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合, 一阵沉稳脚步声响起,透过绡纱屏风下面的缝隙,男子天青色的锦袍下摆映入陆茗庭的眼帘。
前两位公子舌灿莲花,张口引经据典, 句句逢迎讨好,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这第三位却截然相反,自落座在蒲团上, 便缄口不发一言。
莲花香炉里燃着一根线香, 烟雾盘旋缭绕, 令人嗅之安神。
陆茗庭静等了片刻,姣好的黛眉皱起弧度。
她不喜欢太过聒噪谄媚的男人, 却也不喜欢榆木疙瘩般的男人。入幕之宾是用来逗她开心的, 小意温柔者最佳,这般沉默寡言,不知是来伺候她的, 还是来当大爷的!
陆茗庭等了半晌, 不见他开口,索性道,“你好不容易赢了三轮比试, 才得到清谈的资格,如今与我隔纱而坐,却一言不发,这是为何?”
绡纱屏风外依旧没有任何声音。她顿感不悦, 声线渐冷,“既然你不说话,我便来猜猜——难道你并非真心实意参加遴选,而是故意戏弄人?如今隔纱而坐,你故意沉默不语,为的是惹我不快,好让我将你除名?”
片刻寂静之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姑娘猜中了一半。”
这声音如金石之音,清润低沉,叫人联想起潺潺悦耳的高山流水,可……就算再好听也不顶用!
陆茗庭冷哼一声,“今日你不拿出个像样的理由,我断不会轻饶了你。说说吧,为什么故意戏弄人?莫非,你心中已有心仪的女子?”
这回他倒是答得快,几乎斩钉截铁道,“在下的确有心爱的女子。”
陆茗庭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抓了个橙子,朝屏风扔了过去,“有心爱的人还来参加遴选?!我平生最厌恶三心二意的男人。来人,将这位公子赶出去!”
橙子被重重掷在绡纱屏风上,转瞬又被弹到地面上,发出一阵闷响。
那男子沉声道,“在下并非有意戏耍姑娘,而是……我和心爱的女子有缘无分,宿怨郁结于心,叫人肝肠寸断。本以为和姑娘清谈之后会纾解些许愁肠,不料自进了明月楼,唏嘘的往事又历历在目起来。惹了姑娘不快,实非在下本意,忘姑娘谅解一二。”
他的声线里含着一汪凄然,霎时熄灭了陆茗庭心头的愤慨,她“唔”了一声,好奇道,“是何等宿怨,叫你一个大男人伤怀成这般?”
他顿了下,低低道,“姑娘若是有闲,不如听在下细细道来,再赶在下出去也不迟。”
陆茗庭本来无甚耐心,闻言却燃起一股听话本子的兴致,点点头道,“那我便做一回听众,你快快道来。”
那男子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我和她相识在府宅的后院里,她本该嫁给家弟为妻,奈何阴差阳错,被我救了一命,自此情愫暗涌,沦陷一生。”
陆茗庭从果盘里挑了个桔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剥果皮,闻言不禁愕住——没想到这还是一场叔嫂禁.忌之恋。
“后来,我们经历许多生死关头,愈发两心相印、情根深种,我打心底认定她是我的娘子,要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做嫡妻。不料天公不作美,岳父岳母并不赞同我们的婚事,更两次三番地阻拦我们在一起。”
陆茗庭把桔子破成两半,轻轻“啧”了一声,古往今来,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爱情注定是坎坷崎岖的。
“再后来,我身陷险境,她为了救我,答应父母之命,嫁与旁人。她对我一片真心,不惜拿后半辈子的幸福做赌注,我却被蒙在鼓里,以为她以往那些日子都是虚情假意。”
桔子鲜脆蜜甜,陆茗庭两颊鼓鼓,却吃出了味同嚼蜡之感,她眼睫低垂,神色喟叹,“后来呢?”
