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若和唐寄棠在订婚前的第一次非正式见面,一个是台上临时救场的醉酒贵妃,一个是台下抄手翘腿的悠闲看客。
那天起床没多久,唐寄棠就接到母亲沈至清的电话。对方让他陪着去听一场戏。
沈至清是B市人,打小陪着长辈听戏,受了熏陶,现在年过半百,平时是商场上有名的女强人,私底下是个京剧戏迷。
唐寄棠十多岁就去了国外,对这种传统戏曲没任何兴趣,只是毕竟是沈至清传召,面子还是要给的。
正月还没过完,又一直在下雨,天气十分阴冷。
唐寄棠按照沈至清给的定位向左打了把方向盘,拐上了一条种满梧桐的柏油路。
一瞬间,S市常年充斥的喧嚣热闹被甩到了身后。
这是一条深灰色调的路,从天空到路面都是灰扑扑的,道路两边的梧桐落光了叶子,只剩下灰扑扑的枝干将天割裂成小块。
路不算窄,却静,无论是行人还是车都不多,雨水中透着一种颓靡感。
顺着导航往前走了一截,满眼的灰中,忽地有了一点耀眼的亮色--那是一辆红色的宝马。
红色宝马就在导航线路上,它前行,唐寄棠也前行,它拐弯,唐寄棠也跟着拐弯,那架式,倒好像专为唐寄棠引路似的。
导航上显示已经到了目的地,前面的红色宝马也停了下来。
唐寄棠左右看看,四周并没有停车场之类的,只能学着那辆宝马,将车停在面前这幢建筑大门的另一侧。
宝马里下来一个女人,黑色大衣裹着纤细的身体,栗色的头发在脑后松松盘起,耳上的红色坠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闪,唐寄棠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就被黑色的雨伞遮住了视线,只在脑海中留下一抹冷艳的影子。
唐寄棠紧跟着下车。
眼前是一幢偏传统式的建筑,应该有些年头,白色的墙有不少处龟裂剥落,被雨水打湿的每一寸里,都有一种历史的味道。
站在门外,已经隐约可以听到琴声。
女人闪身进门,唐寄棠撑着伞跟上。
只不过是几步之遥,雨天阴暗的门洞里,竟然已经不见女人的身影。
唐寄棠在这一刻,怀疑自己进了古书《聊斋》里。
刚刚碰到的女人,是鬼魅还是妖精?
声音从二楼传来,唐寄棠自嘲般一笑,收了伞,甩了几下水,一抬眼,看出楼梯是木质的,又略跺掉鞋上的水,抬腿上楼。
木质的楼梯也带着古旧的味道,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声都好像诉说着一桩往事。
越往上,声音愈清晰,刚一踏上二楼,忽地传来一阵整齐的叫好声。
唐寄棠在这时终于看到沈至清,还有继父赵翰林。
两人没坐一处儿,赵翰林陪着几个男人,沈至清一边空着,另一边坐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
几个男人都是西装加身,两个女人都穿着旗袍,外面套着长款大衣,配着咿咿呀呀的戏,老旧的戏台,略显昏暗的光线,还有半空中浮着的微小尘埃,茶杯口袅袅的白气,竟有种时光错乱之感,仿佛一瞬间回到民国。
唐寄棠悄步走近,沈至清看到他,冲他招了招手,又点了下身边的空位。
唐寄棠会意,先去赵翰林那边轻声打了个招呼,才坐到沈至清身边。
坐下前,他学着几个男人的样子,脱下外面黑色大衣搭到椅背上。
冷!
