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烂泥
白无名问道, “现在你去哪里？”
“我回客栈等不听。”
“那我跟你一起回, 风尘仆仆而来, 还没好好洗个脸。”
这会镇上的人要么是做生意去了，要么是吃饭, 剩下的都在神树附近。
以至于街上特别空荡, 一眼就能看见闲人。
阿璃就看见了闲人。
伏城和韩胖子坐在一个石阶上，旁边还放了两个羊皮水壶。
她距离他们不过三丈，就见他们喝了三次水。等她走到他们面前，两人都打起了水嗝。
“两位师弟怎么坐在这？”
阿璃看了看，石阶附近还有一口水井。
韩胖子扯了扯笑脸, “师姐，早上你可真神气，大家都在说你是天选之人, 这个仙缘非你得不可。”
他越说气就越弱，已然是一脸饿得没力气说话的模样。
阿璃再看伏城，本来他就瘦，这会脸色铁青, 仿佛随时要晕倒了。
她早就听闻桃花殿不富有，那下山历练的弟子，就更别提能带多少钱了。
这枇杷镇到处都要用钱，多少人都去外头打猎填肚子, 都把附近的“荤菜”捉光了。
那晚她在郊外睡了一夜, 别说兽鸣, 就连只虫子的叫声都没听见。
可就算是快要饿死了, 两人也没打算走。
何必呢。
阿璃暗暗叹气，回头对白无名说道，“你刚才说车夫大哥点错菜了对不对？”
“菜？”韩胖子两眼都饿出精光来了。
可伏城却看了他一眼，朝他摇头。
韩胖子虽然心动，但还是忍住了。
白无名看看他们，明白过来，“对，我让他点三道菜，谁想他耳背，点了八道。”
阿璃同情说道，“那看来是真的耳背。”
白无名问道，“两位道友吃过饭没？不如一起？”
伏城说道，“不必了。”
“噢……”白无名可惜说道，“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那只能扔了。”
“别啊……”韩胖子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太浪费了。”
阿璃说道，“那一起去吃饭吧。”她又催促白无名，“你快去，别让车夫大哥把菜倒了。”
白无名了然，先一步回去，点了八道菜，又吩咐店家多上一盆米饭。
等人时他才看了价目牌一眼，好像是比外面的多很多钱。
韩胖子和伏城真的饿坏了，转眼就吃了一碗饭，但又怕他们看出他们很饿，菜没怎么吃，光顾着吃饭。
等阿璃他们快吃完了，才开始吃菜。
总算是从饿死鬼的边缘拉了回来。
白无名和阿璃已经吃过了午饭，配合演戏又吃了一碗，撑得不行。
这会正喝茶水缓解。
吃过了饭，伏城的脸色转好，一杯热茶下肚，气色终于缓了回来。
就是有种吃了这顿下顿可怎么办的惆怅。
白无名问道，“两位师弟来这里几日了？”
伏城说道，“不久，就两天。”
白无名说道，“那你们知道哪里有青草吗？我一路过来，许是入冬了，只见一地枯草。”
韩胖子说道，“有啊，镇子附近的树林里还有，师兄你要青草做什么？”
“我的马脾气不太好，嘴也叼，喜欢吃青草不喜欢吃干草，但我问过店小二，他们大概是忙着赚别的钱，都不乐意赚我这小钱，没有空替我割些草回来。”
伏城说道，“我们这就去给你割一些。”
“两位师弟别急。”白无名说道，“这样吧，我也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你们每日替我割些青草，我管你们三顿饭，如何？”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两人欣喜若狂。
“看来两位师弟答应了，那就麻烦你们尽快去，尽量割多一些，我的马儿胃口大。”
“行。”
两人没有半点犹豫，就去郊外割草去了。
阿璃笑问，“你的马什么时候不吃干草了？”
白无名说道，“巧，它刚好就不爱吃干草了。”
阿璃从怀里拿了几张银票给他，“多谢真人仗义相助。”
白无名笑笑，没有接，“给我做什么，我的马儿是真的要吃青草。”
阿璃知道他有钱，但有钱归有钱，人家凭什么帮你？
不过是将你当做朋友。
所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璃将这人情收好，不跟他俗套了。
白无名又道，“我看他们的衣着佩刀，是桃花殿的人吧？”
“对。”
“桃花殿素来讨厌你们问月门，简直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你还这么帮他们？”
阿璃说道，“他们两个人还不错，至少在我被恶女叫嚣的时候，只有他们肯出头帮我说话。”
“恶女？”
“对，叫沈潇的一个姑娘，挺有钱的，脾气也挺大，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都找了三百个帮手要揍我了。”
白无名微顿，“你说的那个沈潇，年纪十七八，长得还挺漂亮，但十分娇蛮霸道？”
阿璃盯他，“我觉得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莫非你认识她？可别说是你什么表妹小师妹！”
白无名哑然失笑，“我妹妹要是这个脾气，早被我关起来读诗三百首陶冶心性了。”