“她嫁为人妇,我心死如灰。表面浑然不在意,甚至故意纳妾气她,实则心急如焚,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她寻回来,不料……她嫁人不久便猝然薨逝,自此同我阴阳两隔。”
“啪嗒”,一瓣澄黄的桔子滚落在地,陆茗庭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眼底铺满失落和不忍。
虽然知道这故事是悲剧,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结尾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她攥了攥拳,抬眼看向屏风那边,却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高大身影,启唇道,“不是说两心相印么?她说不爱你,要嫁给别人,你竟信了……还质疑她的真心,实在错的离谱。”
他许久未说话,喉咙喑哑,“是我错了。如今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和她再见一面。”
“斯人已逝,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扶额闭目,小脸儿上隐约有落寞神色,不知是为别人的故事伤怀,还是被勾起了藏在心底的往事。
“听你讲了一场悲剧,我心里也难受的紧,今日的清谈……便到这儿罢,明日再来。”
她挽着披帛自锦榻上起身,瞧见方才砸出去的橙子还滚在地上,她轻轻踢了下,锦履上绣着的浑圆东珠晃了两晃,“只是不许再讲难过的事情了,挑些你和她往日开心的事情,讲给我听罢。”
“姑娘的吩咐,在下自当听从。”
他又道,“姑娘唤我‘阿故’吧,这是我的名讳。”
“阿故。”
她复述一遍,两个字缠绵含在舌尖,小脸莞尔一笑,“故者,旧也。你这名字倒是念旧。”
……
之后的数日,春雨连绵不休,阿故日日来明月楼中同陆茗庭清谈,纵然雨天难行,却无一日不守时。
说来好笑,陆茗庭本要找个小意温柔的入幕之宾,如今却找了个沉默寡言的话本先生,翻来覆去,只会讲那段早已落幕的陈年悲剧。幸亏他的声音磁性好听,听他讲故事,倒不失为一种享受。
陆茗庭听厌了悲剧,便叫他讲昔日和心上人的甜蜜之事,阿故也并不介意,挑那些细枝末节的片段娓娓道来。男女的缱绻痴缠被他用冷清的声音讲出来,平添许多小鹿乱撞、引人神往的意味。
陆茗庭自己的事情还如陈年乱麻,想都懒得想一下,却徜徉在别人的故事里不愿抽身。
以往她看话本子,最不喜悲剧,如今却像上瘾一般,非要在悲剧里找零星的糖吃。真真是中毒的不轻。
等到云收雨歇,天气难得放晴,这日一早,有位客人不期而至。
短短半年不见,白嘉会已经和杜敛成了亲,腹中的胎儿也已经有六个月大。
“当日长公主远嫁,我却一早离京,坐上了回老家江宁的客船,没能亲自送长公主一程,只好将装着一抔黄土的瓷瓶交给徐然徐侍郎,托他送给殿下。”白嘉会含笑望着她。
陆茗庭打趣道,“杜敛是个心疼人的。想来他早就知道顾湛那天要起事,京中必有流血厮杀,才急着把你送回江宁躲避灾乱。”
白嘉会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我时常想,倘若当时殿下知道顾将军……皇上要起事的消息,是否就不会远嫁景国了,亦不会有之后的种种误会。”
“没有倘若,”
陆茗庭神色自若,自桌上端起一盏玫瑰茶递给她,“有些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彻底结束了,如今我在扬州过的很好。”
白嘉会接过茶盅,轻笑道,“殿下如今的日子确实惬意的很,我初到扬州,便听说明月楼大肆遴选入幕之宾的逸事,加之知道殿下和明月楼的渊源颇深,便有了一个猜想,故而,今日才会冒昧来明月楼里拜访,不料,竟被我猜中了——看来我和殿下是顶顶有缘分的。”
陆茗庭被她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声道,“没外头传的那么邪乎,不过是寻几个公子逗闷子罢了。对了,你既然嫁给了杜敛,又为何会出现在扬州地界?”
