以有,但是都没必要净身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的皇帝,也就不要做什么皇帝了!”说完这些,那刘权儿蹲下去,把头埋进腿间呜呜地哭着:“您没经历过乱世吗?您没挨过饿吗?您怎么能不念着咱们太上皇的好?”
这些话把老道的记忆带回了遥远的过去,他带着妻儿出来逃荒,赤地千里,全是荒地,树皮草根啃完,开始易子而食,他的妻子舍不得稚儿被卖,用自己换了十两银钱,送到他手里。等他反应过来,问讯过去,他的娘子头颅已经落地,从熟悉的胎记辨认出,她的一条腿被挂在了桩子上,等待售卖。而他儿子终究没能熬过那年的冬天。
那时起他半是疯癫,半是清醒,想要求仙问道,想见一面自己的亲人,可真地学了还魂之术。却不敢用在自己身上,不是他舍不得自己的一条贱命,而他不敢回到那个乱世,就怕再经历一回那种蚀骨之痛。罢了!罢了!自己也活够了!
“他在乎百姓的血汗,所以不舍得封禅。可他不在乎自己,才愿意一步一跪上泰山之巅,他真的是诚心的啊!若是老天还不如了他的心愿,老天就是不公……”刘权儿边哭边喊:“陛下就是想再见见顾小侯,我给他守夜,他梦里时常会叫,云清,云清……”
刘权儿都快四十的人了,孙子都有了,还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曹暨过去想要拍拍这小子的肩膀,安慰他两下,却见边上的老神棍,放下了手中的鸡腿骨,把双手在自己的道袍上蹭了蹭,留下两道油渍:“行了,给老道拿个猪肘来,让我吃饱些!”
刘权儿虽然气得想要甩这个老神棍一巴掌,看见老神棍晶亮的眼神问他:“想不想,让陛下好好走?”
他气呼呼地让人传了一大个红烧肘子来!曹暨不禁想,刘权儿脑子真不好使,这老道儿说这么一句话,他就当真了?却不想自己也是这样被他骗了一年。只有心中有在乎,才容易上当。
天蒙蒙亮,曹暨坐在自己的灵堂上,看着自己那个年近五十的弟弟,带着他的儿孙,整整齐齐地跪在那里,又开始了大哭。
“皇兄,靖边侯的棺椁随葬入您的陵寝。”他那弟弟曹荣哭得鼻涕眼泪地,这么说。
曹暨听见这个话,低下了头。真要葬在一起了?他们什么时候定下了生不同衾,死要同穴的约定?他仰头陷入回忆。
那时他们陷入困境,他身受重伤,发着高烧,眼看就要不行了。云清背着他往外,他一阵儿清醒,一阵儿地昏沉,他让云清把他扔下,如果不扔下两个人都得死,不如换她的一线生机。
顾云清这个人执拗地很,死也不肯撒手,他求她,把他放下,她扔下他后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曹暨,阿娘没了,外祖也没了。如果你也没了,我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亲人了!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若是咱们能走出去,咱就一起活命,要是走不出去,咱俩就埋在一起吧?黄泉路上做个伴,成不?”
他那时咬碎了嘴唇,抹了抹嘴边的血:“好!生就一起生,死就埋一起。咱哥俩不分开!”
云清背着他翻山越岭,躲过追杀,活下命来。却没想到,野狼沟一战,本该是他要去的,但是曹荣陷入险境,得去救曹荣。
“曹荣那小子太烦人了,你自己去接。我替你去野狼沟守着,你快去快回就是!”
没想到这一别,再见就是她身中七箭,倒在了他面前。只要想到这一幕,无论白日黑夜,他总是眼眶子发热。已经习惯了要抹眼泪,手伸上去,才发现这回没有泪水。哦,自己已经死了,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话说,他把她带回了帐中,替她拔了箭,给她擦干净身体,才发现,自己的好兄弟,不是兄弟,原来是她。
他贴着她的脸,哪怕眼泪再多,再热,也温不了她冰冷的脸。
再后来他一步步走来,再大的困苦,再多的艰辛,还有比这样的生离死别更痛苦的吗?
登上大宝之位,他想过要追封她为后,怎奈这么多年,即便他们生死相交,她却没有亲口告诉他这个秘密。
想来她是不愿意世人知道,风流倜傥的顾云清是女儿身吧?要是他没有经过她同意就拆穿了她的身份,恐怕她会不高兴。
可他又不甘心,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以帝后的名义同葬,是以,他在退位之后,寻仙问道,想要学唐明皇,能招来太真的魂魄。
那老道儿所言除了要劳民伤财的没干,他都照做了,却没有一点结果。算了,反正葬一起了,到地下去问也一样!
“仙师!仙师!”外面的叫喊声,让他醒过神来,他往外冲去。老神棍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捂住了胸口,嘴角挂着血,看着他,这下他确认了,这个老道能见到他。
他冲到那牛鼻子老道面前:“你这是做什么?”
老道儿说:“你个死抠鬼,回去吧!”
诚心拜泰山,不过是引子,他想要回去,却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的,他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究还是下了这个决心,用自己一条贱命,去换这位帝王的一次重生。
老道儿看着眼前的魂魄化作点点金光,自己也渐渐耗尽心血,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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