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惊变

    “在你们之中, 还有多少披着人皮的伥鬼”

    “不用客气,一起上吧。”

    舒凫仗剑而立,目色清寒, 颀长挺拔的身姿宛若高崖松柏, 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冷锐的锋芒。

    她为人正直纯善不假, 但这“善”却不是毫无棱角、毫无底线。

    就好像那句文艺青年常用的名台词一样“她的善意,亦有锋芒”。

    温柔富贵不能蛊惑。

    风刀霜剑不能催折。

    “舒凫道友, 你”

    她身后的修士间虽然无人出列, 但为她气势所慑,有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行了。瞧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为难几个小朋友,算什么正道侠客”

    凝露魔君面色微变,容不得舒凫再说下去, 抢先一步出声打断, “这小乌龟都被你宰了,若还嫌不过瘾,不妨再与我过两招。”

    说罢, 她也不等舒凫应声,扬手取出一把瑶琴, 抱在怀中“铮”地一拨。

    琴音袅袅,如泣如诉,又好似恋人充满柔情蜜意的呢喃。

    “你”

    刚听见第一个音节,舒凫便警觉地意识到

    凝露魔君,正是先前在远处弹奏琴曲, 勾动心魔, 被她以社会主义歌曲串烧劝退的“幕后黑手”。

    先是凝露, 再是狡慧魔君的阵法和尸傀。

    她这一趟不愧是女主待遇, 可谓高潮迭起、一波三折,把该遭的暗算都遭完了。

    不过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错,二十年前交手的凝露魔君,应该并不是乐修才对。

    至于二十年后,凝露时运不济,还没来得及认真出手,就在邬尧和凌波的天雷地火亦可称为“眉来眼去雷,情意绵绵火”之下落败,一转身逃之夭夭了。

    说起来,直到现在,舒凫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她的手腕。

    “哦,这张琴么”

    凝露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抱琴笑道,“当年在魏城,我可不是败在你剑下,而是输给了你师父、师兄两个乐修。为了对付他们,这些年来,我可没少在音律上下功夫。”

    舒凫“”

    宁可真是个用功的狠人,佩服佩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两人便不再多话,各据一方,各自横琴,再一次开始弦上争锋。

    凝露十指翻飞,琴音泠泠,乍一看仿佛斯文娴雅的大家闺秀,但若仔细聆听,就会发现旋律间带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惑之感。

    旁人稍不留意,便会心神失守,醉死在甜蜜而凶险的温柔乡中。

    至于舒凫,她这人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大开大合,弹什么都像弹剑而歌,自带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

    凝露魔君遇上她,就好像江南烟雨遇上东北澡堂,吴侬软语遭逢一声“老铁咋整啊”,晶莹洁白的昙花瓣儿被下锅爆炒至金黄一触之下,所有精心罗织的绮梦都被驱散,所有的缠绵旖旎瞬间溃不成军。

    论音律造诣,论灵力积累,舒凫比不上凝露魔君。

    但是,要想以毒攻毒,用猛男歌单扰乱凝露的琴音,让其他人不至于中招,凭她和魄月琴也足够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舒凫分身乏术,出剑时不能抚琴,抚琴时不能出剑。

    为了拖住凝露,她不得不站桩输出,只能稍稍分心驭使自在箫,以浮游炮为萧铁衣、叶书生等人开道。

    倘若对手只是凌霄城弟子,即使舒凫缺席,有萧铁衣带队,拿下他们照样不成问题。

    但问题在于,众人很快便发现

    在那些不堪大用的纸老虎之中,不出意外地混入了大量尸傀,个个都是强悍凶猛的精英怪,包括方才在白骨林中遭遇的少女。

    与此同时,在岛屿周围的大海中,尸傀们更是潜伏已久,如同水鬼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有些拖着僵硬沉重的身躯,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有些伸出锋利带毒的鬼爪,张口喷吐出腐朽瘴气,企图阻挠海兽和尚未登岛的修士们,一时间引发人与兽惨叫连连。

    “尸毒小心尸毒”

    “滚开,滚开不要伤害我的海豹”

    “快上岸,不可在海中久留”

    “大家小心些,岸上也有尸傀”

    “”

