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佳人有期(二)

    关于凌霄城这位“华月长老”,舒凫早有耳闻, 打从一开始就提防着他的车驾。

    但她没想到的是, 华月长老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好家伙, 原来你也是个老阴阳人

    痛击我的队友,保护我的敌人

    “谢先生, 你”

    凌凤卿冷不防挨了一记来自队友的暗箭, 大感秃然,却不好向华月长老发作。

    要知道,早在他穿开裆裤的时候, 谢芳年便已深得父亲信赖, 对外不显山不露水, 其实真正的地位不亚于凌家诸位叔伯, 与凡间王朝中大权在握的相国无异。

    看见父亲对他的态度, 凌凤卿莫名有种感觉

    在凌霄城, 哪怕太子像流水一样不断轮换, 铁打的相国依旧不动如山。

    若不是发现了这一点, 他又怎么会放低身段, 好声好气地笼络谢芳年

    也不知谢芳年是什么来历,分明身患宿疾,不良于行,修为再高也治不好胎里带来的毛病, 却仿佛对万里山川了如指掌, 对各派人物典故烂熟于心, 当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凡事若有他筹谋,凌凤卿便能无往不利,高枕无忧,连饭都可以多吃三碗。

    这样的谢长老,只有一个缺点。

    他喜欢骂人。

    摇光峰擅长阵前对骂,好歹一致对外,界限分明。在自家人面前,除了偶尔狗一把,基本上都是亲亲抱抱么么哒。

    但谢芳年不一样。

    因为他不出门,不见外客,所以骂的九成九都是自己人,也就是凌家这一窝小黄鸡。

    若他高兴还好,一旦他不高兴,无论是因为天气不好、身体不适还是看你不爽,都会随手掐住一只鸡脖子,把你骂得鸡血淋头。

    谢芳年的骂人不是谩骂,非但一个脏字不带,而且语气温柔和善得很,乍一听以为他在说“妈妈爱你”。非得凝神静气,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品味他乐器般的优美发音,才能从中过滤出一句“你爹死了”。

    你爹死了,被你气死的。

    你爹死了,被你蠢死的。

    你爹死不瞑目,为什么他眼中常含泪水,因为他对于当年让你降生的决定悔得深沉。

    你娘含辛茹苦,怀胎三年抱个蛋,满以为能孵出个哪吒,结果是一只芦花鸡。

    如果我是你娘,生你不如开养鸡场,还能从中挑挑拣拣,选择最肥壮的一只养大。

    如果我是你爹,有幸梦回生你前一年,我一定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先给自己做个擒白龙的结扎手术。

    当然,他没有说出“结扎手术”这几个字,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

    男修擒白龙,可不就是结扎嘛。

    凌家三兄弟中,熊孩子凌凤鸣脑容量最小,招惹的是非最多,因此正面承受了来自谢长老的大部分伤害。

    但凌凤鸣也不是一般的熊孩子,他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尽管每次都被骂得鸡血淋头,却从未引以为戒,反而激起了一种逆反心理,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够熊,才会让谢芳年看不起自己。

    谢芳年也没兴趣教化他,骂完就推着轮椅一路滚走,留给他一个背影自己体会。

    自然,凌凤鸣无法体会,只会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

    直到被油腻狐狸萧寒衣按倒扒裤子,凌凤鸣才真正意识到江湖险恶,挨骂这点小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长老骂他,一定是因为关心他,为了避免他遭遇今日这种惨祸,这都是为了他好啊

    自那以后,凌奚月惊异地发现傻鸟弟弟的人设竟然开始向自己靠拢,变得喜欢挨骂了

    凌奚月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决定让小老弟远离舒凫,以免他和自己一样挨骂上瘾,对舒凫产生不可描述的感情这一点按下不提。

