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卡尔薇这一刻的感受。
恐怕在所有人眼中,乔鲁诺·乔巴拿,都是一个无比强大的人。
一个强者流露出的脆弱一面无疑是珍贵的。
但通常情况下,那往往会反向让人更深层次地意识到他的强大:再强的人,也是人,拥有的不过一副肉做的皮囊,而非钢筋铁骨钻石心。
只是现下,卡尔薇又隐隐地感受到,这与那些情况都不同。
当乔鲁诺的这份脆弱真真切切地摆在她面前时,她见到这份脆弱,像在黄昏里捡到一根尾羽,这是她能真真切切捡拾到的东西。
她所看到的……是软肋,是隐藏在外表下的一击必破。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卡尔薇下意识地否定,并向旁迈出一步。
——乔鲁诺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
青年在一片寂静中低声询问,无人应答。
他的手指修长,皮肤苍白,但不像墙壁或者白纸,他的苍白的里有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卡尔薇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先前那转瞬即逝的脆弱像一场镜花水月。
而此时此刻,这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传来的细微颤抖,是唯一破绽。
这样的颤抖,让卡尔薇在极短的一瞬间里,回想起了一些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眼前的俊美青年还只是一个孩子,头发也不是如今耀眼的金色,而是在意大利人中少见的黑。他刚来这没多久,留着有些厚重的锅盖头,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是住在周围的孩子共同的欺负对象。
在卡尔薇已经快要模糊的记忆里,最开始,她的确没见过男孩衣衫干净整洁的模样:他总是会被人绊倒,被推倒在水洼,书包里的东西被抖出来狼狈地洒满一地。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她在一天放学途中,无意间见到男孩靠在一棵树下,抱着双臂蜷缩的模样。
那个时候,他在发着抖。
她是如何搭话的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是在害怕吗,小菜鸟?”]
……
女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乔鲁诺,你刚才,是在在意我对你的看法吗?”
原本,她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已经绷紧到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的程度。
但在这句话问出口后,那东西似乎一下子松弛了。
连带着松动的,还有原本已经粘稠到几乎要无法流动的空气。
乔鲁诺没有马上说话,她继续道:“你为什么会在意?因为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
这一回,他答得不假思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重要。”
“哦,可是你有事瞒着我。”
“……”
卡尔薇看见青年有些空白的脸色。
乔鲁诺的眼型总体偏圆,这让他从小在做坏事前十分占便宜:他总是让人生不起怀疑的。
她也是将他这副模样看了许多年,才勉强能适应一点,彻底抛开感性,完全从理性思考的角度出发。
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手中的纸张是发烫的铁,卡尔薇逼迫自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那上面来。
“放手。”
她抬手,覆在乔鲁诺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动作很轻,态度坚决:“是你先瞒我的,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你也别过问。”
她绕开面前的人,独身朝屋外走去,身后是大片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没有阻拦。
屋外是一片静谧的黑,站在山腰,整个罗马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乔鲁诺过来时坐的车就停在别墅门口,司机在车窗内打着盹儿。半夜的风很凉,卡尔薇裹紧衣衫朝山下走去,月光把影子拖得细细长长。
一只鸟从旁边的树林掠过,停在路边指示牌上,偏头看她,尔后低低地叫了一声。
紧接着,是自她身后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需要回头,卡尔薇也知道,这些都是乔鲁诺用黄金体验创造出来的生命。
她不让他跟着,他就用它们来跟着她,那大概是青年最大程度的纵容。
卡尔薇就这样一个人走下了山,在最近的一家旅馆开了间房。前台的服务生偷偷阖着眼小憩,被她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登记好信息,递给她一张房卡。
【404】
脑海中适时地响起某个人的大呼小叫,卡尔薇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心情却未因此有所改善。直到泡在装满热水的浴缸里,长长久久地呼出一口气,她才稍稍回过神来,在脑海中重新整理一遍之前的事。
四年前,在乔鲁诺禁止她外出的那一段时间里,潘纳科特·福葛对那些资料进行了怎样的完善和整理,卡尔薇不知道。
在收拾出这间满载“过去”的房间过后,她把那些资料也一并收了进来,却没有再看过。
所以直到几小时前,她才发现了一件事:在父母遇害的前一个月,有一位名叫弗朗西斯·里佐的制药师离职。
这真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小到在Macario制药公司的内部资料中,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带过。
但在卡尔薇那半年里暗杀过的人里,有一名确认是普罗米修斯成员的男人,尼诺·里佐。
是那名离职药剂师的独生子。
太阳穴跳动得胀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女人把头没入水中,在几乎要窒息的折磨中思考:乔鲁诺·乔巴拿,他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说,他什么都知道,却故意隐瞒了呢。
思想的摇晃总是最为危险的。
卡尔薇突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不论真相如何……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
第二天,当卡尔薇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看到的就是坐在旁边沙发上的金发男人。
她一点也不意外。
“你醒了。”青年朝她举起手中茶杯,“米斯达知道房号后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希望我的到来不会让你反感。”
卡尔薇慢慢在眩晕疼痛中坐起身来,皱着眉适应早晨的日光,“今天不用上班吗,福葛?”