    至此,凝露与狡慧二度联手,已是毫无悬念,路人皆知。

    舒凫,需要我出手吗

    谢芳年看出战况紧张,再一次向舒凫询问道。

    凝露已经撕破脸,紫微仙君仍然毫无反应,可见仙会的确出了问题。我此刻出手,也谈不上什么“作弊”。对付这些尸傀,只要以凤凰火

    不行。

    舒凫立刻驳回,凤凰火伤损元神,前辈上次使用,足足养了十余年才缓过劲来,至今留有暗伤。若不到玉石俱焚的地步,前辈切不可再用。

    你

    谢芳年一贯态度强硬,难得被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反驳,不由心神一滞,应答也慢了半拍。

    或许是为了掩盖转瞬即逝的动容,他定了定神,故意尖刻地嘲讽道

    这么大点人,倒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怎么,仗着自己同昙华好过,还指望我叫你一声“表嫂”不成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反驳舒凫的意见,更没有强行出手,看来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

    舒凫好气又好笑,也不与这个“一开口就是老傲娇”的经典模板计较,接着解释道

    谢前辈,你是我们的底牌。在魔修黔驴技穷、孤注一掷之前,我希望你按兵不动,如此方能确保我们的咳,主动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谢芳年随口应道,心头却有些不以为然,都到这一步了,双方短兵相接,魔修还能有什么花

    他这根fg立得恰到好处,“花”字刚一出脑,便听见一阵尖锐而凄惶的惨叫声传来

    “楚师妹师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

    谢芳年与舒凫一同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陌生男修一边嘶声呐喊,一边跪倒在白骨林中的少女面前,浑身颤抖,神色悲戚,难以自持地泪流满面

    “楚师妹,我是你师兄啊你认不出我了吗你不是傀儡,不是狡慧魔君的手下,是我们丹隍派的小师妹楚丹青”

    “当初你和师父闹别扭,负气出走,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你我还以为,以为你年轻气盛,想通了便会回来”

    “楚师妹,你和我们一起入门,一起修炼,一起下山游历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

    然而,无论他如何发狂、嘶吼,他口中的“师妹”都无动于衷,仍旧是一脸爱答不理的淡漠表情,语气间带着几分不耐

    “莫名其妙。你在吵闹些什么我不认得你,要战便战,何必如此婆妈。九华宗那位女修,倒还比你爽快几分。”

    “丹隍派”

    舒凫依稀记得,这名号她在凤仪门秋猎之时听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还被她吐槽是“蛋黄派”。

    虽然又小又菜,门人还有点跳、有点憨,有点拖后腿,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正道门派,绝不可能与魔修为伍。

    那么,这名少女岂不是

    “糟了”

    舒凫心思如电,飞也似的反应过来,扬声向众人喊道,“大家小心,这是魔修的奸计”

    然而,为时已晚。

    继第一个人高喊出声以后,就好像多米诺骨牌倒塌一般,刀光剑影间,众人很快便接二连三地意识到

    自己过往无故失踪的同门,旧友,甚至师长

    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面影,都变得麻木、灰败、死气沉沉,除了五官轮廓之外,再没有一丁点生前痕迹。

    这便是狡慧魔君的手段。

    在杀伐中不幸殒命的修士,无论正邪,都被他以秘法剥离三魂七魄,抽干精气神,成为一具具神志昏懵的傀儡,以一种滑稽古怪的姿势从海水中爬出。

    不知疲惫,不知痛楚。

    杀之不退,呼之不回。

    即使个别尸傀能言善道,如同这名少女一般,内心也早已将前尘往事一忘皆空,只知听命行事。

    对于温纯忠耿的年轻修士来说,这般情景,不啻于山河倾覆,地坼天崩。

    “师兄真的是师兄吗”

    “这些年,师父和我们一直在找你你怎么会”

    “小清,那是小清啊他是我们宗门长老的独生子,几年前独自一人逞勇去魔域,后来便没了消息他,他这是被”

    “师妹,你醒醒师妹”

    几乎是在刹那间,原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攻势,被魔修撕开了一个无法弥合的缺口。

    缺口在战场,更在心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条兵法,的确被魔修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冷静”

    萧铁衣眼见情势有变,扬刀而立,一声清啸如流星坠海,激荡起千重雪浪。

    “收敛心神,切莫自乱阵脚此情此景,尽皆虚幻,不过是魔修的障眼法而已。不可为之所惑”