    至于凌凤卿,虽然他也没少挨过谢长老的骂,但谢长老骂归骂,对于他开疆拓土、壮大鹓鶵的作为却一向支持,甚至多有出力。

    因此,他下意识地认为,谢长老不过是姿态高一些,脾气差一些,想必内心还是认可他的太子地位,愿意为他所用。

    这也是当然的。

    就像谢长老说的一样,他的二弟凌奚月没有鹓鶵血统,三弟凌凤鸣血统再纯,那也是个扶不上墙的24k纯傻逼。

    早在两个弟弟还是雏鸟的时候,凌凤卿就未雨绸缪,苦心设计,早早掐灭了他们翱翔天际的可能。

    就算谢长老是权倾朝野的相国,除了自己,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族中其他堂兄弟

    不可能。

    鹓鶵崇尚正统,最重嫡传,即使嫡脉和旁支同样混入了异族血脉,父亲也决不会让旁支上位。

    让父亲再生一个

    更不可能。

    神兽子嗣艰难,修为越高,生育率越低。凌山海如今已是大乘期修士,距离渡劫飞升只差一步,即使几十个精英医修日夜钻研“如何治疗不孕不育”,也没法让他老树开花。

    凌山海一旦飞升,凌霄城的基业会落到谁手里,那不是明摆着的吗

    凌凤卿的自信牢不可破,因此,即使被剃秃半个脑壳,他也丝毫没有怀疑谢长老的用意。

    但舒凫就不一样了。

    她提剑在手,一边憋着笑意打量凌大公子时髦的莫西干头,一边暗暗向江雪声递了个眼色,传音道

    先生,老实交代。那位谢长老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忍辱负重卧底凌霄城,或者干脆就是你的分身

    这么骚的嘴,句句文明却字字诛心,连她听了都啧啧称奇。

    除了江雪声和他教出的徒弟之外,在这个修真界实属罕见。

    江雪声与她目光交汇,不着痕迹地摇头这的确是我说话的风格,但我不认识他。

    舒凫“”

    他竟然承认了,这才是最骚的。

    江雪声说的是骚话,同时也是实话。

    谢芳年行动不便,深居简出,一百年未必在外露面一次。别说舒凫,就连江雪声自己,也是第一次在传闻以外的地方遇见本尊。

    同理,天衍门那个死宅门派的死宅太上长老,江雪声也从未谋面,只知名号而未见其人,所以才放任他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

    他不禁陷入沉思也许,自己这些年寻找五凤的手段,还是太过温和了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从天衍门的推辞,直接提着鸡笼上门抓鸟就是了。掐着脖子一提,从此一劳永逸,哪里需要费这许多功夫,绕这许多远路。

    扯远了。

    无论谢芳年是什么人,只要他还站在凌霄城那一边,双方就免不了一战。

    江雪声暗中放出一缕神识,一试之下,只觉车帘对面一团混沌,探不出他的元神深浅,毫无疑问是个强敌。

    幸好,凌凤卿被舒凫大闹花童庙的壮举激怒,决定亲自与她过招,舒凫暂时不必在擂台赛遇上谢芳年。

    “”

    谢芳年看上去亦无敌意,一招给凌凤卿剃了个莫西干之后,便不再对舒凫出手,转向自己人怼道

    “好了,都停手吧。打不过还打什么,想给人耍把式不成要不要帮你们摆个破碗,讨些赏钱”

    “华月,你说什么”

    “谢先生”

    红薯长老与凌凤卿同时开口,后者额角青筋狂跳,神色间满是不忿“九华宗如此猖狂,难道就这么算了”

    “猖狂又如何”

    谢芳年哼笑一声,带着些软绵绵的鼻音,吐出的话语却像冰锥一般锋利,“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猖狂的本钱。若不然,大公子早就被人打死三百次了。”

    “华月长老”

    凌凤卿不由地加重语气,“你终究还是凌霄城的人,万事该以凌霄城为先。”

    谢芳年“我知道。”

    凌凤卿“既然你知道,就该”

    谢芳年“我知道,你如果继续以这副姿态站在街上,被更多人用留影石记录下来,凌宗主就真的无脸可丢了。你爹活了千把岁年纪,从未受过这种刺激,可怜可怜他吧。”

    凌凤卿“”

    直至此时,被愤怒和耻辱冲昏头脑的凌凤卿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批围观的修士,这会儿看见他的新潮装扮,纷纷举起手中的留影石,就像记者的长枪短炮一样冲着他一顿猛拍,随时都有可能分享上传。

