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尔酒店的内部设计很有中世纪的教堂风格,穹顶高悬,华丽的巨型水晶灯点缀其间,彩色玻璃窗将暮色切割成无数小块,也一并反射着室内的灯火通明。
卡尔薇将场内扫视一圈,目光尚未收回,耳畔传来熟悉人声:“你喜欢这种?”
“……”她顿了一下,侧头看向身边的人,“问这个做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生硬,然而声线足够柔软。青年对卡尔薇的态度毫不介意,“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点头的话,那么我的办公室翻新就有了大致方向。”
卡尔薇差点笑了,“这附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乔鲁诺,你不需要再说这些话。”
说罢往旁推开一小步,本来也只是被松松挽住的手臂轻易地滑出,她理了一下长发,不紧不慢道:“尽管我很想把米斯达揍一顿……不过,乔鲁诺,谢谢你来。真的。”
虽然她对于“狠狠打脸前男友”一事并不热衷,但想必没有什么事会比“分手一个月后,我和现女友结婚,结果前女友比我结婚还要早”来得让人鼻青脸肿。
何况此刻她无名指上的钻戒足够大也足够闪。
就凭这一点,卡尔薇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对眼前这位放下一大堆文件生意不管、远道而来扮演她“丈夫”的男人——乔鲁诺·乔巴拿,执掌意大利黑帮“Passione”七年的地下教父,她的前老板——表达诚挚的谢意。
乔鲁诺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若要仔细算下来,两人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未曾见面,和记忆中的模样相比,红发女人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略长了些。
她离他一步之遥,露在外的手臂纤秾有度,皮肤白皙细腻得仿若一截凝乳脂膏,神态放松,眼底是却戒备——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你不需要道谢,卡尔薇,”于是他说道,“因为我本就有所图谋。”
正巧有端着托盘的侍者从旁经过,乔鲁诺取了杯香槟,放在鼻端轻嗅片刻,眉心微蹙:“不是什么好品质,你要吗?”
青年在说这话的时候,翡翠般的眼瞳里有真情实感的挑剔,如此不设防的情绪外露让此刻的他看起来,一瞬间贴近了自身真实年龄。
就像他那次坐在宽大的教父座椅上,小声同她抱怨巧克力布丁不够甜一样。
卡尔薇还没作答,便看见乔鲁诺手臂略往后一缩,下巴微抬看向她身后:“他看见你了。”
她一愣,回过身去,就见大门入口处那被众人簇拥的男人,正犹疑地望向这边。
四目相对之时,他的双眼明显亮了。
“噢,天呐!”
体态略发福的中年男人一边无视身前的人群一边朝这边走来,语气高昂热切:“我该是多么荣幸,竟能在这里遇见您!”
他的声音并未压低,此话一出,附近的人全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望向卡尔薇的目光有错愕,有惊艳,更多的是打量。
在场的宾客虽不能称是上层名流,但也在社会地位中略有分量,却无一人认识这名容貌出众的女人。
不过几秒,巴泽尔·肯特已经走到了卡尔薇身前,他看起来似乎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又在双手微抬时顿住,半秒过后,男人握住了女人的一只手,拘谨而克制地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别来无恙,乔薇娜(Giovina)小姐。”
“见到肯特先生健康依旧,我也很高兴。”卡尔薇·乔薇娜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分出一寸余光给身旁的金发教父,他看起来很平静,周身气压却低了些。
毕竟,拥有一个女性化的姓氏,对于一名男性来说,似乎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事。
她小的时候,也没少拿这件事取笑他。
巴泽尔自然注意到了她身边的金发男子,“乔薇娜小姐,这位是?”
青年的样貌十分俊美,即使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周身的气势也让人无法忽视。只是巴泽尔自认交友范围广,却是实实在在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他看起来像是与卡尔薇·乔薇娜有着某种微妙关系。
会在这个场合遇见眼前的女人本就让巴泽尔·肯特颇为意外,而联想到她所代表的那股势力……巴泽尔有些冒冷汗。
可,面上功夫还是做得滴水不漏,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卡尔薇朝乔鲁诺投去淡淡一瞥,不咸不淡道:“没什么好提的,只是我最近新找的一个玩具。”
巴泽尔心领神会:“原来如此。”
的确,像她这样的女人,会养几个情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他依旧不放心: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那种会甘于受一个女人摆布的人物吗?何况这女人说话如此刻薄,还是说,这是她撒的谎……
之后两人又寒暄了两句,在被问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卡尔薇也没有顾忌,将事实如实告明。巴泽尔为此感到惊诧,却把持分寸地另挑了个话头:“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未来得及感谢那位…大人。”
他将声音压低不少,语气恭敬而诚挚:“三年前,因为有‘大人’的帮助,我才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略施拳脚,如今我稍取得了一些不足挂齿的成绩,我想,这正是我该做出回报的时刻了……前不久,我从亚洲那边的合作方处得知,现在研究出了一种新型的武器,还在试验阶段,只要投入少许资金,便可……”
卡尔薇向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从路过侍者端着的托盘上取下来一份巧克力布丁,递给一旁始终安静的青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么?”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巴泽尔绷紧了后背。
那青年笑了一下,也是安静内敛的,笑容淡得像水。
他的皮肤是冷白色,唇的颜色也淡,也许是因为刚抿了几口香槟,还有些湿润,略略泛着浅粉的光泽。全身上下最耀眼的莫过于那头金发,仿佛把阳光织了进去。
某些角度,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青年接过递来的甜点,巴泽尔这才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他此刻展露出的姿态一般温和无害:“谢谢,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双眼却亮了不少:“……我很高兴。”
哪怕知道他在演戏,卡尔薇仍然为此刻青年的神态而感到呼吸一窒。
适当的示弱、适当的表达对方于自己心里的地位,明明是稀松平常的套路,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受用。
就算这是假的。
有了这个插曲,先前巴泽尔那番话所营造出的诡秘气氛荡然无存,卡尔薇掩去眼底松动,重新看向中年男人——他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情人”的说辞,最后一点对乔鲁诺的猜疑戒备也荡然无存。
“抱歉,刚刚打断了你的话,”卡尔薇没什么歉意地说,“但有件事还没来得及与肯特先生告知:我在半年前就离职了。”
这对于巴泽尔·肯特来说无异于天降惊雷:“……您是说?”