“他给我安排的工作就是坐在这里。”
潘纳克特·福葛唇线绷直一秒,隐约有不满之意。他看着红发女人从旁边床头柜上拿起内衣,很自然地转过身背对她:“卡尔薇,如果我是你,在昨晚我就会把他暴揍一顿再离开。”
卡尔薇笑了一下,没搭腔。
她知道,眼前的青年其实是passione目前的核心干部中,最注意与乔鲁诺保持一种“尊敬”关系的一位。她和米斯达自是不必说,特里休也是隔三差五与其开开玩笑,就连波鲁那雷夫,在面对那位过于年少有为的教父时,也不见得会刻意保持某种界限。
只有潘纳克特·福葛不同。
也许天才总有一些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卡尔薇换好衣服下床,趿拉着拖鞋往洗漱台走去:“乔鲁诺和你怎么说的?”
“他什么都没说,就给了我你的地址,和房间号。”
福葛看起来有些无语,“你们认识多久了,怎么还玩这一套?”
“十七年。”卡尔薇说,“和那些没关系。”
听出她话外音,青年安静下来,看她洗漱好,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往这边走来,“普罗米修斯,你还在查吗?”
“…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为什么没有?”
“……”
卡尔薇叹了口气,“乔鲁诺的意思,是吗?”
福葛看着她没回答,他是智商极高的人,已经从这一来一回的对话中判断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担心什么?让我猜一下。”
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涂抹口红,她的五官生得明艳,只是一晚没休息好,脸色有些苍白。
“是怕我继续那个状态下去会疯掉,还是怕我单枪匹马去端普罗米修斯的老巢?”
“……你知道弗朗西斯·里佐的事了?”
卡尔薇眯起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从一开始,乔鲁诺就知道她父母死亡的原因与那名提前离职的制药师有关,却故意瞒着她,那么潘纳克特·福葛绝不会是刚才这个反应。
而且,卡尔薇忽然意识到,如果乔鲁诺四年前就知道真相,这些年里绝对会一直追踪普罗米修斯的所有动态。
那么特里休不可能有被他们盯上、甚至下手的机会。
福葛看着她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慢慢站起来,像是下了个极大的决心。
“普罗米修斯把所有痕迹都处理得干净,在查到那名制药师前,其实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证明……你父母的死,与他们有关。”
“甚至直到现在,也不能直接证明。”
“卡尔薇,你那个时候其实……有些偏执了。有好几次,我们都想和你说,但被乔鲁诺拦住了。”
为什么会拦住,原因不言而喻。
那个时候的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突破口。
报复性的杀戮,几乎是当时,她仅剩的所有“生”的执念。
而乔鲁诺的态度是纵容。
“因为从所有线索中都无法推断出杀害你父母的人来自普罗米修斯,所以,当后来我注意到里那个离职的药剂师弗朗西斯·里佐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其和尼诺·里佐联系起来。”
福葛的语气有些晦涩,仿佛正在说的是一件对他而言很难坦然的事情:“……当我意识到时,离你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大半年过去,一切都尘埃落定。卡尔薇渐渐走出阴霾,正要开始真正过上平凡人的生活。
福葛张了张嘴,“所以,”
“——所以,你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对吗?”卡尔薇打断他。
“是,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包括乔鲁诺吗?”
“……包括乔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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