    “还愣着做什么拦住他们,把留影石抢过来”

    凌凤卿沉声喝道,再也顾不上应付摇光峰,只好扭头向舒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姜若水,你给我记着。明日擂台一战,再无人能够为你保驾护航,我定会让你悔不当初。”

    “放心,我记着呢。”

    舒凫懒洋洋地朝他一笑,眼中却没半分笑意,冷漠地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什么都记得。”

    田馨的死,童瑶的死,童氏一族无辜被戮的悲愤与不甘。

    被用来试药的百姓,被崆峒长老残害过的女子,被你们肆意践踏过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我全部都记得。

    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任凭你翻云覆雨,自比为天,也总有被人捅破的那一日。

    自从踏上道途那一刻起,舒凫便已经决定,要做刺穿凌霄城滔天权势的那柄利剑。

    十年不够就百年,百年不够,就多来几个百年。

    她总会让他们知道,这天下不是凌家的一言堂。就算天下要有个姓氏,那也应该姓社,而不是姓凌。

    “”

    凌凤卿一生做过太多亏心事,从来不怕鬼敲门找他索命的鬼太多了,得堵在门口排队但就在这一刻,面对舒凫那一抹冰冷瘆人的笑意,他竟然无端感觉背后一寒。

    这种脊背发凉的感觉,莫非是恐惧

    他,害怕一个没结丹的小修士

    开什么玩笑

    凌凤卿到底有些城府,绝不会将内心的怯意表露在外。他一边暗暗心惊,表面上依然沉着镇定,迅速从储物指环中取出一件大氅、一顶纱帽,穿戴整齐,极力重拾凌霄城大公子的威严

    “既然如此,你我之事,便留待明日擂台见个真章。不过,凌青月是我凌霄城之人,我如何处置她,轮不到九华宗插手。”

    如果忽略“光头戴纱帽,开胸披大氅”这种造型的话,的确是挺威严的。

    “哦”

    听到此处,江雪声眉峰微微一动,仿佛神魂归位,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金口,“她是凌霄城之人谁说的”

    “这还用说”

    凌凤卿不耐烦道,“她姓凌,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凌霄城,从小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由凌家供给。如今她办不好凌家的差事,我废了她根骨,就此两清,有何不可”

    江雪声眉梢一挑,故作惊诧“怎么,你觉得她生在凌家,凌家就对她有恩了”

    不等凌凤卿回答,他便转过身一振袍袖“你何不问问在场之人,倘若投胎转世,有几个人愿意生在凌家”

    魏城一向严守中立,参加魏城花朝节的修士,大多是对凌霄城权势不屑一顾之人。听见江雪声问起,有些胆大的修士心头一热,仗着人多口杂,纷纷开了变声器喊话

    “我可不乐意”

    “你们以为做得隐蔽,就没人发现吗凌家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藏污纳垢,不知埋过多少尸骨,沉积了多少血腥气。谁若投胎过去,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不错根本不是这姑娘欠你们,是你们欠了她”

    “同样生而为人,谁不想生在干净一点的地方”

    “”

    最后一位老哥,舒凫很想给他配一句“生而为人,我觉得我爹应该向我道歉”。

    不得不说,江雪声这一手群众路线玩得很成功,各路受过打压的散修和小宗门对凌霄城积怨已久,投下一点星火便足以燎原。

    看这群情激奋的架势,等到明日大比,他们搞不好还会自发为舒凫打ca。

    魏城终究不是凌家的地盘,前有魏天娇严阵以待,后有散修义愤填膺。为了小小一个凌青月,凌凤卿也不可能轻易暴露底牌,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

    “我听闻昙华真人一向桀骜出尘,不与凡俗为伍。不曾想,你也有搬弄口舌、煽风点火的一天。”

    凌凤卿情知今日讨不着好,便决意在嘴上扳回一城,“怎么,只有躲在这群乌合之众背后,你才敢与凌霄城叫板吗”

    “当然不是。”