    “障障眼法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幻术吗”

    有人犹犹豫豫地发问,“可是,看上去如此逼真”

    “别开玩笑了”

    有人悲愤怒吼,“我自己的师妹,我会认不出来吗那就是她的遗体,不会有错”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自己的同门,要我们如何下手”

    “”

    他们所不知晓的是,此刻萧铁衣胸中,也并非心如止水,全无半分动摇。

    天狐族长目光雪亮,远远一眼扫过,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狐族旧友的身影。

    天狐一族来去自由,自然少不了族人外出闯荡。

    昔日意气风发,各奔前路,却不料重逢便是永诀,“衣锦荣归”不过大梦一场。

    刀锋悬于半空,冷眼泛起微澜。

    一秒犹如万年长。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萧铁衣只觉得手上微微一暖,是叶书生抬手覆盖上她的手背,与她并肩而立,双眼笔直地望向前方。

    从她的角度看去,书生打扮的青年一身磊落,君子端方,面向她的侧颜温和而坚定,眼底熠熠有光。

    “萧姑娘铁衣,让我去吧。你下不了手的人,我可以为你引渡。”

    “”

    萧铁衣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原本好似铁面具一般严肃沉稳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半带好笑地开口道

    “你一个体修,冲上去做什么拿铁头功撞人么”

    “我”

    叶书生还欲开口,萧铁衣已经提刀上前,步伐潇洒稳健,只抛给他一道挺秀如青松的背影。

    “天狐自有傲骨,与其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倒不如就此灰飞烟灭,身与魂同归天地,落个清净自在。”

    “走吧。身为族长,也身为友人我萧铁衣,都该亲手还他们一个清净。”

    战场另一端,舒凫与凝露没有硝烟的交锋还在持续。

    在尸傀真面目的刺激之下,众多正道修士心神大乱,凝露魔君乘虚而入,魔音如虎添翼,声威浩大,一时间几乎压倒了舒凫的“正道之光”,再次动摇众人神魂。

    与此同时

    就在舒凫全心应对之际,一道刚猛无俦的气劲破空而来,势如破竹,直奔她天灵而去。

    “”

    舒凫抬头时已是不及,只见远处半空中漂浮着一道轻烟般若有似无的人影,一张阴柔小白脸,一双细长狐狸目,眉梢眼角尽是鲜明的恶意,岂不正是狡慧魔君的分神

    她所料不错,那便是魔修的“底牌”。

    这一次,舒凫等人面对的,是在魔域一战中动用摇光峰顶配,合江雪声、柳如漪、邬尧、凌波四人之力才击退的对手。

    这一瞬间,她确实身处前所未有的绝境之中。

    为了在这一战中争得上风,魔修的投入大大超乎他们的想象。这一战的意义,只怕远不止于单纯的“偷袭”。

    道高一尺,难道便真是魔高一丈吗

    答案是

    “怎么可能,你他妈在逗我”。

    锵。

    狡慧魔君全力挥出的一掌,最终没能损伤舒凫分毫。

    唯有掌风激荡,余波呼啦啦扬起她的衣袍和长发,飘摇翻卷,效果堪比鼓风机。

    而舒凫神色沉着,安之若素,就连拨弦的手都未曾停顿一分。

    “”

    在舒凫面前。

    在她与血雨腥风的战场之间。

    谢芳年长身而立,衣袂翻飞,眼波平淡如明镜,清瘦修长的身影宛如一枝伶仃寒梅。洁白如玉的手掌间,握着一柄光华不显、平平无奇的铁剑。

    昔日凤族少君手中,曾经惊艳四海的一把剑。

    在三千年的沉寂以后,在岁月长河冲刷与风沙磋磨之下,终于再次绽放光华的一把剑。

    万般浮华皆过客,剑影依稀似当年。

    “在我面前杀人”

    谢芳年幽幽抬眼,手腕一旋,那柄剑就好似他手臂的一部分一般,在他掌心转过一个精妙而刁钻的角度。

    剑气横斜间,狡慧魔君的掌风泯灭于无形,如清风扫净迷障,如时雨涤荡浮尘。

    “看来,你们当真是以为我老了,提不动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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