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柔软

    从公寓出来时,太阳已经斜挂西边,发出橙红色的光。

    与江户川乱步告别,卡尔薇没有坐上回酒店的车,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小巷里晃荡。

    五分钟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抖出一支,用一直随身带着的打火机点燃。

    这个打火机很漂亮,金属外壳上有玫瑰花纹的浮雕,是两年前乔鲁诺送她的礼物。

    烟雾袅绕在指尖的时候,卡尔薇会因为焦油与尼古丁而暂时镇静下来,获得余裕去理清太过纷杂的思绪。她很少抽烟,也绝不沉迷。但偶有的那几次,总是要刻意避开人——指的是乔鲁诺。

    他对于她抽烟未作出任何评价,教父的行动比语言更具效力,当卡尔薇第一次在乔鲁诺面前点燃一支香烟,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在她将一口烟雾呼出一半时,吻住了她。

    也许不会有人料到,手腕强硬的教父,拥有这世上最柔软的嘴唇。

    他的嘴唇其实很适合接吻。

    那个时候,卡尔薇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个。

    说实话,那个吻的滋味十分糟糕,又呛又辣,绝对是让人不想再回忆起的体验,而这之后,乔鲁诺也没作出任何解释——他几乎从不解释自己的行为。

    所以她也什么都没问。

    但从那之后,卡尔薇就再也没在他面前抽过烟,并且随身携带小颗漱口水和淡香。

    即使他们之间发生过更亲密的事情,她也不想有其他多余的、类似于“不必要的吻”的部分存在。

    成年人的场合其实很狭小,往往被性、被金钱所充斥,容不下太多诸如“吻”那般柔软的线条。

    因为那很乱,常常缠成球,整理起来又很耗心力,并且让人容易胡思乱想,甚至失控。

    没有条理、没有逻辑,卡尔薇不喜欢。

    而她现在所面临的,是远比那些柔软线条,还要耗心力的事。

    烟雾浸润过肺部,再经由气管呼出,卡尔薇回过神来,点开了特里休的电话。

    目光下移,她这才注意到,通话记录里多了一条中原中也打来的电话。

    还没来得及细想,电话就接通了:“你忙完了吗?我这边刚刚结束排练,回到酒店房间了,你朋友派来的两名保镖看起来很能打喔。”

    “确定了,不是铃木爱惠子。”

    卡尔薇吸了一口烟,“保护你的人来自港口黑手党,真正动手的人最近不会再来。特里休,我要回去一趟,我会在你演唱会开始前赶回来,别告诉乔鲁诺。”

    “嗯?如果你有把握瞒住他独自回罗马的话,我可以不告诉他,但是你怎么突然……是查出什么了吗?”

    “嗯,我要回去确认一下。”

    “……卡尔薇,你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如果真的是大事的话,我认为还是告知乔鲁诺比较好。”

    卡尔薇按熄烟头,将它丢到旁边的垃圾箱里,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涩:“其实算是我的私事,没必要让他知道。”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那,能让我知道吗?”

    “抱歉。”

    “……”

    听筒里一时安静下来,卡尔薇知道,特里休也许有些受伤。

    她于是也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仔细算来,这是她们认识的第四个年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无需言明,她们已经成为了彼此心中十分重要的存在。

    她其实一直没有告诉特里休,自己对她存有的,是怎么样的心情。

    特里休·乌纳,粉发的漂亮小姑娘,很难想象这样这样一个拥有着柔软嗓音的人,在十五岁那年到底经历了怎样残酷的事情。

    卡尔薇从乔鲁诺、从米斯达口中一点点拼凑出来一个故事,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将这始终当个故事。

    但后来再见到特里休时,她还是没能克制住,带着连自己都没及时发觉的幽微心思,一点点卸下了当时身上那些尖锐的浑浊的、伤人也同样伤己的戾气。

    在这一层面上,特里休几乎是她的救赎。

    [因为我们很像。]

    她想。

    [你十五岁,你遇见了布加拉提,他朝你伸出了手。]

    [我二十岁,再次遇见了乔鲁诺,他朝我伸出了手。]

    “关于我的事,特里休,在它们发生的时候,我很无力,是待宰的羔羊。”

    “可现在不同。”

    “他从屠户手里拿过刀,放在我手心,我握住了。”

    [小姑娘,你多像我,我是不是该站得远远的,看你长大,一如我这般。]

    “特里休,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真的很漂亮。”

    [在我小时候,也曾梦想着有一天,能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所以,我想看你一直这样漂亮下去。”

    所以,在这一天,她握着手心的那把“刀”,做出了一个决定。

    -

    接到汐华清一打来的电话时,中原中也刚从港黑大楼的档案室出来。

    这间档案室存储了几乎所有与港黑打过交道的人的资料,并且在完善程度上达到了最高,换而言之,这是一间装满秘密的屋子,因而它的守卫也十分森严,即使是像中原中也这样的干部,能调阅的资料也十分有限。

    所幸,“汐华清一”,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

    20岁加入passione,直任干部,迄今无升职记录;未接管任何小队,无部下,无其他上级,直接听命于教父。

    21到22岁两年,资料空白。

    23岁,曾前往横滨——也就是中原中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24岁资料暂无。

    而20岁以前,没有任何记录。

    资料苍白得可怕。

    中原中也头一次,对“汐华清一”这个人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接起电话的人是太宰治——这样的事本身就足够让中原中也警惕。“去洗澡”自然是那个家伙的一个恶劣玩笑,但是两人为什么会认识,是什么关系?

