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何处去了？”方遒抬眉看向后山顶上练功夫的几个人。楚潇潇听罢唇角抿成了一条线，一声不吭地搬正自己的腿，眼神直视前方，却偏偏躲开了方遒的视线。
子宁一大早就发现子归不见了踪影，她问过与子归同房间的楚潇潇了，楚潇潇却只偏开了子宁的视线摇头：“不知道，一早起床，小师姐就没在房间里了。”
子宁心思细，在楚潇潇眼神闪躲的时候就捕捉到了她的不对劲，两个小姑娘间闹些别扭也是常事，从前不懂事时，她也时常和子归闹脾气不是。
是以子宁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山间树林里子归倒是比楚潇潇清楚得多，出去别扭个一时半会也用不着担心，就是这欠下的功课，以及对师父的解释，怕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去的。
楚潇潇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昨天夜里子归突然暴起与自己争执了起来，她起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言语当中句句带刺，事后自己想起来，才觉得羞恼愧疚。
两人原只是谈及那位四处寻找自己的三哥，楚潇潇在讲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子归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她接着道：“三哥以前每次出阁，总是会带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回来，都是我在阁中见不到的。爹爹不让我出阁，他时常与娘亲说，做这门买卖的，坏也坏在知道得太多。所以未免仇家或心怀不轨之人有可趁之机，爹爹总是不让我和娘亲出阁。”
“但是哥哥姐姐们可以，所以月梅姐姐时常给我带糕点，三哥时常给我带复杂一些的机关锁之类的东西，他告诉那叫鲁班锁。”
“问君阁里……”
“楚潇潇。”子归突然叫住了楚潇潇，连名带姓，言语冷厉，一出口夹着一脸的冰渣子。
楚潇潇被她叫得愣住了，她忙微微抬起头来看向子归，子归脸色微沉，一双下垂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一双平日里无神的眼里似乎还含着说不清的怒意。
“问君阁问君阁，你若还能回得去，你现在就走！”
楚潇潇当即好似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雷劈愣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子归，好似根本没有听清子归刚刚所说了些什么。
“这里是云峰山，我们是山间野人，没有你那些哥哥姐姐，你当真放不下，还当自己是问君阁的人，那就滚出去！”她冷声开口时，虽夹着童音稚气，但却实实在在地慑人。
“你最好记清楚了，自打你进山，你就不再是问君阁的人，也没什么爹和娘，更没有什么哥哥姐姐，说到底，你进云峰山的时候就该让师父给你改了名，你如今若顶着这姓名往大街上走，我可告诉你，你那心心念念的三哥，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你还三哥长三哥短，你年纪还小我不跟你计较，但心里该是有数的，倘若你今日还大大方方地承认你是问君阁的人，且不说你的性命，我云峰山上所有人的性命必成亡魂。楚潇潇我可告诉你，若当真有那一日，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楚潇潇被子归这劈头盖脸的一串说辞给震住了，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子归的眼里含着丝丝缕缕的血丝，在黑夜之中亮得扎眼又可怖。
她突然之间有些忤这样子的子归，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等再抬头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她在一夕之间没了爹娘，没了好好的一个家，为何如今苛刻到连提也不允许提！那些憋闷，那些不可言说的伤和痛，那些从今往后都会留在自己小腿之间的伤和疤，就都不应该有一个宣泄之口吗？
这委屈一往上涌，她便跳了起来，指着怒气未消的子归：“你懂什么！你懂全族之人尽数死在你眼前的感受吗？你懂本该有的，一夕全无的感受吗？你懂我的害怕吗？我夜夜噩梦缠绕，他们杀我族人，灭我满门，我为何不能说！”
子归一把捏住了楚潇潇的手腕，她功夫在楚潇潇之上，一拉一拽就将楚潇潇摔回了被子里。
然后咬着牙，微微掀起眼皮来冷笑：“我不懂？我当然不懂，因为我连我族人是何模样都不知晓，我姓甚名何亦不知晓，我当然不知道，但就算我一无所知，被抛弃也好，被灭满门也罢，如今我人在云峰山，这才是我的家，我的亲人，若你非得出去招祸，楚潇潇，我今天晚上就捂死你！”