这里应该是没有暖气。这一点超出唐寄棠的认知,他出门时,大衣里只有一件衬衣。
看一眼旁边那几位叔伯,个个看得聚精会神,精神抖擞--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冷。
唐寄棠捏了下鼻根,无声一笑。
少件西装,真是输在起跑线上。
只是二十出头的人,总不能连五六十的叔伯都不如。
他翘起腿,双臂抱胸,本意是因为这个姿势更能御寒,却一不小心营造出一种浪荡不羁的风流看客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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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若一进后台,霍传臣急急迎了上来。
“快,快,若若,赶紧地扮上,马上就到你这一出了。”
救场如救火,乔若也没多言,脱了大衣就准备化妆。
推辞的话刚才电话中已经说过,这会儿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时荔梨走过来,声音哑得像含了把沙子:“若若,辛……辛苦……”她掐着喉咙,猛咳起来。
“没事,梨姐你别说话,多休息。”乔若帮她顺了顺背,又将手中的保温杯压到时荔梨手心里,“喝点这个,润润喉。”
里面她自己泡的保健茶。
时荔梨没开口,用笑容道谢。
这一笑,在乔若眼中堪称倾城倾国。
乔若坐到凳子上,上妆时还在想,就梨姐这长相,完全不输明星,若是去做直播,只靠颜值都能收获一批粉丝,可她偏要在这个行当里蹉跎,除了“真爱”,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传统戏曲现如今整体没落,就算是市剧团背靠着国家,也不复当年的红火,更不要说千波渡这种野路子,更是日益凋零,撑到现在,还留下的,已经可以说都是在用爱发电。
班子里人员紧缺,完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时荔梨一人担着青衣和刀马旦,她一开不了嗓儿,就是一个大窟窿。偏偏今天这帮人都是说来就来,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给,要不然也不会让乔若来救场。
乔若没正经拜师学过艺,可她母亲以前是大青衣,乔若小时候受母亲的熏陶,练了一身不错的“童子功”,加上这些年又以唱戏解压,多少也有自己拿手的段子。
巧得是马上要唱的《贵妃醉酒》就是她的“三板斧”之一。
其实乔若更想唱《穆桂英挂帅》,前段时间压力太大,还结结实实唱过一回,整个戏班里的人都夸赞不已,不过客人点了醉酒,也是没办法的事。
千波渡门庭冷落,难得有贵客,总得尽量满足。
打底油,上红彩,定妆,描眉,抿口红,勒头,吊眉,贴片子,戴上凤冠,着女蟒,披云肩--前面琴声鼓点一停,霍传臣刚好将一把折扇递给乔若。
折扇一点点展开,泥金扇面上的牡丹富贵逼人,扇后的佳人人比花娇。
时荔梨竖起大拇指,霍传臣也笑着点头:“这扮相,好哇!和你不相伯仲了。”
时荔梨摇头,哑声说:“若若真的是……祖师爷赏饭吃,偏还不肯……接这个碗。”
霍传臣笑:“论天姿,也要算你一个,都是祖师爷赏着吃饭的。”
笑容到最后多少带上点儿落寞。
祖师爷再赏饭吃又怎样,到了现在,千波渡最多只能说勉强有米下锅,吃好饭万万是没有的。
可是这千波渡,不管哪一个,拎出来不是好的?就连他,出车祸前也敢自称一句没辱没师门。
生不逢时啊!
方寸戏台,百样人生。
乔若性子偏冷硬,这身行头一上身,也觉得自己刹那间变得千娇百媚。
霍传臣还在最后叮嘱她:“他们来得突然,正碰上梨子病着,我也没瞒着,说了你是来救场的。千波渡的未来还轮不到你来担着,甭想那么多。”
一句话卸了乔若心上的担子。
“现在你就是‘杨贵妃’,上了台放开了唱,让人见识见识我们千波渡不管拎出谁来,那功底都是杠杠的。”
乔若不由一笑:“好嘞,臣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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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哼哼唧唧唱个没完的人退了场,身边的一众人齐声叫着好。
唐寄棠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爱好,眼看着叔伯们激动地红光满面,两位女士也毫不吝啬绽放笑容,他却只觉得冷。
他着实被冻着了。忍到这会儿,感觉已经到了极限。
旁边的沈至清得了空当,这时正压着点儿声音和身边的女伴做介绍。
“这是我儿子寄棠,打小就去了外面,年少气盛的。”沈至清精致了一辈子,年过五十白头发也没有几根,墨绿色的大衣衬得脸越发白皙,薄薄的红唇一启,哪怕压着声音,也能窥见商场上那种夺人气势,“叫他过来,听听老祖宗的东西,压压他的性子。”
旁边的贵妇笑了笑,唐寄棠还以微笑,含泪接下沈至清给他的“年少轻狂自视甚高掂量不出自己斤两需要社会毒打”的人设。
沈至清又侧身过来。
“是不是很闷?”
唐寄棠笑容可掬:“还好,的确听不太懂。不过最重要是我妈开心。”
沈至清微微笑:“多听就懂了,后面有机会,妈再叫你。”
唐寄棠心里是拒绝的,面上却笑得甜蜜:“都说了最重要是我妈开心。”
年轻帅小伙的嘴,哄骗中老年妇女的鬼。
沈至清笑容更深。
“就你嘴甜。对了,下一出是《贵妃醉酒》,你肯定喜欢。”
唐寄棠:“……”
还有?
按照刚才那出的节奏,一时半会儿肯定唱不完。
不过来都来了,没必要这个时候提前退场惹沈女士不开心。
唐寄棠没打算继续冻着。所谓的面子和自己的身体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就在他略略欠身,打算拿过大衣穿上时,台子一角露出衣衫的一角。
一个宫装丽人莲步轻移,袅袅婷婷走上台。那眼若秋波,盈盈往这边一望……
唐寄棠拿大衣的手停了。
台上的人丹唇轻启。
“海岛冰轮初转腾……”
声音清脆柔媚,丝丝缕缕直往人耳朵里钻,让人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那种玻璃糖,清爽,甜,却不腻。还应该是桔子味的,如温暖的阳光,打破这连绵的阴雨。
唐寄棠的身体沉进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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