    而且,根据那边监视的手下的反馈,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人任何人出入过汐华清一所在的房间。

    的确是这样,因为当他去敲房间门时,屋内根本无人:她瞒过了那两个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了盯梢者的存在。

    所以,当电话响起时,中原中也本能地认为,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信号。

    但他还是按下了接听。

    “晚上好,中原先生,很抱歉今天下午未能接到你的电话,希望没有耽误你的事。”

    听筒里传来的女声柔和依旧,但这一次,却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我的时间有些紧,就先长话短说了:中原先生,我希望你能调一辆私人机,尽快送我抵达罗马。作为报酬,我可以以不伤害passione的利益为前提,答应你任何三件事,或者回答你的三个不牵涉passione机密的问题。”

    “……”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一下子没能发出声音。

    他想了想,用生平最快速度梳理清思路,“你为什么会认识太宰治——不,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是中原先生的第一个问题吗?”

    “嗯。”

    比起询问两人相识的缘由,中原中也认为,先确认汐华清一到底从属哪一方,会不会对港黑造成不利,才是更重要的。

    ……或许,也还存有那么一两分的私心。

    卡尔薇清了清嗓子:“我和太宰先生没有关系,如果要下定义,大概算是认识的人吧。”

    中原中也:“……”

    他好像浪费了一个问题。

    “你别这样,”大概是听出了他的无言,汐华清一在那边笑了一下,“是真的,我与他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因此只能这么说。”

    “……我知道了。那,你现在还在passione工作吗?”

    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喝水,青年的声音有些低哑,被电流解析过后略微失真,又多了点磁性。

    卡尔薇哑然失笑,刚想开玩笑地问一句他是不是故意放水,怎么挑这么没营养的问题来问,话到了嘴边却猛地顿住。

    “……中原先生,听说我辞职了,是吗?”

    “嗯。”

    其实中原中也还有别的话想说。比如问她为什么要辞职,这之后又有什么打算,是否还有别的去处……但转念一想,现在说来,又实在不合时宜。

    电话这边,卡尔薇眼里刚酝酿出的几分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乔鲁诺未和任何人宣布她辞职一事,而除了passione高层之外,知晓她辞职的,也只有……巴泽尔·肯特。

    一个本该和港口黑手党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

    “中原先生,听起来你这两天似乎见了什么人。”

    汐华清一的声音很轻松,但中原中也已经感到了不对劲,他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看似稀松平常的、更接近于朋友寒暄的问题,会牵扯到其他的事情。

    而且,她话里的指向很明确:见了一个人。

    于是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模糊:“你误会了,只是首领这两天与一个组织打了些交道。”

    “那让我猜猜吧,中原先生说的那个组织。”

    道路前方出现了一只猫,卡尔薇停下脚步,那只猫却走了过来。

    它的步态轻盈优雅,毛茸茸的尾巴立着,随着步伐而轻轻晃动。

    走近了,她才发现这是一只十分漂亮的金渐层,毛发柔顺蓬松,圆圆的一张猫脸上镶嵌着两颗绿宝石般的圆眼睛,因为是在暗处,瞳孔放得很大,更像是吸引人的漩涡。

    猫的脖子上有一根缎带绑的蝴蝶结,却没有坠小牌。它很亲人,哪怕卡尔薇站在原地未动,它也已经凑了上来,十分自来熟地用自己略敦实的身板蹭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卡尔薇慢慢弯下腰去,伸手摸了摸它高高昂起的头。

    “……那个组织,是不是叫,普罗米修斯?”

    没有等到回答。

    但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我知道了。中原先生,三个问题你问了两个,介于第二个我没有明确给出答案,现在我还欠你两个问题,或者两件事。不过我的时间实在很紧,不介意的话,希望你可以让我在飞机上兑现承诺。”

    她说完挂了电话,身前这只突然出现的小猫对于紧张的气氛浑然不觉,依然亲昵地在她腿边蹭来蹭去,有好几次,还稍站直了些,伸出两只前爪,似乎想要抱抱。

    “你是哪家走丢的小猫咪啊,这么粘人,会被坏人骗走的呀。”

    暮霭沉沉之中,她低声地笑。

    几秒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亮闪闪的东西,穿在这只猫脖上的缎带上,又重新绑好蝴蝶结,将它藏在了蝴蝶结的里面。

    那是乔鲁诺在丹特·鲁索的婚礼上,送给她的那枚钻戒。

    里面藏了一个定位器。

    做完这一切,卡尔薇站起来,接着往前走。

    那只猫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的时候,它就端坐在原地,略微歪着头,一双圆圆的猫眼定定地注视着她。

    如此优雅自矜的模样,很难将其与数秒前热切撒娇的样子联系起来。卡尔薇对它挥了挥手,小声说:“再见啦,你要早点回家。”

    它没有动,还是那样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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