“那她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沈庄主的千金。”
“沈庄主？”阿璃想了想，倒吸一口冷气，“你说的沈庄主该不会就是炼剑山庄的沈庄主吧？”
白无名点头，“正是。”
阿璃顿觉头皮发麻，完了，她又惹了一个了不得的门派。
她沉思片刻，认真问，“你说，我会被抓去炖汤吗？”
“……”
那炼剑山庄是九州最大的兵器库，九州门派中，十有八丨九的兵器都出自他们之手。
庄内共有九百九十名铸铁师，精通九千种兵器，无论是要打造什么兵器，他们都可以办到。
问月门的兵器也都是出自他们之手。
难怪沈潇那么有钱！
可她这千金大小姐，一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白无名颇为关切地问，“你有兵器了吗？”
“没有！”虽然她入门多年，但一直就没有称手的兵器，耽搁到现在。
白无名一笑，“那恭喜你，你大概只能翻翻旧货了。”
“……”阿璃又气又笑，“好好的跑来体验民间疾苦做什么，不在家里欺负人，来这欺负人。”
“听说那沈大小姐是独女，得尽山庄上下的疼爱，将性子养得蛮横了。估计是在岛上待得烦闷了，出来走走。”
没爹疼没娘爱还被师叔扫地出门的阿璃还能说什么？
当然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和嫉妒呀。
如此一想，当即小心眼发作，更讨厌沈潇了。
是的，讨厌她，被疼爱得有恃无恐了。
临近傍晚，不听还是没回来。
阿璃终于开始担心他了，这家伙该不会是一去不回头了吧。
应该不会。
那天他母亲过世，他也是不知道去哪里冷静了两天，又来寻她。
阿璃反省了下，觉得自己太操之过急了，不该一口气给他塞那么多的人情世故。
得慢一点，慢一点才行。
到了傍晚，凭栏半日的她还是没看见不听。
倒是看见了两个绿团团从远空飞来。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细看，还真是两个青团。
远看已然很大，近看……仿佛两颗陨石，正从天而降。
“白无名快来看天外飞仙！”
白无名从隔壁房出来，笑道，“哪里有仙？好不好看，是……”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两个绿团团。
“……”
随后那绿团团还悬在了客栈围栏外，形体巨大，已然遮了客栈半壁夕阳。
那绿团团缓缓往上飞，只见那团团下面飘起一个人来，以脑袋顶着球，脖子都被压歪了，赫然是伏城和韩胖子。
阿璃讶异，“两位师弟你们这是……干什么？”
伏城说道，“青草，马够吃了吧？”
白无名：“……够了。”何止是够了，都能盖个马厩了。
伏城松了一口气，“那我先放马厩里去。”
他们二人一走，阿璃半晌才说话，“看，多实诚的人啊。”
白无名笑了笑，“确实，可他们一口气背那么多回来，就不怕我不要他们继续干活了？”
“估计是觉得那么多青草才能抵得过饭钱吧。”阿璃说道，“明天他们还是会背那么多回来的，郊外不见半点肉丁，但是青草却随处可见。”
阿璃正感慨着，忽然发现楼下街道那有人鬼鬼祟祟往上瞧，目光还跟她对上了。
那人眼里一瞬燃起了光。
阿璃暗道不好，急忙退身，离开对方的视线范围内。
白无名问道，“怎么了？”
“我——”
此时已经有四五人飞了上来。
白无名立刻就明白了。
那几人七嘴八舌问道，“真人，你便告诉我们吧，那跳舞仙子说的到底是什么？什么火里生水里生？她到底在说什么？”
阿璃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知道的话她还会在这瞎晃悠？早就得道升仙去了好嘛。
“真人怎会不知，你可是天选之人。”
“我不是。”
“可你说你听见神树说话了。”
“那是我诓你们的。”
“我明白了。”
听见对方这么说，阿璃总算是放下心来，这下不赖着她了吧。
“你想独吞。”
“……”草，你们是什么木头疙瘩脑袋！！
几人看她的眼神已然变了。
阿璃说道，“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树是假哭？你速速告诉我们谜底吧。”
告诉你大爷！
要不是她还要等不听，等孟师叔，她真想将这几人揍飞，不惧与全镇的真人为敌。
阿璃蓦地看向他们背后，往那一指，诧异，“你们看那个是什么？”
众人齐齐回头，唯有远空一轮夕阳，映得云有霞光，便什么都没了。
他们困惑说道，“哪里有什……真人？真人？”
眼前空荡荡，阿璃早就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白无名悠悠一笑，凭栏眺望远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的目光慢慢沉落，落在了那在霞光下跳舞的妖姬身上。
妖姬舞姿柔美娇媚，莲足轻点绿叶，似点碧波。
妖姬的视线似乎也往这边看，看见白无名，神情已微微有了变化。
仿佛在笑。
“土里生，水里生，火里生，肉里生……”
他低声念着这个谜题，什么提示都没有，纯靠众人瞎猜。
他收回视线下楼，去寻那两位实诚的师弟吃晚饭。
阿璃在外头躲到夜幕沉落，才回客栈看了一眼，发现房门口没人了，立刻悄悄溜回去。