楚潇潇被子归那咬牙切齿的模样给吓住了，她顿时就禁了言，子归见她不再说话，总算是松开了对方的手腕，而后整个人往床榻上一躺，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再到天色微亮，楚潇潇侧头时，床榻上早已没了人，至于人去了哪里，她又如何得知。
原还憋着一口气不想搭理那个扬言要捂死自己的人，可这晃悠了一个早上也没见着人，楚潇潇心里难免有些不安起来。
还是午饭之后楚潇潇找到子宁，将昨天晚上两人吵架的事坦承告知，子宁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眼神渐渐温柔了起来：“子归只是堵气，山间树林的，她跑惯了，没事的，等到晚上自然就回来休息了。”
楚潇潇点头。
许久之后楚潇潇才又开口问：“师姐，我昨天是不是错了。”
“你没错，子归也没错。子归在这山间长大，相比较从前没有记忆的家或是仇人，眼前才是最主要的。但是潇潇，你是有从前的人，但这种伤害也是最大的，所以你心里怨怼仇恨也是不可避免的。”
楚潇潇听得似懂非懂，只好又小心地回房间里等着子归回来。若是子归也没有错，那还是应该要说一声抱歉才对。
可这左盼右等，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也没等回来子归。
楚潇潇哆哆嗦嗦地敲开了子宁的门，在子宁开门时她立即踏进去并合上了门。
“三师姐，小师姐一晚上了还没回来。”她说得有些急，一大清早就一脑门儿的汗，两只小手互相紧拽着，紧张，着急，“这在山林间，也不能夜宿呀，又不山间的野猴子……”
“说谁野猴子呢！”楚潇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魂牵梦萦了一个晚上的声音给打断了，她怔怔地抬头，正是从子宁房间里走出来的子归。
她目愣愣地看着子归，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打了一晚上的腹稿，还准备卖个乖好好道个歉，结果就这不尴不尬的见面，顿时就打乱了楚潇潇的计划。
楚潇潇狠狠瞪了子归一眼，转身便走了。
子归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子宁，摊了摊手后问道：“我到底怎么了？她不是来道歉的吗？”
子宁一把将她也推了出去：“赶紧滚吧，一会师父那儿你可得好好交待！我们谁都救不了你！”
子归一听，脸顿时就黑了，她边走边向着身后的子宁挥了挥手。
子归擅自下山的事很快就被方遒惊天一鞭给传开了！
那长鞭也不知是何种材质所制，挥起来的时候软得像一条锦带，但在落到子归身上的时候，顿时破开了子归后背的衣裳，皮也跟着绽开了。
楚潇潇头一次眼见何为“皮开肉绽”，龇着牙不敢吭一声。
子归被抽了两鞭之后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子宁是后知情者，还收留子归睡了一夜，已被罚去后山思过了，李昌印、岳继飞纷纷跪下来求方遒手下留情，只有子迁捏着个小瓷药瓶垂眼站在一侧等着。
等子归这一顿鞭子抽完，楚潇潇忙上前扶起了她，她眼眶泛红，声音也是哑的，小心地在子归的小胳膊上捏了一把：“你跟我置气你跑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俩打一架就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将嘴角抿作了一条僵硬的线，不再开口。
子归受了几鞭后又将功课落下了，她半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叫疼，子迁上药的时候手劲儿大，差点让子归认为他那是蓄意报复。
夜里楚潇潇赶功课，将字帖临了两遍，伸要再写去拿纸时，子归却将一盒子东西放在了她的桌案上。
“别替我抄，就你和我那字，差得算是一个天一个地，多抄了回头师父认出来，再多罚，我就有些受不了了。”
这是子归受了罚后头一次与楚潇潇说话，楚潇潇忙抬起头去看她，见她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问：“给……给我的吗？”
子归没吭声，半趴在床上哼哼。
楚潇潇低头，轻轻地打开了盒子，然后抬起眼来看向闭着眼睛的子归。
她问：“你说捂死我的。”
“以后我给你买，你就闭嘴不再提，我哪能真捂死你。”
楚潇潇眼泪簌簌就掉了下来：“小师姐，我……我改名字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你名字挺常见的，你别四处张扬便是。”子归侧头去，闭上了眼睛，她有些累，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楚潇潇躺在她的身侧，仔细地打量了子归的眉眼，然后牵住了子归的小指。
桌案上摆了一个不算精致的盒子，里面放了一个最是简单的鲁班锁。
是楚潇潇玩过的第一把锁，之后也是最后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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