“我现在在第五大道那经营一家花店,铺面不大,不过每日的花朵都是最新鲜的。”卡尔薇轻轻一笑,“如果肯特先生日后有需要,我一定以最优惠的价格向您出售。”
-
婚礼正要开始,侍者拉响弦琴,优雅舒缓的音乐声潺潺流出,差一点掩过手机的震动。
“有人找?”
身旁的青年轻声询问。
卡尔薇看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个不陌生但也没多熟悉的名字,“嗯,我出去一会儿。”
乔鲁诺随着她一同站起来,“我和你一起。”
“嗯?”
“毕竟玩具要有跟在主人身边的自觉。”他笑。
“……”
卡尔薇走到一处拱形阳台,在电话即将停止震动时按下接通键,从善如流地切换语言:“你好?”
“清一呜——”
听筒那边传来的男声拖得老长,“你现在没有在偷偷哭吧!”
卡尔薇:“……”
开场白太过冲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确认了一下来电显示,“江户川先生突然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另外,如果您称呼我为‘汐华’小姐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以及,为什么江户川先生会认为我在哭呢?”
如果不是这通电话,卡尔薇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日本假名:汐华清一。
或者说,一个用来处理一些不太方便的事情的假身份。
被称作“江户川先生”的人与卡尔薇相识于一年前。那个时候她刚接手一项任务,地点在日本横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与当地名为“武装侦探社”组织的核心成员江户川乱步结识。
虽然说是结识,交情却算不上深。日本人总是十分注重礼节,逢年过节,卡尔薇免不了收到不少祝贺短信,90%由她在日本的朋友发来,其中也包括了江户川乱步。
正因为两人的私交甚少,还多为礼仪客套,她才对此时这个不明不白、甚至有点“冲撞”的电话,感到十分错愕。
“汐华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嗯,怎么说好呢,”
江户川乱步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语调轻快:“啊啊不过,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放心了。”
“那么,江户川先生是又推理出了什么会让我哭的缘由吗?”
卡尔薇瞟了一眼旁边的乔鲁诺。
“是啊是啊,我昨晚一看到你发的照片就意识到了!”
“江户川先生的‘超推理’果然很厉害啊,不过我现在并没有在哭哦,相反我很开心,因为在婚礼现场遇到了有意思的人。”
“诶,是什么样的人呢?”
“婚礼快要开始了,以后有机会再和您说吧。”
卡尔薇一边说一边往室内走,“谢谢江户川先生的关心,也祝愿您的生活一切顺利,那么我就先挂了。”
推开玻璃门,她回头看了眼,“听完了?满意了?”
乔鲁诺神情平静,碧色的眼瞳因她的问题泛起一层淡且薄的困惑:“你指什么?”
卡尔薇没有回答,她又收到了两条短信。
[太宰治先生:汐华小姐还需要男伴吗?]
[太宰治先生:报销来去机票的话,我马上动身喔^ ^]
她沉默片刻,决定暂且不回。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女人抬起头。
“我不是有意看到的。”
乔鲁诺说。
卡尔薇:“……嗯。”
晚风刮了起来,卷来一点夜的凉意,青年微抬手臂挡在她身旁——他一向绅士,礼数周全,且乐于助人。
她记得当乔鲁诺还在学校读书时,就因为这些优点在学校人气颇高。明明他自己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却总能在各个社团的活动室看见他的身影。
卡尔薇低头看向地面,他们的身体并没有直接接触,最后一点暮色与室内的灯火通明杂糅一块儿,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细细长长,乍一看,像依偎在一起。
她抿了一下唇。
“你很受欢迎。”
刚踏入大厅时,卡尔薇听见身旁传来的声音。
是个陈述句,很简短;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很平静。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句对刚刚那通电话和两条短信的评价。
“哦,”两秒过后她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似乎是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卡尔薇下意识地,想侧目看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目光转至一半硬生生停住,若无其事地看向坐满了人的长椅。
米斯达曾在一次喝多了酒后同她提过,乔鲁诺刚接管passione的那两年是最艰难的两年,“后来?……后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差不多捋平顺了,他效率一向很高…哦,然后你就来了。”
年轻的教父刚上任,手段刚硬老辣,清洗工作安排得淋漓尽致,不消多时,那些老奸巨猾都服服帖帖——至少表面上服服帖帖。
年少有为这个词,可以说为他量身打造。
但卡尔薇只是在那一瞬间想起来,乔鲁诺·乔巴拿从不说多余的话。
所以,他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琴弦声渐隐,婚礼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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