不行，明天得换客栈。
不对，换了客栈万一不听找不到她怎么办。
不可以，如今她名声响亮，镇上的人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她在哪，根本藏不住。
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吧，糊弄他们个几回，也该知道她不是什么狗屁的天选之人了。
她又气又恼，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不凑热闹，不搞事情。
做个安安静静的逃亡大队长就好。
她拿了衣服去客栈的澡堂洗了个澡，回到屋里头发还没干，便坐在床边甩头发。
外面微有人影，映在窗户上。
她微微一顿，问道，“不听？”
门外的人没应声，可也没走，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没变。
阿璃小跑过去，鞋都没穿。
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听。
她打开窗户，迎面一阵寒风，外面站的，果然是不听。
不听一日未吃，又刮了一日寒风，脸色十分不好，神情又很是颓然，这样看起来更是没有一点生气。
“你回来啦。”阿璃探手捉住他的胳膊，怕他跑了，“进来。”
不听缓缓偏头看她，又不动了。
阿璃说道，“我冷。”
不听这才进去。
屋里没有生炭火，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阿璃的脚底板冷得生疼，拉着他就去床边，又扯了被子过来给他捂手，便准备穿鞋穿衣，去楼下找吃的。
“是不是又一天没吃饭？我去给你找吃的。”
不听将她拽住，扯回床上，他知道这里比较暖。他说道，“我做不到。”
阿璃问，“做不到什么？”
“做不到把‘别人’变成喜欢的人。我在街上看了半天，没一个喜欢的，我不需要他们，他们也不需要我。”
阿璃没想到他消失一天是在试着接近别人，并不是去外面疯跑冷静。
他在尝试改变。
只是失败了。
可阿璃已然很高兴，她笑道，“不急，我们慢慢来。”
不听皱眉，“你为什么开心？”
“因为你愿意去尝试，这就足够了。”阿璃探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果然很冷，便又将被子往他身上拢。
阿璃想起来了，“不如你先接近小孩子。”
孩子天性烂漫天真，比起眼里动不动就出现警惕的大人来，更适合不听。
不听虽然脾气不好，但本性不坏，许是接触的人少，甚至还有些天真。
让他先跟小毛孩接触，大概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阿璃俯身穿好鞋，打算去拿吃的，这家伙总是三餐不正常，能长肉才怪。
不行，明天要押着他好好吃饭！
她人刚起来，手又被他拽住了。
她说道，“我不走，就是下楼拿点吃的，很快就回来。”她又道，“我要是走的话，还非得等你回来当着你的面走吗？”
逻辑很通。
不听放手了，又道，“不要肉。”
“哼，挑食，不长肉。”阿璃系上披风就下楼摸去厨房了。
这会天已经黑了，小二早养成了一日干活四个时辰管你天塌下来也休想我多做半会活的性子，反正钱是源源不断的，根本不愁没客人来。
一楼大堂没有人，又没月光映照，黑灯瞎火。
阿璃从楼上下来，楼梯被踩得“哒哒”响，在大堂里回响着。
虽然黑，但却有什么东西在大堂里蹿来蹿去。
阿璃屏息停步，立刻唤了荧光。
但大堂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静静摆放的桌椅茶壶，唯一的视觉盲角就是平日掌柜待的那个柜子后头。
阿璃咽了咽，“谁在那？”
“咚。”
柜子微有动静，却没人出来。
阿璃朝荧光吹了一口气，荧光渐渐飞向柜子。
光火慢慢照亮那一角，仿佛是见了光，那“人”分外不安，又将柜子撞得“咚咚”作响。
阿璃立刻移行过去，只见一团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逃窜出去，根本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只是有种木头腐烂在湿地里的味道，着实难闻。
她低头看去，柜子下面，留了一滩湿润的烂泥。
那到底是什么……
她拿了吃的上楼，开门进去，发现里面没动静。
不听该不会又跑了吧。
阿璃恼了，快步走过去，发现不听没走，不过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睡着了。
大概是最近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又或许是听见了阿璃的脚步声，不听没有醒过来。
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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