    江雪声一口否定,“怎么,我不解释你便听不懂,没人帮你把饭嚼烂,你就连饭都不会吃了吗”

    凌凤卿“”

    你这人怎么和谢长老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打,一言不和就开骂

    凌凤卿被骂得摸不着头脑,一边惊惧交加的凌青月却已恢复冷静。她听懂了凌凤卿的暗示,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弟都在凌霄城”,只觉得万念俱灰,颤声向江雪声开口道

    “昙华真人,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不能丢下”

    “你不必丢下。”

    江雪声头也不回地打断她道,“琼枝玉兔无处不在,已经找到了你的家人,会将他们平安护送出凌霄城地界。今后之事,便要靠你自己了。”

    凌青月“啊”

    “你没听明白吗意思就是你家人没事啦。”

    昭云轻轻一吐舌尖,笑眼弯弯,摆出个俏皮可爱的少女扮相,“就在你落败下台的时候,巫妖王忙着笑,大师兄忙着哀悼他失去的鸟,其他人忙着安抚师兄,一时间谁都顾不上你。”

    “只有先生,当时便嘱咐我传讯给凌霄城附近的同族,抢先一步将你的家人带出来,以绝你后顾之忧。”

    “正好我有三个哥哥在那里,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咯”

    “什”

    “好了,现在你应该听懂了。”

    江雪声向昭云摆了摆手,转向勃然变色的凌凤卿,淡淡补充道,“说两句闲话敷衍你,给昭云的兄长争取一点时间,你还真当我想与你交流么说实话,你这个人庸俗肤浅,一眼就能望到头,唯独你的愚蠢程度,每次都能够超乎我的想象。”

    “我在高山之巅,你在沟壑之底,你怎会产生这种错觉,以为我愿意匍匐在地上与你交流”

    “江昙”

    凌凤卿几乎将牙关压碎,再也遏制不住心头怒火,手中折扇挥出,强悍灵力化为一阵呼啸肆虐的狂风,径直朝向江雪声扑去。

    江雪声不以为意地一勾唇角,刚要唤出古琴,却只见舒凫飞快地闪身挡在他面前,魄月琴横于半空,手按琴弦,运足灵力拨出“铮”的一声清响。

    琴音与烈风正面相撞,分明是对方的声势更胜一筹,舒凫却没有后退半步,衣衫鬓发在风中猎猎飞扬,眉目秀美神情坚毅,当真宛如九天仙子临凡。

    “先生”

    她的嗓音清亮,硬生生压过了狂风嘶吼,“你真是你有这打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今有我在,我可以替你骂人,你一道分神拉什么仇恨,扛得住吗”

    “”

    听见她难掩焦急的声音,江雪声不合时宜地心中一动,旋即长眉舒展,唇畔笑意加深,眼尾弯出新月一般明媚动人的弧度。

    他看得出来,舒凫见他一直不出手,多半是以为他在凝露一战中消耗过多,灵力告罄,想要护着他。

    护着他。

    三千年来,从未有人动过这样的念头。

    三千年前他是龙神,是凡人顶礼膜拜的信仰,是群妖稽首追随的龙族帝君。

    三千年后他是仙人,是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摇光峰掌峰,是荡平世上不平事、羞杀人间有愧人的昙华真人。

    任凭桑田沧海,物是人非。

    江雪声向来我行我素,从未改变,从未后悔,从无怨尤。

    只一点,他直到遇见舒凫,才倏然意识到自己胸中微不足道的愿望。

    我救过许多人。

    我庇护过许多人。

    原来

    其实我也是希望,这世上有个与我意气相投的人,能够来护一护我的。

    “好,我答应你。”

    江雪声低垂眉眼,衔着一缕掩饰不住的温煦笑意,抬手按住舒凫背心。

    “从今以后,不管我想什么、做什么,一概都不会瞒你。”

    而后

    雄浑激越的琴声直冲霄汉,有如沧海龙吟,响彻天地。

    “”

    凌凤卿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两眼蓦地一黑,意识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般骤然断线。

    最后铭刻在记忆中的景象,就是他明明不是狗,却莫名其妙被人塞了一嘴狗粮。,,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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