白嘉会道,“承蒙圣上倚重,杜敛如今任大理寺卿,领监察御史之职,这次奉旨视察扬州地界的盐铁之事。我在家闲的发慌,索性随他一同来扬州游历。”
此次视察扬州声势浩大,不仅有百官倾巢出动,更有皇帝微服驾临,不过,知晓皇帝行踪的人少之又少。
白嘉会忖度着该如何把顾湛也在扬州的事说给她听,不料还未开口,陆茗庭便启唇道,“如此甚好,你怀着身孕,在外逗留太久,恐杜敛会担心。等明日得闲,我约你去酒楼小坐。另外,我在明月楼的事儿,还望你帮我保密。”
话说到这儿,白嘉会无比清楚,陆茗庭心里还存着深深的心结,至于这心结何时能解开,怕是“道阻且长”喽。
白嘉会叹了口气,含笑点头答应了,同婢女一同告退。
人前脚刚走,鸨妈妈便朗声道,“姑娘,阿故公子到了。”
陆茗庭端起玫瑰茶,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口,明明滋味甘甜,却尝出了黄连一般的苦,“今日不见,叫他回吧。”
鸨妈妈一脸讶然,这两人前几日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姑娘,我瞧着阿故公子甚是贴心温柔,这几日把姑娘哄得顺心遂意,姑娘不如把他留下来,以后……”
以后日夜相对,便能解开心结。
鸨妈妈欲言又止,把剩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陆茗庭冷笑一声,“是啊,他惯会哄我,所以我才不想见他。”
鸨妈妈还要劝,陆茗庭扭头盯她一眼,“妈妈既然把明月楼卖给了我,我便是这座楼的主人,妈妈若不想在明月楼里呆,便同我说一声,也好为你送别践行。”
鸨妈妈打了个哆嗦,讪笑道,“姑娘哪里的话!这十几年,我也算看着姑娘在跟前长大,咱们虽然是假母假女,却也有几分真情在,如今妈妈老了,离了你,能往哪里去?”
“既然想呆下去,就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一仆二主’的事儿糊弄我。”
一个个当她是傻子。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很久了,怒气冲冲地说完,转身便甩袖进屋了。
一旁的珍果冲鸨妈妈屈了屈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鸨妈妈耳边盘旋着这句话,心头咚咚直跳,瞬间成了热锅蚂蚁,原地转了两圈,才捏着帕子下了楼梯。
二楼轩窗大开,陆茗庭轻抚古琴,正在弹《十面埋伏》。
她玉手纷飞,拨弦如电,古琴铮铮作响,若置身黄沙金戈之中,惊起窗外落燕四散飞逃。
“嚓——”
指下琴弦猛然断裂,在指腹划出一抹血痕,陆茗庭按住振动不止的琴弦,眼眶渗出汹涌湿意。
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沉稳克制,一如从前。
她扬声道,“我说了,今日不见你,出去。”
他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到了,舔了下薄唇,嗓音沙哑,“为什么突然生气?”
陆茗庭从他声音里听出些无辜的意味,觉得有些好笑,“不想见就事不想见了,不需要理由。阿故,抱歉,故事我已经听够了,你以后不必再来。”
他恍若未闻,一步步走近了,立于绡纱屏风之前,凤眸中目光定定,仿佛能穿透绡纱,望见屏风之后的那个她。
他温声妥协,“既然今天是和姑娘最后一次见面,我有一问,想请教姑娘。”
隔着一道屏风,明明看不到他,陆茗庭却心跳如擂鼓,她咬了咬唇,不听使唤似的,以目光为笔,描摹他的身影轮廓。
他低沉地笑了笑,“她走了之后,我才知道,“醉生梦死”真真是句玩笑。分明是,酒越喝越清醒,人越想忘越难忘。”
他重重叹口气,说,“我想求得心上人的原谅,陆姑娘可有什么好法子?”
陆茗庭莲步微动,魂不守舍似的一步步挪动,再一抬头,已经立在屏风之前。
她听清他的问话,身子轻轻一晃,忙伸手扶住屏风,神色凄惶,“我能有什么法子?她不愿意原谅你,定是你心不够诚,你们有缘无分罢了。”
“姑娘有法子的。”
他锲而不舍,语气诚恳又坚定。
绡纱屏风半透明,从他的角度望去,能看到她纤细手掌的清晰轮廓。
他伸手抚上绡纱,骨节分明的大掌和她的掌心一点点靠近、重叠,仿佛亲密无间。
他低声道,“只要姑娘点头,我的心上人就回来了。”
他声音不大,却如平静湖面里投入一枚石头,波澜顿生。
陆茗庭闻言,脚下一踉跄,转身欲走。
掌心温度倏然消失,顾湛不愿再放她离开,反手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劈开了绡纱屏风。
裂帛之声传来,眼前的朦胧遮蔽霎时四分五裂,她的身影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他扔下佩剑,大步迈过屏风,自身后一把拥住她。
陡然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陆茗庭被烫得心尖一抖,想推开他,却怎么都推不动。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没力气骂他,也没力气打他,只能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像只被遗弃的小兽。
他紧紧抱着她,喉头上下滚动,千言万语哽在唇齿之间,终化为一句:“茗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30 11:46:09~2020-05-31 23:0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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